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元祿
元祿十年, 丹後。
丹後國臨近京都,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也是個被稱之為“京畿”的地方。但是比之其餘京畿地區的繁華, 丹後又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因三藩共治的原因, 這裏的時局并不算安穩,過去常常有浪人四處打架滋事。
百姓經常見到有大名從外地封入, 過不了多久又被貶黜了官位, 算來算去, 也只有京極氏的傳代還算穩妥。但普通的百姓對大名的起落并不感興趣, 無論時局如何變化, 他們也只會悠閑地躺在屋檐下,一邊用草帽扇風,一邊嚷上一句“在幾百年前,俺們這裏被稱作‘京都守護’哩!”
——也許,這就是此時丹後人普遍的性格吧:不在乎外界的風雲變遷,好像只要老老實實龜縮在自己的一方屋宇下,就能平安地過一輩子了。
與謝郡中,這個叫做“與山”的村子, 也沿襲了這樣的氛圍。所有村人看起來都沒精打采的, 敷衍了事地過着日子, 一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樣子。
“地裏會長出菜來, 有口飯吃,那就足夠了嘛!”村人很喜歡這樣嚷着。
一期一振壓緊了鬥篷的兜帽,快步走在村中的小徑上。四下都是粗糙的泥巴土路, 這路是村人用腳踩出來的,被壓的格外嚴實的土顯出一種亮眼的紅色來。
他被三日月宗近驅逐出本丸後,就直接來到了元祿十年的丹後。
道路的盡頭,有一只土狗趴在那裏睡覺,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和這裏的村人大同小異。土狗的主人在旁邊蹲着剝豆子,是個包着頭巾、身形臃腫的女子,嘴唇像是磨起了泡似的,叫人不忍直視。
“請問……”一期一振快步上前,很有禮地向她詢問,“松山家應該怎麽去?”
女人停下了手,用怪異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眼。這個村子很荒僻,像一期一振這樣臉上毫無泥巴、看起來奇怪又得體的人,實在是少見。
“那可是我們這裏的大戶人家!”女人嚷叫起來,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竟開始細細數起松山家的榮耀來,“家裏有兩個武士,他們都去丹波拿了免許皆傳的資格;祖上還做過細川家的家臣,那樣的人可不是你能随便見到的。”
一期一振的脾氣很好。他沒有因為女人的失禮而發怒,而是繼續道:“您誤會了,我要見的不是松山家的大人,而是來找他們家的一個侍女……”
女人的眼光突然冷了起來,滿是市儈精明的嘲諷。
“你是去找三郎的女兒吧!”她說。
“三、三郎的女兒?”一期一振有些疑惑,“我并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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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個叫‘定’的、整天搔首弄姿的女人。”她繼續剝起了豆子,語氣裏有一種憤憤,“她的老爹就是與謝屋三郎。但是現在也不能這樣叫啦,因為三郎也覺得有這樣一個女兒很丢人,早就斷絕聯系了。”
頓了頓,她摔了手裏的豆子,很是不平地繼續碎嘴。
“有什麽樣的娘,就有什麽樣的女兒!老娘是個chang婦,女兒當然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啦!早讓三郎不要娶一個chang女做妾,結果生出來的果然也是個小賤種……還好村裏的大人們都決定了,下個月就把這個敗壞風氣的女人趕出村去。”
女人一直絮絮叨叨的,很讓人疑惑她與阿定有什麽大仇。但事實上,她與阿定也只見過那麽五六回罷了——阿定被賣到松山家做奴仆去之後,就基本不太跨出松山家的大門了。
一期一振聽了,微微蹙眉。
“要把她趕出村子?”他很迷惑,“主……不,阿定小姐,是犯了什麽錯嗎?”
臃腫的女人粗俗地啐了一口,道:“一瞧你就是被她迷住了,我們這村子裏可有不少這樣的傻男人,因為她有一副晃悠悠的胸脯,就巴不得黏在她的身上。這像什麽樣子?男人們還要不要娶妻生子、幹活養家了?這種四處勾引人的女子,就是禍害!你也早點看看清楚,離這種遲早要做chang婦的女人遠一點吧!”
一期一振的手微微攥緊了。
他壓抑住心底的震顫,朝臃腫的大嬸道了謝,繼續朝前走去。
他來到這個荒僻封閉的村子,是為了尋找十五歲時的主君。然而一路行來,這裏的粗鄙、落後與狹隘,卻遠超他的認知,令他的心底生出了劇烈的憐憫與急切。
一旦想到從前的主君生活在這種地方,他便想要立即找到主君,将她救出這樣的困境。
他一路行走、一路詢問,從村民的口中,漸漸了解了主君現在的處境。
阿定的父親叫做與謝屋三郎,只是個普通的農夫。三郎年輕的時候,娶了一個家裏小有薄財的道場主女兒,家境漸漸殷實起來。有了小錢,三郎便納娶了一個漂亮的chang女做妾。
那娼女雖是個做皮肉營生的女子,卻生的極為美貌,簡直像是妖異似的。也正是因為這份美貌,三郎才會打定主意要将她納進門來。
後來,妾生了個孩子,鄰裏都稱呼這孩子為“三郎家的女兒”。三郎的正妻學過幾個字,想要正經地給妾的女兒想個名字,但三郎卻懶得取名,說“鄉下人的女兒都沒有名”。
三郎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沒多久就把家裏的錢花光了。那妾不是個能耐得住寒酸生活的女人,沒幾天就跟着其他男人跑了。三郎眼看着家中越來越窮,便把十二歲的女兒賣到了大戶松山家做下仆。
到了松山家裏,女兒終于有了個名字——夫人為她取名“定”。
阿定越長越大,容色與她那做皮肉營生的娘一般無二。但是她沒有母親的潑辣精明、見風使舵,只有自卑孱弱,從來都不敢擡頭看人。因在松山家過的不好,她一向都是戰戰兢兢的。
即使如此,她的美貌也招惹來了不少男人風流的目光。
在一個封閉的村落裏,這樣的女人就像是個臭蒼蠅似的,除了愛沾花惹草的男人,誰都不會喜歡。女人憎恨她四處勾引人,男人則一邊嫌惡、一邊愛慕着她。
一期一振又穿過了一條小路,終于望見了松山家的宅邸。
松山家的家門修在山上,只有一條破破落落的山路通上去。一期一振尋着山路走了一陣,便在半山腰處看到一座神社。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卻在拜殿外頭看到了一個人影。
正值夏日,滿山的蟬都在鳴叫着,聲嘶力竭。蚊蟲嗡嗡地四處亂鑽着,成群結隊地盤在一只野狗的死屍上,氣味有些令人作嘔。那神社也很破舊了,只比一人高一點的神明鳥居已經褪完了顏色,挂着的注連繩也因風吹雨打而陳舊的不可思議。
但神社之中,卻有一個極為美麗的人。
十五六歲的少女,穿着洗的發白的衣物,腳上踩一雙斷了線的草鞋,腳趾縫裏填滿了濕濕的泥巴。她的頭發很精心地梳理了,壓成齊整的發髻,側顏像是天女一般,與這村落極為格格不入。
神社的神主正在和她說話。
“只要将錢投入這這個龛籠,你就能把黴運全都去掉啦!脫胎換骨,徹徹底底擺脫黴運。”神主努力藏起鄙夷的眼神,搓着手笑眯眯地對她說,“大人們也不會想着把你趕出村子去了!”
十五歲的少女,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我只有一點點錢。”她說着,又有些躊躇,“只有一點點錢,可以嗎?夫人說我吃住都在家裏,不需要給我錢。只有好吃懶做的人才會問夫人要工錢。”
神主的眼底又閃過一絲厭棄。
“可是不放錢的話,你這輩子都沒法擺脫這種黴運的。難道你想被人鄙夷着過一輩子嗎?阿定。”神主循循善誘,“你也不一定非要松山夫人給你發錢。你有手有腳,為什麽不自己掙錢呢?”
阿定支支吾吾地,很為難地說:“我每天都要幹很多活呀!我沒時間去外頭賺錢……”
“我給你介紹一門生意,只要一個晚上,你就能賺的盆體滿缽。後半夜就能舒暢地回家去,以後還能自己攢出屋子和生意來……”神主嘿嘿笑了起來,哄着她,“我人好,只要你六成。換成別人給你介紹客人,都要抽走八成……”
神主的話越說越過分了。
在神社外旁聽的一期一振終于無法忍受。
他快步走了進去,擡起手,直直地将阿定推到自己身後,冷眼盯着那騙人的神主,質問道:“欺騙無辜的女人,這就是你侍奉天神的操行嗎?!”
他的身軀,呈現出一種保護的姿态來。
神主吓了一跳,罵罵咧咧的,嚷道:“哪裏來的臭男人,壞我的生意……”他瞧見一期一振的姿勢,又鄙夷道,“你也是這表子的姘|頭嗎?叫松山家的少爺知道了,你們倆都得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