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灑掉骨灰
灑掉骨灰
範歸兩只手扭來扭去快要扭成麻花,吞吞吐吐半天不知該怎麽開口。
奈何盛放盯得太緊,他又不敢找機會偷溜走,只能夠謹慎用詞:“我該怎麽說呢,就是......我能看懂你想表達什麽。”
“然後呢。”
“沒了。”範歸攤了攤手,這已經是他能夠想到的最溫柔的話了。
“......”盛放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嘴巴微微張開,最後卻又什麽都說不出口。
她默默把修改過好幾版的游戲設定全都删掉,還毅然決然清空了垃圾桶,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
範歸見盛放近段時間來第一次流露出挫敗的表情,終是不忍幹看着,醞釀許久後依照着自己的寫作經驗提出意見:“放放,你要不然試着跟我一樣,多玩一些跟你想要表達的情感相關的游戲,或者看一些相關書籍也好。”
“至少你得先被治愈一次,不然特殊的感覺是很難憑空捏造的。”
“畢竟偏向于藝術性文學性的東西,創意和情感都很重要。”
更遑論她還想要打動陌生人的心,那她就更得以真心換真心了。
盛放的目光有點兒渙散,直到送走了範歸,她都沒太能理解他的意思。
什麽叫做至少先被治愈一次?
生活中那些大大小小令人感動的瞬間難道還不夠嗎?
非要她學着華玉落将自己陰暗的情感寄托于游戲才足夠動人心弦嗎?
盛放暫時沒有想明白,但她還是照着範歸的建議,去購買了幾本網絡上能夠叫得出名號的治愈書籍,以及一些令人贊不絕口的溫馨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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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等她翻開來看,才發現治愈讀物的內容有一半都是生活雞湯,很難引起情感上的共鳴。
而大型溫馨游戲基本上等于零,小型溫馨游戲一半跟動物有關,一半跟愛情有關,唯一戳到盛放的某一款,作者直接在結束片尾告訴玩家,這款游戲是她制作出來紀念最愛的奶奶的。
心髒微微一動的盛放,思考過自己是否也可以走跟該作者一樣的方向,畢竟她也有一個最好的奶奶。
但這個想法轉瞬即逝,她放棄得很快。
因為距離奶奶病逝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來年,更何況她還為最後一次視頻通話的事情而一直懷抱着難言的愧疚感,根本無法提起筆來。
苦不堪言的盛放一整個六月都蹉跎在了游戲故事上,玩了幾十款游戲看過十幾本都不頂用,靈感就像一片枯竭的湖一樣,半點水都挖不出來。
直到她再一次病倒被範歸發現,面對着眼前這個滿眼擔憂的男人,她莫名感覺自己好像辜負了他的辛苦付出。
她怎麽會變得這麽沒用呢。
“放放來,把這些藥吃了,開水還有點燙,你小心一些。”範歸一手捧藥一手拿水,坐在盛放床邊溫柔地看着她。
“我才剛過二十五歲生日沒多久,你別拿我當小孩對待。”盛放爬起來啞聲嫌棄道,伸手想要拿藥的時候卻被範歸虛晃了一招。
他晃了晃蜷縮起來的拳頭,眸中笑意溫吞,故意跟盛放唱反調:“我這哪裏是哄小孩?哄小孩明明得這樣——”
“來放放聽話,啊——”
“......”盛放一把将藥搶過來,猛灌一口水咕咚吞了下去。
見她乖乖吃了藥,範歸準備起身出去讓她好好睡一覺,怎料盛放卻突然拽住他的袖子,表情有幾分晦暗。
“你應該發現了吧,我做游戲的計劃在停滞不前。”她低垂着腦袋,幾乎是抱着一種等待挨罵的狀态沉重開口,“我最開始說得那麽自信,結果現在很可能要做不下去了,對不起啊。”
半途而廢這個詞本來不該出現在盛放身上,因為她常年處在高壓的環境下,無論什麽事情都會強迫自己做到盡善盡美,挑不出錯來。
如今卻主動坦白了自己的無能,心底莫名就打起鼓來。
範歸聞言背對着她安靜了好一會兒,在對方即将松開手前一秒,轉過身來直視着盛放的眼睛疑惑道:“你為什麽要跟我道歉呢?”
“我一直以來在意的都是你做這件事情開不開心,而不是能不能有結果。”
“即便你現在放棄了做游戲改學種花,我照樣會無條件支持你。”
“只要你努力過,你問心無愧,那你就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話音剛落,盛放愣住了。
她在想自己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又開始把權衡對與錯的權利交到了別人的手中。
是啊,這明明就是她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和範歸有什麽關系。
“我知道了。”盛放點點頭,黯淡的目光逐漸亮起,“就當是給我最後一個機會,我再試一次,不論成不成功,我對得起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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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身體好轉了之後,盛放囑咐範歸今天別來,轉頭再一次主動打開了父母的房間。
她找到那本被她遺棄在角落的殘破日記本,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将跨度長達二十三年的日記看完了。
直到餓得沒轍的剩菜在客廳有氣無力地汪汪兩聲,盛放才從不堪回首的記憶當中抽身。
她看了眼被她整整齊齊排好了日期順序的破本子,起身去往客廳找到了一個密封的鐵桶,直接将東西丢進去一把火燒幹淨。
盛放覺得自己不該看,因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心理正常的父母會在日記本裏毫不掩飾自己對親生骨肉的厭惡之情,而且整整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啊,一本日記本都沒有寫完。
但她又慶幸自己看了。
因為她可以徹徹底底地告訴自己,她這輩子就是與父母的愛無緣,不論她再怎麽努力也沒有用。
所以不是她不夠優秀,也不是她不夠努力,是他們陰險過了頭,妄圖将一個無辜的孩子永遠困在那個痛苦的暑假。
她也該清醒過來,不要再為了不相幹的人而害慘了自己。
奈何盛放能想通這些,心底卻始終覺得空空落落,似是被硬生生挖掉了一塊肉一樣,補不全又治不好。
她整整兩個晚上都沒有睡着,一閉上眼睛就仿佛能清楚看見過去的自己無數次被人殺死又站起,可最後還是沒能逃脫控制,慘死在了原生家庭的牢籠中。
如果不是幼時有幸遇見了愛她的奶奶,盛放現在很可能會成為第三個內心扭曲的老師,年紀一到就結婚生子,繼續養育出第四個不幸的家夥。
一種很悲哀的循環往複,身陷囹圄的人若得不到救贖,靠自己如何逃得掉。
眼睛布滿了血絲的盛放難受地翻了個身,見又一個早晨的太陽升了起來,不想再這麽繼續頹廢下去了。
恰巧範歸找上門來,他還來不及詢問盛放為何看起來如此疲憊不堪,突然就被先一步反問了。
“範歸,如果你的名字是你的父母在看電視時,突然聽見有人喊了句犯規,不願意多動腦筋父母就這樣敷衍又草率地定下你的名字,你會怎麽樣?”
盛放一只手悄悄抓緊了衣角,目光灼灼地盯着範歸。
對方冷不丁皺起眉頭來,口吻平淡地回道:“我不會怎麽樣,因為他們那一瞬間的想法并不能夠左右我的人生。”
“從我誕生開始,我就是一個自由的個體,當我獨立的思想出現,我就可以自己為自己賦予無數的美好含義,與別人有何關系。”
“如果不喜歡別人的眼睛和嘴巴,那就像我一樣避而不見充耳不聞,難過的時間至少會消失一半。”
看起來傻兮兮的範歸,其實比誰都要來得清醒。
從始至終都是孤兒的他,一直都只相信自己的選擇,當然,還有盛放。
心弦輕顫的盛放隐隐聽見了有東西掙紮着想要破土而出的聲音,急匆匆交代範歸幫她照顧好剩菜,轉頭跑進父母的房間抱了個大背包出來,拿起車鑰匙就馬不停蹄地出門。
她騎着摩托去往了兩年前去過的寺廟,背着包一如過去那樣,健步如飛地越過成千上萬道臺階,喜獲無數人的詫異側目。
充滿着神聖悲憫氣息的寺廟一點點冒出頭來,正準備加快腳步登頂盛放卻猝不及防聽見了一聲熟悉的叫喊聲。
“小友請留步!”
她腳步一頓,扭頭看去。
正是兩年前遇見過的那個道士。
他仍舊留着那潦草的八字胡,一身破破爛爛的道袍挂在身上,攤位前一個人都沒有。
盛放這次卻并未再輕視他,而是鄭重其事地朝他點了個頭,主動上前。
“讓貧道仔細瞧瞧.....好好好,三道桃花劫竟都被你生生扛過去了。”
“另一道劫難似乎隐隐也有破開的跡象,哦喲,還碰到了正緣。”
“不愧是能夠讓貧道一眼看見的人,命格還真是硬啊。”
道士摸着小胡子啧啧稱奇,興沖沖地盯着盛放喃喃自語。
“嗯那個道長.....之前我的态度不是很好,還煩請您見諒。”
“上次未曾給您應得的報酬,您說個數,我現在補齊。”
實際上并沒有費了啥勁兒的道士,聽見盛放這抹了蜜一樣的話,當即就樂呵呵地擺出了一個耶。
盛放心領神會,給他轉了兩千過去。
“!”道士眼睛一瞪,唇角控制不住瘋狂上揚,“好,太好了,貧道真的是十分欣賞你啊小友。”
“既然咱倆這麽投緣,那貧道就最後送你幾句話。”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該斷的東西不要留,該留的東西不要斷,無論是情,是物,是本心。”
“而以此作為基礎上最重要的一點是,你要先學會愛己,才能夠學會愛人。”
“阻止你愛自己的東西,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該扔就扔。”
先愛己,再愛人。
很簡單的一句話,能夠到的人卻太少太少。
聽到這些話,盛放在攤位前頂着大太陽站了一會兒,看着神神叨叨的道士美滋滋地摸着胡子,忽然問道:“我有點好奇,您兩年前跟我說有破解之道,如果我當時留下來了,不知道您會告訴我什麽方法?”
“......”道士摸胡子的動作一僵,幹笑兩聲後開始裝模作樣,“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過往的事情不重要了,小友堅定地向前看就好。”
“說不出來?那你是不是應該退我一千,不然我好虧。”
“本店一經付費算卦概不退換!”道士急匆匆握住了自己的寶貝手機。
盛放見狀不由得失笑,沒再搭理始終搞不清是真是假的道士,轉身爬完了最後一些臺階,來到了寺廟。
她此次心無雜念,虔誠地上了香,搖簽時意外搖出了上上簽。
心情松快的盛放仍舊沒有看簽文,捐了一些香火錢後,便繞過寺廟爬上了更高一點兒的地方,最後獨自一人停留在了一塊視野開闊的巨石旁。
她将大背包脫下,拿出了放在裏面的兩壇骨灰。
盛放捧着兩罐開了蓋的骨灰壇,放眼望去身前綠林密布,一片天朗氣清,偶爾還有微風拂過。
她不再猶豫,将壇口朝前傾斜,任由沙沙的風卷走細細的灰。
“我不會原諒你們,卻也不會再想起你們。”
“以前的事情從此刻起就都一筆勾銷吧,我的親人只有奶奶。”
盛放溫柔的桃花眼中浮現出釋然,唇角微微一勾。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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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父母的房間不知何時被打開了,裏面雜七雜八的東西被一掃而空,成了普通的主卧。
範歸看見這一切的時候很是震驚,但更多是心酸和感動。
看吧,盛放是永遠不會被打倒的。
“範歸範歸快快,幫我接一下東西,快掉了!!”盛放捧着一堆快要與她腦袋齊平的畫紙走出來,着急忙慌地喊人。
“噢噢噢噢!”範歸手忙腳亂地幫她一起托住,齊力把畫堆進了主卧。
盛放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坐在鋪上新床單的床鋪上,一臉饒有興趣地翻看起了自己從小到大畫的東西。
範歸幹站在一旁,心裏閃過了無數個問題,卻不敢輕易問出口。
他生怕自己會錯了意,再傷了盛放的心。
“這幅圖好像有點兒眼熟,噢我記得了,這好像是我初三的時候給你畫的水彩肖像畫。”盛放順手把圖遞給範歸再次欣賞一番,“以前畫的是真醜啊,看了好幾眼都沒看出來。”
“這個畫的好像是晚瀾?也好醜。”
“你看看這是狗還是貓,我看不出來了。”
“哦豁這是什麽奇形怪狀的東西.....”
她語氣輕松地吐槽着自己,眼底沒有任何異樣的情緒。
範歸觀察了片刻,确定盛放是真的沒事了,才放下懸着的心,跟她一起笑着翻看她過去的大作。
年紀小的時候在紙上畫畫多一些,直到需要靠畫畫賺取生活費,盛放才開始逐漸在數位板和平板上畫畫。
當下用一種平和的心情去看待這些過去留下的痕跡,還挺有趣的。
“啊,這個......”盛放從中翻出了三張色調偏灰暗沉重的畫,臉上有些遺憾和惋惜,“本來應該有四張一系列的,可惜現在只剩下三張了。”
丢失的那張,就是她回家來拿這一系列的畫想換取靈感時,意外被盛父搶過去撕成碎片的畫。
有一些缺失的東西果真是永遠補不回來,就像破鏡無法重圓一般。
範歸視線莫名凝聚在那三張畫上無法移開,越看越覺得無比眼熟。
良久後他心髒猛地一跳,忽然蹦跶起來告辭了盛放,往家裏狂奔而去。
一頭霧水的盛放不知道他這是抽了什麽風,直到範歸猶如獻寶似的将一張仔細用透明膠帶粘起來的破碎畫紙遞給她時,她才懂得。
盛放接過那張恍若穿越了時間的畫,指尖輕輕顫抖。
破碎重組的畫難免會變得不美觀,甚至中間還缺了一小塊,但畫的每一塊碎片都無不在彰顯着範歸拼湊這張圖時耗盡了多少心力。
“這些碎片原本是夾在他們日記本裏的,我那天忘記給你,之後就不敢給你了。”範歸雙手交握在一起,表情羞澀,“我不知道這畫對你來說重不重要,只能夠自作主張将畫粘了起來,不過粘得有點醜,你別介意。”
盛放一聲不吭,在範歸解釋完畫的來源後,猛地站起來往自己房間走。
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巧的盒子,裏面正好好地存放着一塊碎紙片。
“我後來進他們房間的時候看見了這塊落在床腳邊的碎紙片,我以為是他們打掃得不夠幹淨。”盛放沒有擡眸看盛放,而是自顧自做着手上的事,“沒想到竟是你遺落下來的驚喜。”
她将最後一塊碎片補足,殘破的歲月似乎也在此刻變得完整。
心上那一塊找不到補救方法的缺失,正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生長出新鮮的血肉,有點癢,又有點熱。
“範歸你看,這張畫好看嗎?”
【成天畫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你到底還有沒有将我們放在眼裏!】
【年輕輕心裏就這麽扭曲,你看看你畫的畫,不是黑的就是灰的,硬要學美術結果就學成了這個樣子?】
【你手裏拿着什麽?你不是很有能耐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嗎!?現在偷偷摸摸上家裏來拿什麽東西啊!】
【呵,又是這些變态惡心的畫,我讓你畫!!】
“好看。”
“很好看。”
“你畫的畫全都很好看。”
範歸毫不猶豫地點頭肯定,眼眸中全是真誠和贊許。
盛放沒忍住噗嗤一笑,将眼淚給笑出來了。
“不用說這麽多遍,我也知道很好看。”
有件事一直忘記講了,範歸的情節跟文案稍微有些出入,讓我改我又覺得好像也改不出個啥來,影響不大的話我就不改了(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