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
芳汀覺得人生已經沒有活頭了。
在偷聽到自己的雇主,史密斯夫婦在書房中的密談後,她不知怎麽就下定了決心,抓起裁紙刀藏入自己的袖子,然後奪門而出。
離開史密斯家後,芳汀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
當初一來到豐穗城,她就直接受邀來到史密斯家,做家庭教師,假期也很少外出。
雖然已在這個城市待了一年多,但她仍對這個城市的街道感到陌生。
刀已經拿到手了,如果要自裁的話,她應該再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不然會遭人阻擾。
可若是太偏僻,她又擔心死後不被人發現,遺體或許被野狗拖走并破壞。
想到那凄涼場景,她又有些害怕。
可是我已經不想活啦。
芳汀這樣告訴自己。她徘徊在城市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怎麽的,腳步将她帶到了紅松林街。
這是她來過一兩次的地方。她曾陪着史密斯夫人過來這裏取對方預定好的首飾。
她曾懷着隐隐的豔羨,心想,史密斯夫人已經不年輕了,如果那翡翠項鏈由自己來佩戴,會更好看些。
她只是暗中這樣想過。
但史密斯先生也是這樣贊譽她的。
當史密斯先生真的拿出同樣的項鏈,并遞給她的時候,悲傷和惱怒同時沖刷了她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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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為了這個才……她曾這樣辯解過。
史密斯先生當時安撫憤怒的她,并對她報以微笑。
芳汀現在才明白,史密斯先生并沒有相信,也沒有不相信,他只是,完全的不在乎。
事已至此,我無路可走了。
芳汀絕望地想。她握着袖中的刀,然後忽然又想到,在死之前,我該去把那家店裏的那對珍珠耳環買下。我的積蓄足夠了。我已不再清純天真,但我仍可以擁有清純天真的它。
揮霍,放縱,她此前從未感受過這種欲望,但在将死之際,她忽然想要品嘗。
反正錢對我來說也已經沒有意義啦。
懷着這種異樣的松快感,她去了首飾店,交出自己的積蓄,要求店員給自己穿耳洞,然後打開店員小心翼翼捧過來的首飾匣,将那對珍珠耳環直接給自己戴上。
芳汀離開了首飾店,沒去在意路上又撞見了誰。
耳環随着她的腳步在搖曳,鮮紅的血珠順着耳垂滴落下來。但得到了新首飾的她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
她走到紅松林街外的小河邊,在橋頭停下。
河中的睡蓮似乎在召喚着她。
芳汀很自然地想到,刀太痛了,我可以投水。
就這樣順着波浪起伏,或許會像是沒入母親的臂彎,碧瑙河會将自己的遺體送回家鄉。
家鄉。
這個詞對她的誘惑太大了。芳汀凝視着水面,情不自禁往前移了兩步。
河水溫柔推動的波浪,令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就像是人站在高處往下看時,會覺得暈眩一樣。
她扶着額頭,身體搖晃着,幾乎就要跌落下去。
但一把脆生生的嗓子,打斷了她的狀态。
“你好,能幫我一個忙嗎?我找不見我媽媽了。”
芳汀用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然後側臉望去,一個将白色卷發紮成團子狀的小女孩正站在自己身旁,看起來大概九歲,還是十歲的樣子?
芳汀莫名覺得對方有點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她的意識還泡在自己沼澤般粘稠深重的情緒裏,一時拔不出來。
“我找不見我媽媽了。”那個小女孩哀求地重複了一遍。
這聲音此時才真正傳到了芳汀心中。
芳汀扶着橋頭的欄杆,讓自己站直身體。
“你媽媽去哪了?”她盡量用不那麽顫抖的聲音問。
小女孩的面色緩和了一些,不再顯得那麽嚴肅。
芳汀心想,看來她真的很害怕離開自己的媽媽。
那個小女孩動了,上前兩步,用小手扯住了自己的裙擺。那麽小的手。那麽輕的力道。
但芳汀卻仿佛被牽絆住了。莫名的一點責任感壓在了她的肩頭。
她順應小女孩的力道,從欄杆邊挪開了兩步。
然後她聽見小女孩的回答,“我不知道。”
芳汀嘆口氣,她蹲下身來,撥開小女孩臉龐兩側的頭發,露出對方漂亮潔淨的小臉。
她望入對方像紅色糖果般剔透的眼睛,充滿耐心地問道,“你還記得你家在哪嗎?”
小女孩擡起頭,做出一個努力思考的表情。
然後搖搖頭。
又說,“我找不到媽媽了。我走了很遠,”再度咬重語調,“很遠。”
“那只能送你去教會了。”芳汀說道。
“哪個教會?”
芳汀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從無二心的虔誠信徒,以至于常常忽視和忘記,豐穗城這樣的大城市裏聚居着來自各地不同信仰的人民。
她本應有所芥蒂,但手中牽着的小女孩太過美好,令她生不起別的想法。
芳汀有些擔憂地答道,“豐饒女神教會?”
小女孩的眼神閃了閃,然後咬住下唇。
芳汀是兩位小小姐的家庭教師,她很熟悉這樣不情願的表情。于是她勸說道,“豐饒女神對異教是寬容的,那裏的神父都很慈愛,他們會幫你找到媽媽。”
“他們會把我趕出來的。”小女孩語氣肯定地說。
芳汀寬慰道,“只要你沒做壞事,就不會的。”
小女孩露出一個情緒複雜的微笑。真奇怪,小朋友怎麽能做出像這樣複雜的表情,但芳汀卻又能感覺到,其中蘊藏的感情是真誠的。
然後,小女孩輕輕點頭,是接受現實的無奈語氣,“那好吧。”
于是芳汀牽起了小女孩的手。那小手像羽毛一樣輕盈,令芳汀心中湧出了傷感和愧疚之類的難言情緒。
她向着教堂的方向走去,低下頭,陷入自身的情緒沼澤。
但小女孩的聲音,再一次地,将她拉了出來,“你犯錯了嗎?”
這個句子像一記小錘,敲在了芳汀的心上,并不會使她更痛,但仍令她顫動。
芳汀強行擠出一個微笑,“為什麽這麽問?”
“你現在好似要去忏悔。”
芳汀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手還沒放下來,她又聽見了小女孩好奇的疑問,“豐饒女神的信徒,也是要去告解的嗎?”
“……我将犯的罪,無法向女神告解。”芳汀說完又後悔,她怕小女孩追問。
小女孩卻只是輕輕地将腳邊一粒小石子踢開,然後發問,“是嗎?”
這份舉止間的輕松,仿佛她們在談論的只是一個簡單的話題。在孩童看來,可能确實如此。
芳汀不禁受到感染,于是她有勇氣繼續回答,“是的,女神不會寬恕這樣的罪過。”
“你不像是會犯錯的人。”小女孩輕而易舉地維持住這樣輕松的氛圍。
芳汀為這無忌的童言而微笑。
她知道自己看起來确實不像。
過去的十幾年,芳汀從來都是個好姑娘,信仰堅定,循規蹈矩,心懷善意。
她曾以為這輩子都會過着這樣從容安穩的生活。
直到她在惡魔的誘騙下,失身犯錯。
她因這過錯,羞愧自責,輾轉反側。她紅着臉去教會神父那裏忏悔告解,發誓永不再犯。
但這個過錯帶來的後果,沒有就此放過她。
她因此,将要殉身,犯下更大的,神父都将對她嗤之以鼻的,罪過。
“我也沒有想到,但是,”芳汀握着小女孩的手,“命運總是猝不及防。”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勇氣做這樣的決定。
“媽媽告訴我說,犯了錯就要改。”
“但是我不成,”芳汀嘆道,“我走不脫了。”
芳汀很害怕小女孩問她為什麽,她不想編造謊言。
但這個小女孩實在是太會說話了。
女孩的問句很多,卻從來只問是不是,不問為什麽。
這樣的談話方式,令芳汀覺得輕松安全。
如果是這樣的話,似乎可以聊下去。
芳汀嘗試着在不暴露真實情況的前提下,吐露心聲。
“其實我也很害怕。”
“害怕狼嗎?”小女孩天真地問。“還是惡魔?”
“也害怕惡魔。”芳汀想起了故意引誘自己的史密斯先生,她至今都難以置信那份感情中竟存在着虛僞和欺騙。
她閉了閉眼睛,“但更害怕接下來的罪。”
“不去做,可以嗎?”小女孩試探着問。
芳汀在這個問題下沉默了。意即為,她已下定決心。
小女孩擡起臉來,觀察着她的表情。
“教堂快到了。”芳汀主動說道。
“我很害怕,他們會不會傷害我?”小女孩抓緊芳汀的手。
“不會的。”芳汀給她一個安撫的微笑。
“那他們會傷害你嗎?”
“啊?”
“你将要去犯錯。”小女孩板着臉指出。
芳汀艱難地想了想,“我想他們會很生氣。”
小女孩皺起的眉頭,令芳汀補充道,“但是沒關系的,那時候我已經不怕受傷害了。”
“沒有人不怕受傷害的。”小女孩說。
“到時我就不會了,”芳汀喃喃說道,自我滿足般地說道,死亡将會給她帶來永遠的寧靜,她不用在他人的唾罵中惶恐度日。
“再也不會了。”
而小女孩接下來的句子打破了她的自我滿足。
“那,我也可以像你這樣做嗎?”
芳汀條件反射般地捉緊她的手,然後彎腰直視她,“你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小女孩歪着腦袋看她,芳汀真的以為她将要問出那句為什麽了。
小女孩鮮紅的瞳孔中靜靜地映出芳汀緊張的神情。
芳汀并未發覺,對待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和她随口說出的話語,自己現下這份緊張和關心,顯得太過熾烈和真摯了。
但另一個人發覺了。
一切異常皆有所因。
小女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沒有問出芳汀害怕的問題,而是默默地上前一步,給了芳汀一個小小的擁抱。
芳汀無措地抱擁着這個幼小的身體,莫名難言的情感因此在她心頭湧動。
她沒有留意,小女孩将腦袋貼緊了她的腹部。在她寬松的裙擺下,那裏有着微微隆起的弧度。
小女孩垂下了眼睛,露出一個複雜的表情。
“我明白了。”歐也妮将聲音放得很輕,後半句更是微不可聞,“你有孩子了。”
她終于找出了症結。現在可以采取更有效率的解決方式了。
歐也妮閉上眼,開始構築幻象。
芳汀沒有聽清小女孩的話語,她問,“什麽?”
沒有回答。
于是她低頭看向對方,但觸目所及的發色令她驚訝失措地松開了手。
芳汀猛然将小女孩從自己懷中推開。這哪是先前所見到的那個白發紅眸的小女孩。
被她抱在懷裏的,明明是有着和芳汀同樣發色和眼睛,面容也有七八分相似的幼童。
“我找不見我媽媽了。”幼童平靜地開口說道。
芳汀難以置信,渾身顫抖,她退了兩步,恐懼、驚愕、羞愧在她臉上交替閃現,她無助地轉頭,望向女神教會的方向。“噢……”
神哪,是你在懲罰我将犯下的罪嗎?
她無力将對神明的質問說出口。
但是一雙手臂擡了起來,幼小的手掌撫上了芳汀的臉,輕而堅定地,将她的臉轉向自己。
與芳汀顏色一致的藍眼睛望着她。
那雙唇在開合,是稚嫩卻冷靜的聲音。
不是怨恨,不是質問,不是追讨,只是一句小小的懇求。
“看着我,媽媽。”
芳汀的淚水落了下來。
她讓自己對女神別過了臉。
她俯身再次抱擁住這具瘦小的身軀,“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可是,媽媽也別無選擇。”
“為什麽?”幼童用天真而單純的聲音問。它還未來到人世,它理應如此天真,不能理解人世間的愛恨情仇。
“媽媽被利用了……”芳汀喃喃說道,“他們騙了我,他們是同謀,他們只是想再要一個孩子……
“我留不住你的。女神的教義不會允許你和父親斷絕關系。只要他想要你,最終他們就一定會得到你。那對夫婦聰明,富有,有能耐,有手段,而媽媽我什麽都沒有……
“只有現在,”芳汀決然地說道,“他們還什麽都沒有從我手中拿走。只有現在,你還完全屬于我,我也還能左右我自己。”
這段話中透露出來的信息,足以令歐也妮構建出事件的全貌。
站在她眼前的芳汀,是某對夫婦的受害者。
是在女主人的默許下,被男主人欺騙感情,引誘着成為了代孕媽媽的傻姑娘。
芳汀憎厭這被人擺布的命運,但是在豐饒女神教義的束縛下,她無法帶着孩子逃離。
血緣的絕對性?父權的控制力?
這些詞語令歐也妮本能地感到不快。
她會想起,曾試圖支配自己、将自己獻上祭祀的父親道格拉斯·格蘭傑,以及自己肩上那無力擺脫的,來自格蘭傑家族的龐大債務。
不需要時可以随意棄之鄉野,需要時能立刻召來擺布,這就是豐饒女神教會保護下的父權。
甚至當父母身亡後,子女連其留下的債務都無法拒絕。
幻化成了芳汀子女外貌的,歐也妮,擡頭看向了眼前這位懦弱的女性。
芳汀已作出了對她而言,最大的勇氣和決心。她決意用死亡去反抗這一切。
但歐也妮會為她提供更好的選擇。
不合理的思想束縛,理應被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