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游湖
洞庭湖煙波浩蕩,孔彰立在船頭, 欣賞着與千裏戈壁全然不同的秀麗雲澤。洪讓等人随侍在一旁, 他心中很不願招待孔彰, 卻是要做足樣子,一直苦留。孔彰不是個聽人勸的,可巧他很不想回京見那蠻橫的端悫公主, 索性從善如流的松了口, 願盤桓二日。把洪讓梗的半死, 偏是自己種的果子, 再難吃也得生咽了。
當然, 留下孔彰也并非全無好處。他雖低調而來,但本朝唯一活着的驸馬出行, 如何瞞的過人去?消息略靈通些的, 早知孔驸馬遷至參将, 而來捉拿程知州的欽差又是将軍,又姓孔, 尤其是個綠眼睛的雜胡, 沒蠢到家的都猜着了,紛紛備了重禮拜見。尤其是原程知州一系的, 一并逮拿歸案的不算, 逃過此劫的皆驚的魂飛魄散,恨不能掏空了家底,來換驸馬爺的高擡貴手。還得打疊重禮拜洪讓,整個巴州城的官員, 怎一個忙亂了得。
這份忙亂裏,自有窦家一份。窦向東年老不好出面,只推說病了;窦元福被打的半死,且在将養;唯有窦宏朗與窦崇成,一個現是七品縣令,一個身懷功名,都要趕過去伺候。到了地頭,窦崇成區區童生,且沒資格入內,眼睜睜的看着一衆官員擁簇着孔彰上了游船,讪讪的回家去了。
要說洞庭之美,史上記載頗多。可惜是冬日,雖有皚皚白雪,卻只南邊人稀奇,北方人早看煩了。孔彰看着遠處山巒起伏,又回想起一路來的見聞,心道:若此處有叛,只怕難剿。
忽聽身旁一人笑道:“将軍,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岳陽樓?”
說話的名喚李恩會,正是那日與管平波吃酒之人。他乃孔彰心腹,如今身上擔着個游擊之職。論起游擊,亦可奉承一句将軍,只着實有些不硬氣。原是無品級無定員光叫着好聽、專給勳貴子弟補缺兒使的,秩正五品,無甚實權。不過到了邊疆,又是一說,朝廷控制力不強,受不受重用全憑主将說了算。往常也有些能為的,如今跟着孔彰被鉗制于京中,心裏多少有些不爽快。此回跟了出來,亦有散心之意。
從南到北,看了無數風土人情,亦長了不少見識。此刻望着一地遼闊,心情不錯,便有了些賞玩的興致。遠遠看見一樓與別處不同,見孔彰依舊不大高興的樣子,故意引他說話,方有此問。
孔彰頭一回來,哪裏認得?洪讓忙道:“叫李将軍猜着了,正是岳陽樓。”
自來武不如文,休說區區游擊,便是孔彰那參将,在才升了知州的洪讓跟前都無甚體面。孔彰是仗着驸馬才叫人奉承。李恩會不敢拿大,拱手道:“謝老世翁指教。”
洪讓也十分客氣,連道不敢。孔彰看着一群文官膩膩歪歪的就煩,他板着臉,衆人不好說笑,好容易見他的心腹開口,總算尋着了機會,一疊聲的介紹起岳陽樓來。少不得停船靠岸,走去瞧上一回。
孔彰無可無不可,跟着人瞧熱鬧罷了。因有官員賞玩,閑雜人等早被差役清的幹幹淨淨。況大冷天的有甚好耍?沒了文人騷客,自沒了賣茶賣果子的挑夫,好不冷清。李恩會幾個看了看,只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白吹了滿肚子裹着水氣的冷風。卻是一擡頭,遠遠看着對面的島上點點紅色,好奇道:“那處可是梅花?”
洪讓忙道:“好叫将軍知道,那便是産銀針的君山島了。咱們家老太爺極愛此茶的。”說着又笑指了窦宏朗道,“他家的營生,我們索性一并上了島,敲一回地主的竹杠如何?”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齊齊驚了!連窦宏朗都差點腳底打滑。洪讓不是與窦家不對付麽?怎地幫着他露臉了?
衆人哪裏知道洪讓早接了晉王的秘信。洪讓與窦家又沒有死仇,不過利益之争。程紹來的早,窦家先巴結程紹乃人之常情。程紹也因與窦家合夥,不知替太子卷了多少銀錢,怎不叫晉王眼熱?先前晉王還不曾留意巴州小地方,原是因程紹之女為太子良娣,他想撕太子的臉面試個水。誰料一條藤的查下來,竟是有這般潑天的富貴。趁着朝中許多人不知巴州情形,趕緊在京中運作,捉拿程紹與洪讓補知州的旨意一并由孔彰帶了南下。朝堂上還當晉王只想擠兌太子,皆不理論。
晉王悄沒聲息的尋着個發財的路子,便親寫了信告訴洪讓,窦家不過是地方豪強,非朝中官宦站隊,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貨色。他們先與程紹交好怎地?程紹之前的知州他們難道就不勾結了?如今上頭換了人,窦家難道還扭着不成?洪讓本就是沖着錢來的,跟窦家不對付的根子就是窦家沒帶着他一處發財。現程紹完了,洪讓忙不疊的遞上橄榄枝,不怕窦家不從。
窦宏朗吃了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君山島那般好地,硬生生的叫窦家占了幾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燈。雖不知洪讓心中盤算,倒應對從容。只聽他笑道:“方才就想鬥膽請将軍賞光,只怕冒犯,不敢提的。若将軍肯賞個恩典,便是窦家幾世的榮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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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彰見窦宏朗說話,想起一事來,問道:“尊夫人還好?”
窦宏朗笑回道:“勞将軍惦記,已無大礙了。”
孔彰點點頭,又不說話了。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君山島孔彰到底要不要去。李恩會知道自家上峰又吓着了人,笑道:“地主家有沒有好酒?”
同知郭可嘉湊趣道:“何止好酒!地主家的銀魚做的一絕,今日洪大人勾起了我的饞蟲,窦縣令若不置辦了來,我定治你個不敬上官之罪!”
說的衆人都笑了,窦宏朗忙笑道:“能請動将軍諸位大人莅臨,傾家蕩産也是甘願的。”說着令随從速乘快船回去傳話,自己殷勤的侍奉着一衆上官往島上去。
游船即将靠岸之時,孔彰又突然開口道:“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古人誠不我欺。”
衆人都唬了一跳,好容易做出來的其樂融融的景象立刻戛然而止。好半日這幫文臣才想起,人孔驸馬是姓孔的!父系自不必說,天下也無人敢比肩的名門。母親雖是勳貴之後又敗落了,外祖卻是正正經經的兩榜進士,論起學問做官來,眼下這一幫子捆起來都不如人。人家會念詩怎麽了?不會念詩才奇怪好不好!然而孔彰那張冷臉,便是念了詩又如何!?你倒是多吐兩個字啊!?就半拉詩,叫人如何接話?總不能就着兩句詩誇人有才吧!果真是個赳赳武夫,倒能誇了。偏偏是個書香門第出身,誇他會念詩,那不是馬屁拍在馬蹄子上,找死麽?
一衆文官被個不按套路出牌的驸馬梗的直胃疼,想起接下來的酒宴,更覺心累。又有洪讓一面要拍着孔彰,一面要替晉王籠絡地方官,恨不能生出八只手來。好容易搜腸刮肚把尴尬混過去,一行人登岸入了窦家,門口窦家主奴跪了一地,叫起後簇擁着往裏走。少不得要游玩一二,到了荷花池邊,孔彰腳步一頓,扭頭問洪讓:“我大姐姐便是魂歸此處麽?”
洪讓臉色一變!他收用作弄陸觀頤的時候,誰知道名不見經傳的孔彰有這般造化!若是尋常驸馬還罷了,說好聽點是半個皇家人;說難聽點,不過是公主的玩物,他洪家也不是好惹的。奈何洪讓離京中千裏之遙,晉王跟前要什麽得力的人沒有?滿心指着孔彰回京替他說好話,膝蓋早軟如爛泥。此刻又聽孔彰提起陸觀頤,當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孔彰對僅有一面之緣的表姐無甚情誼。不過是母親一番囑咐罷了。孔家宅院深深,他母親一個沒了娘家的女人,何其艱難?當年父親便因不想在京中受氣,才賭氣去了邊疆。到了地頭才發現,雖無京中安逸富貴,卻另有一番風味。一家子在邊疆生活的好好的,不過回京打個轉兒就走,卻不料頻生變故,滞留于京中。要說做了驸馬唯一的好處,便是無人再敢慢待他母親。可一想起亡故的妻子,就把端悫公主恨了個死。若無那賤婦橫插一杠子,他們早回了阿速衛,豈會夫妻天人永隔?父親過世時,尚且年幼不記事,到發妻暴斃,方知何為喪親之痛。将心比心,竟不知如何把表姐之死訊帶回京城。
在荷花池邊靜默了半晌,把窦家人心裏癢的直想撓牆。窦宏朗想吶喊,你表姐還活着!在我院裏活蹦亂跳的呢!終究是礙着縣官不如現管,不敢狠得罪了洪讓,憋的臉都差點紅了。
孔彰并非全不通人情之人。能做一方大将,豈能是個牛心古怪的性子?只他好好一個掌實權的邊關大将,硬叫圈在京裏專職給公主消遣,能給晉王系好臉色才怪!見窦宏朗窘的說不出話來,還當他怕被刁難,加之那日把窦宏朗的小妾當奸細審訊,心中有愧,便道:“不與你們相幹,借貴府之地略作緬懷罷了。”
洪讓心中猛的一跳,孔彰今日通沒幾句話,倒有一半是對着窦宏朗說的。他莫不是看上人小老婆了吧!?腳底登時竄出一股寒意,這要是被公主知道了,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