第30章 授業(4)
第30章 授業(4)
醉仙樓, 城南有名的酒樓,以自釀的美酒“仙人醉”聞名于世。但醉仙樓并不是達官貴人聚集之地,反而三教九流來往不絕, 熱鬧嘈雜。
來這是程寅提的,說是位置和國子監不遠,酒菜味道又好。封離第一次來醉仙樓,有些意外, 可看向一身俠氣的程寅,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是他會喜歡的地方。
兩人通身富貴, 小二自是将人往樓上引。二樓雖不是包間,但桌與桌之間隔着屏風遮擋, 做得頗為精巧, 既不錯失這酒樓特色的熱鬧, 也保護客人的私隐。
兩人在二樓落座,一路上封離聽着旁桌說起醉仙樓的招牌仙人醉,已是饞了, 開口便點了酒。程寅又點了幾樣招牌菜,很快酒菜便被端了上來。
封離搶先拿起酒壺給兩人倒酒,可倒了程寅的, 輪到他自己卻被搶了酒壺。
“程寅, 你搶酒壺幹嘛,我還沒倒。”
“七殿下, 這酒是我一人的,你傷未好全, 不能喝酒。”程寅說得義正詞嚴,封離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自己之前挖的這個坑。
因為懶得跟程寅比箭, 他說自己傷還沒好,因果循環,現在他因為傷還沒好,所以美酒在前不能飲?開什麽玩笑!
封離一擺手,豪氣幹雲:“大好男兒哪有因為一點傷便不飲酒的?程寅,你這是看不起我?”
誰知程寅這人看着禮貌又熱情,其實倔得很,半點不帶動搖的,直接搖頭。
“若是別人或許是,但殿下看着身子骨便不十分強健,不能如此。”
“我哪裏不強健?”
“細細瘦瘦的,哪裏強健?”
周昭寧來時,正聽到這一段。他原本是來拿人的,突然覺得有點意思,在一旁的空桌上坐了下來。
“程寅,我說你怎麽回事,我拿你當朋友才跟你出來吃酒,結果你看不起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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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拿您當朋友才關心您的身體。而且,您帶着傷喝了酒,傷好得會更慢,遭罪的不是您自己嗎?”程寅不僅不松口,說到這還話鋒一轉,“朋友該同甘共苦,殿下不能飲,我也不喝。小二,把這酒撤了,錢照算。”
小二聞言上前,封離阻止都來不及,手腳麻利地就把酒壺撤了下去。
封離朝程寅豎了個大拇指:“算你狠。”
鄰桌,酒樓掌櫃戰戰兢兢侍立桌旁,已是一頭冷汗。權勢滔天的攝政王駕臨,哪怕是微服出巡,也令升鬥小民如履薄冰。他幾次想開口,都被攝政王的随從眼神制止,一時更加忐忑。
周昭寧揮手讓掌櫃的下去,冰雕玉琢般的手指隔空點了點封離那一桌的桌面,周濟立刻起身跟上掌櫃的,讓他整治一桌同樣的酒菜上來。
旁邊已是吃上了,封離正和程寅打聽國子監的事。
“今日授課的博士管得嚴嗎?好說話嗎?”
“韓博士,管得不算嚴……國子監最嚴的是律學院的李博士和算學院的劉博士,那打起手板來半點不帶手軟的,說罰就罰。”
“韓博士打人嗎?”封離問這話時不自覺低了低頭。現在一說到被罰他就想到周昭寧,想想周昭寧那些招數,應該沒人比他更會罰了。
“不打人,韓博士最愛罰抄書……”
“你怎麽磨磨唧唧,欲言又止的?”
“韓博士還愛告家長。”
“啊?多大了啊告家長?他自己不能管學生嗎?”封離一下急了,他要是被“告家長”,可不好糊弄。
“韓博士一般會在學生第一次犯錯的時候,親自上門,告知家中長輩,然後根據家中長輩的意見,因材施教。”
“這個因材施教……”聽起來就不像什麽好話。
“因材施教嘛,咱們國子學的同窗你今天也看到了,都是出身顯貴,那每家教養孩子的想法和要求都是不同的。如果父母只想讓孩子當個纨绔,韓博士是不會勉強他學的,只要不在課堂鬧事即可。如果父母想要孩子成才,那韓博士就會讓學生往死裏學。還有一種情況……”
“什麽情況?”封離覺得,這最後一個情況也不妙。前頭的,就看周昭寧給他安排了五個師傅的架勢,也知道周昭寧不是要把他教成個纨绔。
“韓博士如果覺得誰是可造之材,他就會特別關注,很用心地教。”
“懂了,所以不能在韓博士的課上出頭!”
封離又問:“除了課上不要鬧事,什麽情況韓博士會告家長?”
程寅疑惑,問道:“殿下這麽關心這件事作甚?殿下已然婚配,韓博士又沒那個品級進宮向太後告狀,攝政王爺那般疼愛維護您,您怎麽很怕的樣子?”
周昭寧淺啜一口那仙人醉,嘴角的笑若有似無。
“疼愛……呵呵呵呵,是,他挺,疼愛我。”
“就是,就算您被韓博士告家長,王爺也舍不得讓您難受啊。您不知道,那天看您背着映日弓來,我可羨慕了。”
“映日弓?我那把弓?”
“您不知道啊?”
“我哪知道去,他就是随便讓人給了我,也沒說是什麽弓。”
程寅一個十五歲少年,這一刻卻老神在在地晃起了頭。他就着空杯裝模作樣往嘴裏灌,儀式感十足,接着筷子一放,做了個拉弓搭箭的手勢,這才開講。
“我是不曾得見,聽說當年王爺也是在我這個年紀,憑着這把映日弓,一箭射殺北梁左将軍,何等骁勇!那就是我心裏的神弓,您竟然不知道。”
“十五歲,他在戰場上?”封離有些詫異,周昭寧的身手好,但他沒想過,也是戰場上拼殺出來的人。
“對啊,就是打了一整年的那場南北大戰,後來我們大禹戰敗,您才被送去北梁為質。”
“原來是那次……”封離從原身的記憶中當然獲取了為質的前因後果,但是他沒想過當年十五六歲的周昭寧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唉,殿下,真該喝點酒,您是大禹的英雄,那些笑您的人都不懂!”程寅彎弓搭箭的手緩緩放下,拿起空杯和封離碰了一下,“王爺也是,他的父親周大将軍便是在那場大戰中負傷,沒幾年便不治身亡。周家,和我們家一樣,滿門英烈。”
氣氛一下有些沉悶,封離心跳有些快,突然之間像是觸到了那個人的另一面,他從來沒想過,更沒見過的一面。
“你誇他就誇他,帶上我幹什麽?我不過是個沒什麽本事的質子而已。”
“不是啊,殿下您箭術很好,我聽說您在獵場摔下懸崖還活着回來……運氣也很好。”
封離瞪他一眼,感覺這誇獎有點勉強。
程寅忙找補:“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您看我和您兩面之緣,我就能數出兩條,說明您很厲害。”
“呵呵,你得虧沒進宮,不然妥妥的大奸臣,能把皇帝忽悠上天的那種。”
程寅:“……”好端端地怎麽還人身攻擊他?算了,還是把話題拉回來。
“所以說,王爺都舍得把映日弓贈您,您不用怕什麽告家長。”
“我初來乍到,總得把規矩摸清楚吧,問問而已,你怎麽這麽啰嗦。”
“韓博士最讨厭的就是不學無術還搗亂的學生,他可以接受學生天資不好,甚至蠢笨,但是學習态度得端正。像咱兩今天說小話,他一示意立刻就不說了,就沒事。”
随從前來的周濟偷偷看向他們家王爺,突然被提起老将軍和當年大戰的事,王爺的心情大概不會美妙。那邊七爺明顯還在想盡辦法糊弄國子監的學業,周濟突然替他捏了把汗。
“還有,學生之間不許打架鬥毆,不許欺辱他人,考試不許交白卷,大概這些吧……其實蠻多的,我想起來再跟您說。”
周昭寧沒再往下聽,吩咐周濟在這守着,等那邊吃完了護送人回來,自己則帶着周泉先行回府。
封離和程寅吃飽談完,封離下樓就看到守在馬車邊的周濟。
周濟上前:“七爺,王爺讓我來接您回府。”
封離還不知道他和程寅的話都被人聽了去,和程寅告別便上了馬車。回到王府,他想了想決定主動去見一下周昭寧,先給他來一個認真學習的假象,以後有什麽事或許能兜一兜。
他一邊往書房走,一邊問周濟:“王爺在書房吧?”
“應當在的,這時候一般都在。”周濟猶豫了一路,有心提醒,可封離腳步輕快,他還沒想好便已蹦到了王爺書房。
“進。”王爺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周濟只好退一步,總不能當着王爺的面提醒。
封離推門而入,就看到周昭寧沒有坐在書案前,他坐在窗前榻上,手裏拿着他那把映日弓正在擦拭保養。
封離滿腦子賣乖的想法一下就遠了,他想起程寅的話,周昭寧的神情,和他保養他的長弓、戰戟時幾乎一模一樣。
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封離走近,看到了榻上小幾之上,還放着一柄長刀。
不是周昭寧平日所用的佩劍,那是一柄身形修長的唐刀,哪怕尚在刀鞘之中,亦有寶刀的氣韻。
封離想也沒想,便說:“我看看這把刀。”
周昭寧點頭,他便拿起來,霍地拔刀出鞘。鋒刃如雪,寒光如練,這是鮮血淬煉才有的殺伐之氣。
“好刀!之前在兵器庫裏怎麽沒看到?”
“這是我的佩刀,當然不會收進庫房。”
“戰場用的佩刀?”封離脫口問道。
“是。”
封離上下打量這柄長刀,伸手去拿小幾上的鹿皮,說:“我來擦刀……”
那一刻,兩人間仿佛有經年而成的默契,湮沒了身份與距離。
封離躬身,就這麽靠近了周昭寧。兩人太近,瞬間呼吸交纏,封離聞到,有醇厚纏綿的酒香從周昭寧身上散發,和那醉仙樓裏的仙人醉,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