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溺亡

第3章 潮濕

潮濕

雨越下越大，沒有要停的趨勢。

看來又是一場洪水。陳德洋想着。而這樣的災害對于人類來說已是家常便飯。

旁邊突然多了一個生物睡在一起，陳德洋自然是不習慣的，于是他一直沒睡着，幹脆起來去陽臺吹吹風。

現在是淩晨四點，天仍舊是黑的。陳德洋思考着以後的日子。

他想讓小魚回家。

不論如何，陸地不适合魚類生活。

但是現在的大海真的能被稱之為家嗎？陳德洋有點苦澀地想，說不定将人魚撈上岸才是正确的選擇。

再者……如果把小魚放回去，會不會下一次任務的目标就是他？想到這一點，陳德洋的心就陡然沉了下去。

任務。陳德洋反複思考着這個詞。這種東西真的還有必要存在于自己的世界嗎。

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他是小隊裏最慢擊殺變異體的人。看着痛苦卻執着向自己奔來的變異體，陳德洋無論如何都無法向它射擊。最後，是憑求生的本能開下了第一槍。

那時，他想要放棄。但現在，他已經執行了一千多次任務。

之後的每一次任務仍然是憑本能開槍——殺戮的本能。

外爺去世前緊緊握着陳德洋的手讓他好好活着，于是陳德洋努力地生活，吃飯，上學，睡覺，進入基地也只是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合适。

“陳德洋之前考核成績很高的！他去基地一定能行！”

然後陳德洋就去了。他對自己過着怎樣的生活不甚在意，養活自己就行了，如果能順便滿足別人對自己的期待也可以。

現在他卻覺得有點疲憊。

想到無論在哪裏都會存在的社交會疲憊，拒絕社交後的诽議會疲憊。

還有，面向灰色的大海擊殺所有變異體時，最深重的疲憊。

陳德洋知道，他背叛了大海，也背叛了自己。

他沒來由地想起那個持之不懈回到大海的觸手，它想回家，即使那裏已經面目全非。

小魚呢？

陳德洋敏銳地感覺到了一點動靜，他回頭一看，人魚應該是醒了，看見陳德洋不在，準備起來找他。

陳德洋沒等他出來，直接推開卧室門走進去。

眼睛怎麽總是這麽亮呢？陳德洋跟人魚對視的時候不禁想着。

人魚還沒完全清醒，黏糊勁兒沒過，蹭着下床，緊緊抱住陳德洋。

陳德洋沒推開他。老實說，之前的人一般看見他那一張生人勿近的臉就不會跟他做出什麽親密動作。現在突然來了個不怎麽看神色，直接上來就摟着的人，陳德洋一下還真不知道怎麽拒絕。

“小魚，你還想……回到大海嗎？”陳德洋有點猶豫地問道。

人魚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一時沒有吭聲。陳德洋低頭看了看他，心裏一緊。人魚此時的表情和他第一次看見他一樣，悲傷又迷茫。

人魚沒回答，陳德洋也沒再問。他們相擁，直至天色變亮，燈光隐去。

第一縷曙光灑進房間裏時，兩個人都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陳德洋睡眠淺，有點光就醒了，側身看了看旁邊睡的正香的人魚，蹑手蹑腳地出去，準備買點早飯。

即使是雨天，路邊也擺有很多菜攤，攤主大多是老人，穿着雨衣，直接席地而坐，或熱情地吆喝着或與旁邊攤的人聊天。

上學的、上班的此時都行走在這小小街道，撐着傘，努力穿梭着。

空氣中彌漫着雨和熱氣。

陳德洋感覺到了一點久違的溫暖。

在基地裏待太久他幾乎已經忘記了普通人的生活，眼下這樣有點熟悉的市井氣讓人感受到活着。

他買完早點又稱了一點菜，預感接下來幾天都出不了門。回去的時候人魚已經醒了，正在陽臺上張望。

“小魚，”陳德洋溫聲叫他，“過來吃點東西。”

人魚正在嘗試用嘴巴接住飄過來的雨水，尾巴勾住了陽臺的欄杆，聽見陳德洋的話便乖乖走回了客廳——還不忘把窗子給拉上。

他們安靜地吃完早點，沒人再提淩晨的那個問題。

吃完了人魚笨手笨腳地幫陳德洋收拾垃圾，然後就帶着點期待地看着陳德洋。

陳德洋看了眼窗外愈演愈烈的雨，嘆了口氣。

“去吧。”

人魚得到應允又飛快地溜去陽臺，一打開飄窗，風啊雨啊什麽的就一起灌進來。

人魚似乎很享受這種感覺，眯着眼睛趴在窗臺上。

陳德洋靜靜地走過去，袖口上也逐漸粘了點雨，不過他沒在意。

小的時候他也很喜歡在雨天看雨，還為此淋了雨發了燒，被外爺一頓好罵。

長大後倒是不怎麽在意天氣了，需要關注的東西太多，很難再靜下來看天看水。

現在這樣……也蠻好的，但陳德洋也不會搭理人魚慫恿他張開嘴巴接雨的舉動就是了。

窗外的樹被吹落了一片葉子，飄進了房間。陳德洋伸手接住，人魚想要看看，陳德洋便把樹葉放在他手裏。

結果陳德洋的手被一并握住了。他有點詫異地看了一眼人魚，見他正用預謀得逞的眼神盯着自己，還把手握的更緊了，像是生怕他甩開。

陳德洋沒做聲，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歡這樣。人魚明顯地有點緊張。

但很快的，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輕輕地捏了捏。

這次兩人沒再對視，默契地看眼前的雨。

陳德洋餘光掃到一點紅色，自己耳朵也在發燙。

如陳德洋所料，接下來的幾天，都沒能再出門。

人魚自被陳德洋帶回來後就沒再出去過，一直在家待着。陳德洋有問過他要不要出去看看，卻意外的得到了否定的答複。

人魚雖說對人類世界的一切秉承着好奇的态度，卻并不有執着的探索欲。比起人群喧鬧，他更喜歡呆在家裏。

其實陳德洋也一樣。所以當下暴雨所帶來的限制出行給他們的影響并不大。

陳德洋一直蠻好奇人魚的說話能力到什麽程度，于是這幾天都在有意無意地引導人魚說話，結果人魚要麽就是一副聽不懂的樣子盯着他，要麽就“德洋、德洋”的叫，明擺着不想說人話。

有時候對上人魚笑眯眯的眼神，陳德洋感覺自己才是被逗弄的那個，索性選擇放棄了對話，反正他說什麽做什麽人魚都會有回應，也不差這點語言交流。

直到這天晚上，他們一起躺在沙發上看電影。是一部愛情片，陳德洋平時很少看電視，對娛樂方面也不太感興趣，看的有點昏昏欲睡。

但人魚一直很認真地盯着電視，劇情高潮的時候，電影裏的女主哭着嘶吼着說：“不要丢下我一個人！”男主卻還是忍痛離開了。人魚看到這裏，一下轉過頭來。

“不要丢下我一條魚。”

這是陳德洋第一次聽到人魚吐出完整的句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詫異地看了人魚一眼，卻發現人魚眼眶有點濕潤。

陳德洋感覺自己的心髒被輕輕戳了一下，說不清的感覺。

電影還在繼續放着，亮光交替着印在兩人臉上。

人魚還在等着他的回答。此時兩人都角色似乎對換了過來。陳德洋成了那個說不出話的人。

陳德洋之前設想過關于他們的很多種可能，不過幾乎每一種都以兩人的分開為結束。

但現在……有些不一樣了。

他想，盡管自己從未喜歡過別人，但他很确定，現在心裏的酸軟，都來源于對眼前人的喜歡。

所以，陳德洋很慢、很堅定地看着人魚說道：

“不會的，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

人魚在等待答複的時候，嘴唇都被咬的發白，聽到這句話，一下滾出一滴淚，臉仍然有些慘白，陳德洋伸手想幫他抹去，卻被人魚抓住手，尖利的指尖刺的手掌有點痛，但陳德洋沒說話，反而握的更緊了。

他把人魚拉進自己的懷裏。人魚不太滿足地貼得很近，把頭埋在陳德洋脖子裏，嘴唇貼在上面，緩慢地移動，從脖子，到臉龐，繼而是嘴唇。

電影已經接近尾聲，他們在沙發上，交換了一個吻，生澀，綿長。

至于電影結局如何，自然無人關心。

結束後人魚微微喘着氣，陳德洋摸了摸了他的頭，又輕輕掐了一下人魚的臉，人魚也乖乖地任他摸，陳德洋覺得他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很可愛，笑着正想再說點什麽，聽到了新聞播報的聲音。

兩人都一怔，看來是有重大新聞消息播報，所以強制換臺了。

陳德洋愣了一下，坐直了。人魚悄悄把他的手牽住。

“各位居民朋友晚上好，插播一條重要新聞：由于輻射污染日益嚴重，變異體數量趨近不可控，為保障廣大人民安全，總部決定于一周後實施‘清水計劃‘。在此提醒各位于此期間遠離海洋，保護自身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德洋總覺得播報員聲音帶着一點哭腔，他聽完後，下意識看了看人魚。

人魚沒什麽特別多餘的表情，表現出一種超乎意料的平靜，甚至還回過頭來安撫性地沖陳德洋笑了笑。

“清水計劃”在變異體上岸初期便被某圍海國家提出，目标是向海洋投放擴散性強毒性物質，以最大程度地消滅變異體。

陳德洋初次聽到這個計劃便覺得好笑，一切錯誤因其而起，卻要全人類全海洋為他們陪葬。

但沒想到真的會有這一天的來到。

盡管窗戶都關上了，陳德洋還是感覺到一點冷意，播報在繼續，但誰都沒有再聽，不知道是什麽錯覺，陳德洋總覺得雨水透過窗戶寄了進來，打在了臉上，帶着一絲海水的腥味。

人魚乖乖地躺在他懷裏，新聞女聲機械地播報着，上一秒，這一秒，好像也沒什麽不同。

反正早就回不去了。陳德洋發現自己還是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自己一直以來有點逃避的事實。

就連夢境裏的海水也逐漸變成了灰色。

手機亮了亮，是基地編隊總管發來的消息。

陳德洋，休息好了就回來，目前任務增重了，缺一人少一人都不行，你也看新聞了吧，等到計劃實施後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再堅持一下，回來吧。

再堅持一下。事到如今，又是為了誰而堅持呢？陳德洋垂下眼儉，餘光瞥見人魚正用擔心的眼神看着自己，安撫地沖他笑了笑，删掉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