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聲
無聲
周四這天來得平平淡淡，無比平常，周景把它看作是前一天的一個複制。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時光不厭其煩地複制粘貼。作為時間的一個過路人，周景也只是其中一粒塵埃，步履不停地踩着屬于自己那部分的時針。
座機恰巧在這個時候響起。
他們公司進出需要出示專門的員工卡，沈澄今天是報道第一天，工作事宜與證件還未确定，此時只能在A6保安崗等候。
座機話筒裏傳來一道清冷幹淨的聲音，簡單地介紹自己，之後幾秒中的暫停。另外一道男聲響起，按部就班地詢問工號、部門。
周景報上自己的工號、部門、座機給保安人員，扣上座機，将檢查完畢的郵件發送出去，鎖上電腦屏幕，拿着手機和員工卡下樓。
五月份下旬，天氣冷熱參半，相比室內的空調低氣溫，室外是一個适宜的溫度。然而辦公室呆久了，忽然暴露在太陽底下，周景身上瞬間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他們辦公室是開放形式，不論什麽職位，所有人都在一個公共公開的辦公環境裏。一年到頭空調從不關閉，冷氣與暖氣随着季節替換。
臨近夏天，辦公室也開啓了冷氣。呆上一兩個小時，難免冷，同事們都自備一條小毛毯。周景前天下班帶回去洗，今天早上來得趕，落在家裏了。她反射性地搓搓雙臂。
頗為熱烈的陽光全方位照射，沒一會兒雞皮疙瘩散去，過後是一陣舒服的暖意。
舒服的暖意下，周景遠遠地看見了站在A6入口處的沈澄，她放下動作的雙臂。
A6區正對面是A7區，中間隔了一條柏油馬路，車輛不時來來往往，兩區門口也有不少進出的工作人員。
周景卻一眼鎖定離得越來越近的沈澄。
乍一看，這人很是顯眼。一身合身的灰黑色西裝，襯得他身長玉立。一雙裹在西裝褲裏的筆直長腿，尤為顯目。
朗朗清風裏，細膩陽光下，是一道再賞心悅目不過的風景。
周景走到他面前，一臉客氣。
反觀沈澄，也是一臉淡淡的神情。
周景看他這樣，藏起心裏的一點異樣。她伸出手，抿着恰到好處的笑容：“你好，周景。”
時間靜默三秒，周景神情不變，仍是恰如其分的笑容。
“你好，”對方伸出手，聲音清冷而穩落，“沈澄。”
闊別多年的再次相遇，他們都頗有默契地忽略曾經認識的事實。簡短地自我介紹後，兩人再次如常地收回手。
沈澄适才已經辦好臨時工卡，周景帶着他刷卡進門。
還不算熱烈的陽光覆蓋他們周身，周景自覺暖和和的。剛才掌心的一點陌生寒意，此時經過陽光的洗禮，不複存在。
“老板上午有事不在，所以由我來接待你之後的安排。”
保安崗到辦公樓接近三分鐘的路程，周景上周才帶一個新的員工走過同樣的路，一樣的疏離，話題挑起者依舊是她，只不過身份不同罷了。
今天的人職位在她之上。
沈澄走在外側，周景走裏側，她說話時為表示禮貌，時不時側過臉龐看他。兩人步調雖然一致，但明顯沈澄落後一些距離。
周景轉臉看他，有不少陽光直撲她的臉頰。陽光照在身上是暖和舒适。撲在臉上，只能說刺眼。她擡手，陰影區域落下來。
隐去刺眼的光亮，她繼續說着：“待會參加完十點的安全培訓，之後是部門的熟悉。下午老板回來辦公室……”
話說到一半，一道身影直直蓋住自己的視線，擋住了刺眼的光線。
兩人一時離得有些近，沈澄背着陽光，他的面容滿滿地覆蓋住周景的視線。時隔多年，周景跳出的第一個念頭還是和初次見面時一樣。
這個人有着一雙好看的眼睛。
“下午是什麽？”
不同于她的晃神，對方禮貌性地抛過來一句話。鎮定、平常，屬于陌生人之間毫無熟悉感的一句話。
周景回過神，不再盯着他微微上揚的眼尾，她看向身側的綠植被，補完剛才未說完的話。
“下午老板會跟你談工作安排。”
“好，麻煩你。”
走了幾步，就在周景以為她是話題挑起者與終結者時，身邊傳來一句客氣而禮貌的道謝。
他的身影依舊覆蓋自己，遮擋住臉部的陽光，周景不以為意笑笑。随後進入辦公大門，陽光被擋住在外，沈澄明顯減緩腳步，與周景保持前後的距離。
這再稀松平常不過，周景刷過門卡，右拐上樓領他去309會議室，至此一路無話。
他們公司但凡新員工入職，無論什麽職位，參加的第一場會議即是安全培訓。
安全培訓也很快，二十分鐘左右之後，沈澄從會議室出來。
周景看到他，随即起身。掃了掃四周，周四辦公室的人少些，眼下大多人在忙自己的事。
沈澄的座位安排離她只有一個過道的距離，換句話說，她随便一個轉頭，沈澄的辦公區域和背影總會第一時間竄入她的視野。
以前感慨過開放式的辦公環境，現在想來，百般複雜。
“這是部分工作資料，”周景帶他到工作位置，遞出一份A4紙，“你的電腦我已經申請了，參照以往情況，應該要下周一才能批下來。”
周圍有不少目光聚集到他們這個位置來，沈澄全然忽略，置身事外一般：“周一？我知道了，謝謝你。”
沈澄接過，仍是客氣的答話。周景本就不擅長言談，原本還想解釋一下關于資料的問題，在他客客氣氣的回複中，她寸步難行。
随後她緩緩勁，禮貌笑道：“那好，有問題你可以随時找我。”
她是客氣地送出這句結束話，對方好像也客氣忽略掉她的話，不過仔細想想，他才新來第一天，電腦、系統賬號許可等一系列工作還沒落實，也不可能有什麽實質性的問題可以詢問。周景想罷，集中注意力處理手上的案件。
之後直到午飯時間，沈澄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中間離開座位兩次。
倒是紙張翻頁的聲音時常傳來。
*
中午周景原本有固定的飯友，今天她負責沈澄的事宜，原先的飯友先一步去食堂就餐，她處理好手頭的案件，郵件發出去，屏幕右下角正好顯示11：40。
她合上筆電，拿着手機、飯卡起身，叩了叩沈澄的桌面，“我們吃飯時間一般是11：30，剛才有封比較棘手的郵件。”确實事出有因，她點到即止解釋。
沈澄合上資料，放在一旁，起身，攏了攏西裝外套，“沒事，我正好熟悉一下資料。”
周景早就料到他會這般回應，不甚在意，目光一掠，反而注意到資料上有了不少痕跡，左上角還寫了今天的日期。她想起以前上學時期發作業時，沈澄第一時間總是記上時間。這麽多年，這個令人摸不着頭腦的習慣依舊保留。
進出有專門的門卡，食堂用餐也有專門的飯卡。周景帶沈澄去一樓面包房辦餐卡。
她要了一張新的餐卡，然後看向沈澄：“充錢額度随意，會抵10塊押金扣着。”
沈澄充了100。
面包房最大的顧客源是數據操作組那邊的人員，時值用餐時間，小賣部進進出出穿着工作服的員工，沈澄一身規整的西裝現在其中，加之他氣質出衆，難免有些突兀感。
這種突兀感在進入食堂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周景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更多的是對她身邊這個人的好奇，其中也有欣賞。她選擇性忽略，也盡量與沈澄錯開距離，不過對方好像沒注意到這種怪異。她挪開，他也挪，兩人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位置。
算了，周景嘆口氣，放棄了掙紮，帶着沈澄排隊。
打好飯菜，周景找了一個人少的位置，兩人面對面坐下。
食堂的飯菜吃久了，味覺逐漸失去興趣。好不好吃在其次，完成飯點進餐的任務是主要。
受周燃的影響，周景用餐時不說話。原本每回帶新員工熟悉流程時，尤其吃飯這一塊，她總要打破習慣多說些話。
沈澄職位比她高，然而老板任務派送下來，周景也只能照常執行。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麽，比如點評一下食堂的飯菜味道，對方卻一個淡淡的笑意投過來。
周景會意，剛到嘴邊的客套話全部收回，她回以一笑，兩人靜默用餐。
時間悠悠蹚過，兩人不約而同地就餐，不期而同地放下筷子。
周景看了眼沈澄的餐盤，菜沒怎麽動過，飯倒是解決了一大半。反觀自己，青菜解決大半，米飯還是剛打時的分量。
上學的時候沈澄是走讀生，三餐都是在家裏吃。有回特殊，他在食堂用餐。周景注意到他的餐盤，裝飯的位置解決得一幹二淨，青菜只夾了幾口。
正想着，周景聽到對面的人說：“我今天的裝束似乎不對。”
從上午接人到現在用餐，半天下來，他首次開口問自己。
周景不禁晃了晃神。
不似之前的疏離與清冷，這個時候他的話裏有了些熟稔感。
他這麽一問，周景不得不再次打量他的西裝。
他們公司對員工的裝束沒什麽強制要求，除了數據操作組的員工有特定的工服，其他人的服飾任憑員工喜好。
周景所在的公司是一家生活科技公司，其中以人工智能家居為主，辦公區域分多座辦公樓。她所在的A6辦公樓的部門衆多，其中以數據端為主，上中下游層層分得一清二楚，另外還有産品開發部以及IT部門。
在周景的印象中，極少人穿職業正裝上班，大部分人的穿着以舒服為主。畢竟一天下來，面對最多的不是人，而是電腦，連會議也是通過網絡進行。
“今天第一天報道，一般都選擇西裝革履，比較正式。”
絞盡腦汁糾結了半天，周景艱難地給出了程序般的回答。
沈澄難得地淡笑：“也是，”又說，“今天麻煩你了。”
說完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樣東西推到她面前，他收回手，周景低頭看了一會兒他送過來的東西。
是一杯酸奶，容量很小，杯身不高。
這些都不是重點，主要這杯酸奶的牌子一直是她鐘愛的，高中時期她經常買來喝。
周景抿抿唇，她擡眼，視線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謝謝。”
*
下午2：00，老板過來，跟周景講幾句，帶着沈澄離開。
沈澄身材挑高，一身西裝正好将他包裹，背影遠遠看着，極具觀賞性。他高中時身高在班級裏本就比較顯眼，不過那時正長身體，人消瘦許多，從側面看，薄紙一樣，風輕輕一揚，随即吹散。
大學時期人也消瘦許多。
現在，整個人明顯踏實，不再是年少時的單薄。歲月向來是最完美的美工刀，人在它的雕刻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周景一邊整理新進來的郵箱，按着要求進行更改；一邊慢慢消化一個既定事實，沈澄成了她的同事。
以前他們是同班同學，後來是情侶，再後來分手。
而現在他們的關系則是同事。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向來奇妙，總要發生一點聯系，之後兜兜轉轉，一切回到最初的原點——
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敲完最後一句話，點擊發送，雙手按着太陽穴稍作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