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響
回響
回住處的路上,兩人始終緘默。一個緩慢不急,一個琢磨着怎麽回答。
中午要做飯的食材需要進行前期處理,比如主菜爆炒豬舌,需提前煮熟,之後才能進一步爆炒;而鱿魚、蛏、黃刺魚則是要去內髒、刷去表面泥土、清洗未處理幹淨的魚鱗等工作。
将豬舌放入高壓鍋後,沈澄看了看周景,說:“你去泡茶?”
福建閩南一帶的人都有喝茶的習慣,Lisa是泉州人,家裏是做茶生意的,會定期送她春茶秋茶。這幾日沈澄在她家裏喝到了不少正宗茶,比如鐵觀音、紅茶、毛蟹。
周景搖搖頭:“等會忙完了再泡。”她說,“喝涼了的茶對胃不好。”
她從水槽底下的櫃子找出毛刷,專門刷洗蛏、鮑魚、花蛤用的。
沈澄明白過來,他說:“這些我來處理,你去做其他事。”
她笑了下,就問:“做什麽?”
相比剛才的沉默,這會她難得地露出了點笑意。沈澄心裏一松,說:“那就一起?”
“嗯,”周景在左邊的水槽刷洗蛏,“兩個人做會快一些。”
等他們走出廚房是半小時後的事了,周景一邊去客廳拿茶具,一邊提醒他:“你再檢查檢查,手上別沾着魚鱗。”
見他低頭看着雙手然後一臉疑惑,周景解釋道:“魚鱗沾皮膚上了會長東西,之前有個阿姨拇指的地方長過一個小肉球。”
“是不是每回處理魚你都要檢查好幾遍?”
周景端着茶具去洗,邊沖水邊說:“是這樣,每回都要檢查好幾次,就怕沾上了。”
“習慣很好。”
她無意笑笑,然後問他:“要喝什麽茶?”
“這次就紅茶吧。”他頓了會說,“上回喝的鐵觀音涼,胃不舒服。”
他上回說過胃出過毛病,現在正在喝五谷雜糧養着。便問:“腸胃炎?”
他淡淡的,“是胃潰瘍。之前忙,沒時間做飯,差不多外賣方便面解決,就那個時候吃出了毛病。”
他們坐在客廳,周景拿紅茶,沈澄在一旁潤洗茶具。
她突然說了句:“難怪五月份剛見着你的時候,跟以前比沒怎麽長肉。”
他笑了笑,突然說:“還記得我以前的樣子?”
周景夾了些紅茶放進紫砂茶壺,沖掉第一遍,然後泡第二遍,斟好一杯茶,她夾放在沈澄手旁的杯墊上。
“我記性一向很好。”沁着茶香,她說。
“當時抱歉,”沈澄呷了口茶,“剛來這邊,态度比較冷淡。”
“那倒沒有,”周景替他添補茶水,實話實說,“其實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你相處才算是合适。”
她又說:“拿你當我上司吧,你又剛來,這樣就更沒話說了;拿你當同事吧,我又拿捏不好那個度。”
沈澄卻說:“當時我還沒想好怎麽主動。”
突然這麽直白,直接打破了這段時間所有的朦胧。周景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一秒回到在車站那會的光景;遠一點的,是他上周說的‘一直謙虛的機會’,當時A7那邊來電話找他,話題就此終結,他讓她先回家,有事電話裏聯系。
周景看着手裏的紫砂茶杯,平滑泛光的表面,摸着很是舒服,加上茶溫,燙燙的,溫度正正好。
她喝完茶,放下。擡頭看他,思考了一會才說:“以前我沒跟你講過我的家庭情況吧。”
她神情認真,眉眼間微微擰着,唇抿得緊緊的。沈澄見狀,放下手裏的茶杯。
兩人正襟危坐相對,空氣霎那間變得緊張。
周景說:“下個禮拜我媽媽會來一趟。”
沈澄輕輕嗯了聲。
她神情便有些恍然,像在回憶一件久遠的事情,“其實我跟我媽媽的關系并不好。大學畢業以前,她工作雖然忙,一年到頭我們見面的日子一雙手數得過來,但她想起來會關心我幾句。那個時候我爸爸一直跟我說她是愛我的,只是工作太忙了而已。大學畢業那年,因為工作需要我得去北京一趟,也是那一次,我知道了一件不怎麽好的事。”
說到這,她尾音有些顫,帶了點哭腔。
沈澄走到她面前,蹲下。他幾次三番擡起手,而後又放下,良久最後握住她的手,“如果說得很困難的話,可以不用說。”
周景搖搖頭,繼而說道:“以前我們談戀愛那會,我總是纏着你,你太忙了沒時間過來那就我過去,不管你樂不樂意,我買票飛過去就是了。反正到了最後你也不能把我怎麽樣。”
“後來你說這樣不太好,哪有女孩子一下子買票就過來了,然後在宿舍樓下一等就是半天。”周景流着淚,“那之後換成你經常過來,但是有好幾次打亂了你打工的事情。大四那年我還因為錢的事情跟你鬧過,我是不是很不懂事,只考慮到我自己。”
大四上學期,兩人再次因為畢業去向一事談崩,當時兩人鬧得很不愉快。周景說是不是以後工作了還要兩地跑,你實習就忙成這樣子,正式工作了還有時間見面嗎?
當時沈澄閉着眼睛一直嘆氣,他說周景我家情況跟你不一樣,你可以不用為錢憂慮,我卻時刻要盯着銀行卡的餘額生活。
當時周景正在氣頭上,說話不加思考,她說有什麽困難你說,你要多少錢我可以先給你。
聞言沈澄冷笑了一聲,說周景你這是在侮辱我。
在周景的言語回憶下,兩人都好像回想起了大四上學期那年的争吵。
後來祝頌冷着臉說你跟你爸一個樣,以為錢就能留住一個人,你們從來只考慮到你們自己,哪管別人的水深火熱,你們只會甩錢作踐別人的尊嚴。祝頌還說周燃這就是你教育出來的好孩子。
周景當下哭着說:“對不起,我當時只想到自己,沒有想到你的難處,真的對不起。”
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異常沉重。
“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沈澄盯着它們,突然說:“當年我舅舅想跟你借錢的事,後來我媽媽跟我說了。”
李正國因為生意往來的事,來過廣城幾次,跟周景碰過幾次面。大約生意做多了,各色各樣的人見多了,他一眼看出周景家裏條件應該不錯。當時生意上虧了幾萬塊錢,竟然頭昏腦脹不知羞恥地去找周景說起錢的事。
這一幕正好被沈澄母親李麗華遇見,當即送周景先離開,而後和李正國大鬧了一場。隔天下午,李正國找到周景道歉,說他酒喝多了,說的都是瞎扯淡,讓周景不要當真。
這事沈澄一直不知道,後來大四那年兩人因為畢業去向不同反複交談,李麗華也因為喝酒過度,胃穿孔送到醫院。得知兩人吵架的內容後,她說了李正國試圖找過周景借錢,一個五十幾歲的人竟然找一個大學生借錢,恬不知恥。又說我們家這種情況就不要去禍害人家姑娘了,你舅舅還有別人那邊的一堆債,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她說分手吧,如果你爸爸在世,他也會這麽跟你說的。
周景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頭,“以前我們從來都不細講家裏的事,所以你舅舅找上我時,他說的錢數我還拿得出來,當時我就想幫你一把,我沒想那麽多。”
沈澄轉身抽了幾張紙巾給她,“先擦一擦。”
“阿姨那邊……”她不知如何說下去。
“這件事是我們家對不起你,你沒必要感到愧疚或者抱歉,該說對不起道歉的人是我。”當時誰也沒想到活了半輩子的李正國竟然腆着臉找一個涉世未深的學生借錢,這學生還是他外甥的女朋友。“我媽媽說真的很抱歉,讓你趟這渾水。”
這件事對當時的周景而言只是一個小插曲,是後來了解到父母的秘密之後,祝頌口不擇言指責了周景和周燃一番。
她問:“你舅舅他……現在怎麽樣?”
“那邊的錢都還清了,”沈澄對她笑了笑,似安撫,“工作加上投資項目,第三年把家裏的外債都還得差不多。”
“大學那個時候你可以多少跟我透露一些,我不會一直纏着你。或者我可以陪你去打工。”
沈澄幫她擦了擦因為哭泣時,額頭滲出來的細汗,他說:“我始終認為你纏着我是我好的,只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如何平衡。”
他說:“以前纏着我的都是上門讨債的人,我舅舅也三不五時拿着我爸爸的事纏着我。那時候我的生活簡直是密不透風,不是要錢的就是過來責怪我的。所以高三那時聽到你說要自己認識我,而不是別人嘴裏的我。說實話,我很開心。”
他握緊她的手,自下而上仰視她,直直看到她眼底去。
聲音很和煦:“周景,當時我真的很開心。”
周景紅了紅臉,別開眼。
沈澄再次強調,話裏有點點笑意,“真的,我很高興你纏着我。”
他握住她的手背,聲音溫和:“現在我希望可以纏得久一點。”
周景紅了眼:“我跟大學時相比沒多大長進,可能一起生活了你會發現我小毛病有增無減。”
“我小毛病也很多,可能比你還嚴重。”沈澄輕聲笑了笑,“你這是在委婉拒絕我嗎?”
“不是,”周景瞟了他一眼,輕聲說,“工作後自己一個人生活,才發現以前是我太天真。之前跟你說過的那份外貿工作,後來是我爸爸幫我收尾的。”
“初入社會第一年,很多事情都超乎我們的想象。你說的這件事并沒有很丢人。”沈澄說。
“我和我父母的關系……”周景凝視他,“爸爸經常會來看我,但我和我媽不會怎麽聯系,我們現在的唯一聯系就是一年一度的相親,只有這個時候我和媽媽才有點話說。”
“上次程文揚那次?”沈澄揚了揚眉。
“那次……就是一個意外,只是打球吃飯,沒打算其他的。”周景憋了會,“你不要多想。”
“嗯,我沒多想。”沈澄将她額前落下的一縷頭發拂到耳後。
“真的?”她問。
“真的。”他答。
後來周景去盥洗室洗臉的時候,沈澄在一旁給她放水,她透過鏡子,看他。
須臾她說:“以前總覺得自己有個幸福的家,爸媽也很恩愛,跟大部分人家庭一樣。”
她輕嘆一聲,“後來才發現,原來我是一個人,從來都不是一家三口。”
他沉默了些會,說:“父母與孩子的關系一直是個問題,有人愛自己孩子,有人不愛。像我爸爸他是沉默寡言的人,對我很嚴厲,凡事都要我做到最好;而我媽媽性格溫婉,對我沒什麽要求。然而在我爸爸去世之後,她變得沉默,我和她……”
他想了下語言,說:“她陷在我爸爸去世的悲痛裏,一年到頭,不喝酒的天數一雙手數得過來。我們常常争吵。”
周景聽完後沉默,幾秒的時間後,她說:“我們都是可憐的人。”
毛巾溫熱,他半擰幹,擦了擦她微紅的眼,半會語調溫柔,“我們也是幸運的人。”
一直努力生活,從未放棄,也足夠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