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明知“魚澤芝”不過是三千世界裏一個不足為道的殼, 引玉還是锲而不舍地喊‘魚老板’,蓮升不得不認為,對方是有意為之。
不喊“蓮升”是為何,自然是她還抵不過小荒渚裏的“魚澤芝”。
可她又能如何?不過是把傘遮到引玉頭上, 迎着對方似笑非笑的眼, 擡手往自己臉上一碰, 說:“你這裏,有灰。”
引玉擡起手背抹灰, 不大在意,極粗略地擦了過去。
蓮升握傘的五指漸緊, 骨節吃力而泛白, 有着和她本身毫無出入的凜冽。
她想, 她并非百發百中的釣叟,不過是水上萍、池中客, 引玉看似在緣木求魚, 實則才是最得心應手的。
厲壇邊上寂寥空曠,如果有人出現, 一眼就看得見。
此處陰氣大肆浮動,晦雪天裏只要有點道行的,一定能覺察得到。未幾,遠處有人氣勢洶洶走來,面容和身形極其熟悉,就是此前在客棧裏出言勸阻的男修。
于晦雪天而言, 這厲壇可算不上好地方,百姓怕是被生拉硬拖也不願靠近, 會過來這邊的, 除了康家人, 就只有那些藝高人膽大的修士了。
男子提着劍冷眼走近,身上一襲單薄的長衫兜滿風,硬是讓他身量看起來健壯無比。然而他眼下還滿是烏青,明擺着體弱虧虛,神色又兇悍,不像仙人降世,反倒像是吃人的惡鬼。
引玉望了過去,當這對兄妹當真和康家有仇,妹妹不讓康家找替,做兄長的,還緊盯着這處厲壇。
“是他。”引玉擡眉,如今沒有煙杆可拿,手閑着慌,只能往木人身上拍。
耳報神忍不住開口:“拍我作甚,把老人家我當小孩兒哄?”
引玉無暇與這木人争辯,輕“噓”了一聲。
蓮升淡淡瞥去,作勢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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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沒等她們走開,那人已徑直走來,攔在她們身前神色不悅地說:“此地危險,你們過來作甚,速速離去!”
“那你怎麽過來了,過來驅邪?”引玉好整以暇地問。
“我覺察此地陰氣波動不同尋常,才過來一探究竟。”男子負手而立,緊盯壇上大火。
引玉将他上下打量,只覺得這人像個病痨鬼一樣,也不知哪來的底氣讓別人走,說:“我們來此,也是為了一探究竟。”
男子寒凜凜的目光猛地投了過去,冷聲:“多少人在這裏丢了性命,此處毛僵厲鬼頻頻現身,就算是修仙之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蓮升撐着單薄紙傘,身側狂風大作,鵝毛大雪簇簇而落,她卻安站不動,帶着些許困惑地“哦”了一聲,說:“你敢來,想必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看來對此地頗為了解。”
男子皺眉不語。
引玉接着那話茬問:“聽掌櫃說,你來晦雪天住了半年之久,想必不單單是為了驅邪,和康家有仇?”
男子依舊不答,眼裏湧動的焰火卻暴露了他的思緒。
“你強忍不适,也要留在此地,看來是有大仇未報。”引玉側身,嘴邊噙笑,“深入虎穴,必定碩果累累,那你一定知道,此壇與康家關系匪淺。”
光是聽到前半句,男子已如撞鬼一般。他雙眼微瞪,猛地側過身,冷漠道:“這晦雪天裏誰不恨康家,誰不知康家守壇多年,借此厲壇犯下許多大惡。”
合攏的大火燒得噼啪作響,任狂風如何猖獗,也吹它不滅。
火中,忽然傳出啾啾聲。
這聲音一出,男子猛将長劍抖出裹滿白布的鞘,揚聲:“要出來了,走!”
“僵?”引玉詫異,她驀地看向蓮升,明明那些僵都被定在底下了,怎麽還有漏網之魚?
蓮升也沒思索明白,定定望向火中。
觀火勢熊熊,那僵要是能出來,定也要變成焦炭一根。
偏偏那僵就只叫了一聲,此後便不吭不響。
男子提劍指着烈火,頭也不扭地說:“你們走。”那架勢,明擺着是要和厲壇上的僵殊死搏鬥。
“你叫何名。”蓮升依舊平靜。
男子是修仙之人,自然謹慎,姓氏名字和生辰八字若是洩露出去,怕是會白白遭殃。
可蓮升姿态傲然,狀若輕雲出岫,明明不長僧面,也不露佛心,卻好像禪心不染。
“說。”蓮升淡聲。
“謝聆。”男子口中擠出兩字。
蓮升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動,目中露出片刻遲疑,淡淡說:“倒是九轉功成的命。”
正如九轉金丹,歷盡千辛萬苦方能出爐,一出世便能動天驚地,比鳳毛麟角還要可貴。
引玉一時琢磨不透,怎樣的命數才稱得上“九轉功成”,神色一斂,只對謝聆說:“你自個當心些。”
回去那一路,本以為碰不上人了,沒想到在半路上撞見了一位穿壽衣的老叟,正蹲在橋邊吃紙錢。
那人背着身,身上籠了幾處灰煙,魂上是有役釘的。
晦雪天四處都是鬼,引玉原以為,這不過是一只平平無奇的祟,卻發現這“人”身上沒有陰氣,似只是魂靈出竅。
也不知是誰的魂被鈴铎聲勾了出來,真當自己成了鬼,在路上撿紙錢吃。
這晦雪天四處都挂有鈴铎,鈴铎一響,便有人被勾得魂離軀殼,故而此地有鬼不稀奇,活人魂随處可見也不稀奇。
引玉只覺得心悶,晦雪天本不該是這樣,事情的根源該追溯到何時,是無嫌入小悟墟時,還是在無嫌還是“邬嫌”的時候?
耳報神稚聲斥責:“喪盡天良啊邬嫌,看看這晦雪天,可還有一點像活人住的地方麽!”
從那游魂身後路過,引玉多看了一眼,發覺那魂身側竟挂了個如意算盤。
怪的是,那老叟好像有意跟着她們,她們走一步,老叟便挪上一步,邊挪邊往嘴裏塞紙錢,絲毫不耽誤。
引玉拉住蓮升的手,驀然扭頭,才發現那張臉何其熟悉,不就是客棧掌櫃麽!
兩人長相一模一樣,但神色不盡相同,一個是鬼祟古怪,一個哀色盡顯。
柯廣原撲向引玉的腿,可他哪裏撲得着!硬是從引玉身上穿了過去。他愣了一陣,老臉上眼淚縱橫,這要真是活人,非得結成滿臉霜不可。
引玉頓住腳步,心覺詫異,明明她不久前才見過掌櫃,出來不到兩個時辰,這人怎麽說出魂就出魂。
“這是怎麽回事?”她看向蓮升,心裏萌生出一個古怪念頭,但尚不能确定。
蓮升撐傘,看向腳邊那“人”,淡聲:“看來晦雪天處處俱藏詭秘,那客棧老板也有古怪。”
她眼裏不見憐憫之色,彎腰往柯廣原天靈蓋上一拍,眉頭随即蹙得更緊,說:“無嫌建厲壇,還放鈴铎引出生魂,生魂所飼鬼祟,非兇即惡。”
引玉捏住微寬的袖口,省得風一個勁往裏鑽,冷冷哧道:“故意引那麽多活人出竅,除了飼鬼,我想不到其它緣由。”
一個滿是鬼祟的地方,魂靈離體意味着什麽,軀殼會被鬼祟奪舍。到最後自個兒的魂無處可歸,反倒成了鬼祟們的盤中餐。
如此想來,整個晦雪天就是一個養鬼的甕,四方鬼祟還會因厲壇齊齊聚來,城中陰氣只會越來越勝,到最後能養出個“鬼王”也說不定。
無嫌啊,真是要把晦雪天折騰成鬼祟巣窠!
蓮升若有所思地垂眼,“假以時日,晦雪天必成鬼城。”
引玉心裏雜緒繁多,這本該是她護佑之地,沒想到竟變得如此荒蕪凄涼。
柯廣原口不能言,因面露苦相而顯得悲戚無比,見撲人不成,跪地便磕起了頭,一下又一下的。
引玉心覺古怪,柯廣原的魂能碰上她們,絕非巧合。
蓮升神色微變,竟捏上引玉下颌,拇指壓上柔軟下唇,似是想迫使引玉張口,卻沒有用勁。
她冷聲說:“大意了,被落了‘标’。”
引玉一聽就明白了,鬼祟是能标記‘食物’的,只需稍稍施上一縷‘念’,便能成。那東西祟氣稀薄,極難察覺,要是吃進肚子裏,有活人生息遮掩,更是無從尋覓。
這柯廣原,怕是覺察到她們與奪他軀殼的鬼有牽連,所以才跟了過來,哪是什麽不期而遇!
“無妨。”引玉只覺得按在她唇上的手指有些燙,還帶着一股香,那定是浸入骨的香。
蓮升松手,往引玉額上一拂,把那縷‘念’給去了。
引玉唇上一空,不由得擡手捂住,暗暗回味那股香氣。
她眯起眼說:“客棧掌櫃怕是早被惡鬼奪舍,這才是掌櫃原先的魂。難怪我看那人神色古怪,原來是心懷鬼胎。”
“穿進活人軀殼裏,所以他身上陰氣并不明顯。”蓮升淡聲。
“他怎麽不能說話,可以把他送回去麽?”引玉原是不想多管的,可誰叫……這是晦雪天呢。
她嘲弄一笑,說:“此前那掌櫃身上可沒有役釘,照鐘雨田此前所說的,這晦雪天人人都有役釘。奪舍掌櫃的鬼,指不定還是從別處來的,這晦雪天,當真是群鬼荟萃。”
蓮升沒應聲,卻撚了兩指,手中陡然綻開了一朵燦金蓮花。她只一彈指,蓮花便落在掌櫃眉心。
可是,那蓮花沒能将掌櫃送走,竟是漸漸黯了下去,變成一粒金光,重新歸入蓮升手中。
引玉不解其意,忙不疊問:“怎麽?”
“那具軀殼上,覆了一些東西,我送不走他,所以他亦說不出話。”蓮升撚碎手中金光。
“覆了什麽?”引玉眉心不展。
“不知。”蓮升沉思片刻,朝邊上一空房看去,說:“你替我取一幅畫來。”
引玉聽得雲裏霧裏,循着對方目光望過去,哪瞧見有什麽畫。一頓,她驚詫問:“屋裏那空白畫紙?你要用來做什麽。”
“拿來就是。”蓮升說。
引玉一嘁,正要走,手裏被塞進去一把傘。
“把傘帶上。”蓮升又說。
“魚老板當真不客氣。”引玉接了傘。
蓮升淡淡一哂,難得地吐了倆字:“勞煩。”
這話還挺稀罕,引玉聽笑了,撐着傘在雪中禹禹走遠。她慢騰騰挪到屋前,費了好大勁才把那被雪掩埋了小半的門推開。
屋中果然有畫,畫上果然也是空白的。
她三兩下就把畫取了下來,卷起往肘彎間一塞,又執着傘走回去。
“喏。”引玉遞出那空落落的畫,“你要用來做什麽。”
“這是你留下的畫,我用來盛他。”蓮升抖開畫卷,頭也不擡地說。
狂風大作,刮得那畫卷抖動不停,薄薄畫紙似乎随時會被撕裂。
引玉猜到這些空白的畫也許與她有關,可想不到竟都是她的,她定定看着,說:“整個晦雪天的畫都是我的?此前你為什麽不說。”
“以為你能想起來。”蓮升彎腰一抓,柯廣原的魂便被她擒了個緊。只見她硬生生把手裏的魂按進畫裏,畫上随之出現了一個驚慌的人影。
可不就是方才還在猛猛磕頭的柯廣原麽!
引玉詫異,“是這麽用的?”
畫中人影栩栩如生,這薄薄一張紙不像畫,反倒像極了鏡子。
再想,這滿城的畫卷也許真就是這麽用的,當時在小荒渚,失蹤的人可不就是被墨氣卷進了畫中麽。
引玉捏住畫紙,傾耳去聽,說:“此前我聽見畫裏傳出聲音,裏面會不會有人?”
“那得問你。”蓮升卷好畫卷,把引玉手裏的傘接了回去。
那幅畫頓時變得沉甸甸,和先前的轉經筒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耳報稚聲道:“難不成畫中另有乾坤,那豈不是和此前堵在我嘴裏的那角絹帛一樣。”
蓮升拿着畫,承認道:“是,畫中另有世界。”
“現在想來,若非你們扯出絹帛,或許我還被困在那蓮花池裏。”耳報神咋舌,“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偏偏是蓮花池。”
為什麽是蓮池,怕是只有當事人知道。
引玉睨向蓮升,抱着木人但笑不語,她縮起被凍冷的脖子,自顧自往回走。
蓮升手上打着傘,怎能不跟,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在那小悟墟的蓮池裏,她浸在水中不能離池,是這人擲下魚食,逗得群鯉擁近,往她身上輕啄。
引玉的心思,從來不遮掩,且又游刃有餘。
客棧門庭冷清,果真是一客難求。進了門才知堂中空無一人,不知那“掌櫃”走哪兒去了。
櫃臺上放着翻開的書冊,掌櫃許是走得急,翻開的那頁上還有未寫完整的字。
引玉徑自捧起,看不出什麽蹊跷,又給放了回去。
此前掌櫃和小二在時,不論外邊有多冷,這木門都是大敞着的。如今見堂中無人,引玉又冷得直發抖,便把門關上了。
引玉去看了壁上的畫,還擡手碰了邊角,畫中空空,邊角卻像濕了水那樣,紙質摸着很潤,涼絲絲的。
摸起來倒是和她懷中畫卷一樣,卻與初次碰到時不同,上回她摸這畫時,畫紙明明還是幹燥的,邊沿摸起來有些毛糙。
也不知是因何發生的變化。
門關得緊,連帶着堂裏空氣也不大流通,這麽一來,各種氣味也變得憋悶無比。一股味兒逸了過來,帶着點兒腐臭,卻又和陰邪之氣有所不同。
“什麽氣味。”引玉鼻翼翕動,擡手扇了扇,只覺得這氣味實屬難聞。
蓮升循着味走到櫃臺後,彎腰翻找,過會兒冷聲說:“你來看。”
引玉走到櫃臺後,正低頭,便看見碩大木桌後竟藏着半個腐爛的豬頭,還有睜着豆大黑眼珠的雞首。
連帶着放在一塊兒的,是一些好像要化作一灘濃水的瓜果,瓜果都已烏黑軟爛,臭得熏人。
引玉只看一眼便退開了,手捂在口鼻前,不願多聞一下。
這些擺放在一起的,分明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貢品,許還是從寺廟道觀裏偷出來的。
引玉捂緊口鼻道:“晦雪天被鬼祟占據也不稀奇,什麽廟宇貢品皆無,就算是有神仙路過,怕也不肯在此處逗留。”
蓮升也從櫃臺後出來,擡手一扇,說:“此地的人不敬神佛,神佛又怎會因此停留。”
“那店小二日日打理客棧,怎會不知道掌櫃的桌下藏了這些東西。”引玉走去把大門推開,風呼啦一聲闖入屋中,把這滿堂的氣味撞散,她才吸了口氣。
“嗯。”蓮升應聲,平靜道:“那小二極可能也被奪舍了。”
左右等不到那掌櫃回來,大堂又冷得叫人手僵腿僵,兩人只好上了樓。
在路過那對兄妹住着的屋時,引玉特地頓了一下。
屋中竟連一絲活人生氣也沒有,那女修顯然也出去了,兩兄妹竟還是分道而行,未在一塊兒。
見狀,蓮升也朝那屋睨去了一眼,渾不在意地問:“怎麽了。”
引玉又往前邁步,說:“那兩兄妹說親也挺親,說不親麽,又有跡可循。”
許是客棧人少,所以來者皆是座上賓。這可不,晨起時既有茶點粥面,如今午時一到,便有人敲門說飯菜做好了。
客棧裏來來回回就兩人,一個是“掌櫃”,另一個自然就是店小二。那店小二來去匆匆,不光要打掃客棧裏外,似還要在廚房裏忙活。
聽聲音,門外的不是掌櫃,那只能是小二了。
引玉前去開門,見一穿着短打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外,長得還算憨厚,手上袖子挽起,許是怕弄髒了,天再冷也沒放下來。
小二躬着身,擠出讪讪的笑說:“二位,飯菜備在樓下了,可要送上來?”
引玉看不出這人身上的鬼氣,若真是奪舍,有肉身遮擋,那還真不好分辨。她搖頭說:“一會我們自會下去取。”
小二笑得憨,竟嘿了兩下,朝走道上一指:“那小的去忙了。”
引玉叫住他,“掌櫃回來不曾?”
“還沒呢,掌櫃傍晚才會回來。”小二說。
引玉點頭,見那店小二走遠,便把門關上了。
話雖是那麽應的,可她卻沒有要下樓的意思,誰哪知那飯菜裏有沒有加料。
“下去看看。”蓮升是不會餓的,唯恐引玉忍餓。
看是得看的,引玉懶懶散散轉身,沒氣力地說:“乏了。”
“要我擡着你?”蓮升嘴角微擡。
“那得八擡大轎。”順着這話,引玉打趣着說了一句,但她話音一落,又說:“還是算了,魚老板分身乏術,怕是要長八雙手才成,那樣可就醜了。”
“只中意好看的?”蓮升語氣極淡地問了一句。
引玉睨着對方,似笑非笑說:“那也不是什麽樣的好看都行,我很挑。”
蓮升起身,說:“我給你帶上來,你歇。”
引玉沒拒絕,往下一坐便伏到桌上,頭發絲絲縷縷在臉側盤繞,顯得那張臉白得驚人,比玉版紙不知要白上多少。
這一伏,引玉又跌入夢中,自打來到慧水赤山,她還是頭回做夢。
夢裏并非冰雕玉琢的樓閣,而是木質的飛檐和黑瓦。遍天的雪亦是黑的,好似天仙潑墨,洋洋灑灑一大片。
所幸黑雪遮不住日光,四處還是亮堂堂的,這雪也并非冰涼透骨,未落地便消失得一幹二淨,餘下春風一抹。
有人坐在她的邊上,手中酒盅輕晃,醇香的仙釀濺了出來,灑上她手背。
引玉抿向手背,不惱不嗔,反而還笑了起來,說:“故意的?怎麽不灑我身上,灑手背有什麽意思。”
對面的人腰間系着蓮紋紅玉,是蓮升。
“出來了就不用守小悟墟的規矩了,跟着我開心麽。”引玉噙笑問。
蓮升沒應聲,目光定定的,她将酒盅一傾,慢吞吞地品了一口。
“我這晦雪天好看麽。”引玉又問。
蓮升指向窗外,淡聲問:“為何四處都設有畫卷。”
“自然是為了來去自如,庇佑蒼生。”這話好似正氣十足,偏引玉姿态閑散,還眼波流轉地抿了一口酒。
“不見有誰像你這樣,對庇佑之地用盡真心。”蓮升不勝酒力,光是輕抿一口,臉上已浮上紅霞。
引玉伏在桌上,冰涼指腹往對方酡粉的側臉碰,說:“我明明有更用心的時候,卻有人視而不見。”
蓮升雖還皺眉,眸色卻已是醉得迷離,模樣有些恍惚地握住引玉的手指頭。
……
引玉是被推醒的,她只在桌上伏一會兒便腰酸背痛,睜眼就看見了桌上的食盒。
蓮升打開食盒,把飯菜一一拿出,說:“掌櫃不在客棧裏,問了小二,說是出門了。”
引玉睜着惺忪的眼,揉起眉心問:“上哪兒去了?”
“不知,他每日都是這時候出去。”蓮升把筷子往她面前一遞,說:“我看過了,能吃。”
引玉接了筷子,實則沒什麽食欲。她敷衍地吃了兩口,咽下才說:“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日日冒着風雪出去,那店小二不覺得離奇,果然也不是人了吧。”
“又想吃生魂,又要掙活人錢?”蓮升碰碰碗沿,示意她再吃一口,說:“倒也有意思。”
大白日出去,總不能是去覓食,雖說這晦雪天陰氣盛,但白日大抵還是有些陽氣的,就算有活人軀殼作掩,也防不勝防。
引玉勉勉強強再吃一筷,連咀嚼都很是強人所難。她把筷子往碗上一擱,說:“那對兄妹住在這,也許早知道客棧隐秘。”
“你想如何。”蓮升看她半晌,捏起帕子往她唇邊按。
引玉一怔,聞到了帕子上的清香,鼻翼微微翕動兩下,說:“康家擄掠尋常百姓的米面,在這一方豪橫跋扈,偏不來這客棧撒野,依我看,客棧‘掌櫃’和康家,怕是背地裏有勾結,要想了解康家和厲壇的事,不妨從那‘掌櫃’身上下手,他昨日……”
她一哧,說:“不還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麽。”
“明兒跟他。”蓮升用極其端莊正經的姿态,語氣極淡地說了一句。
是夜,涼風習習,窗戶被刮得砰砰作響,似有人敲窗。
床板始終是太硬了,引玉極難入睡,便側身朝窗戶看去,冷不丁瞧見一張臉。
整張臉都已經貼在窗紙上,卻因為夜色濃重,而屋裏又未點燈,所以只看得到黑黢黢一團。
到底是見多了鬼怪邪祟的,引玉哪會怕,只是有些意外地坐起了身。她一動,床板就嘎吱作響,驚醒了偎坐在邊上的蓮升。
蓮升睨她一眼,察覺到她目光所向,很快便朝窗戶望了過去。
才與屋中二人對視上,那鬼臉嗖一下便降了下去,沒影了。
引玉哪會容它就這麽走了,捏緊領口走了過去,猛一推開窗,頂着刺骨寒風便往外探頭。
蓮升走到她身後,伸了根食指往她衣領後一勾,“你是一點也不慌?”
引玉沒找着遺留的鬼氣,回頭笑了,說:“在以前那世界時,我可勁兒擔心您不怕,來了這,反倒成您關心我了,東道主呀?”
蓮升那手指還在她衣料上勾着,輕輕挨在她後頸上。她反手抓住那只手,嘶了一聲說:“涼。”
沒想到蓮升變本加厲,屈了手指,朝她後頸沉沉一刮。
引玉被刮得心尖打顫,似笑非笑問:“幹什麽呢。”
蓮升收了手,走去推開門說:“下樓看看。”
才下樓,便看見掌櫃昏昏欲睡地坐在木桌後,一側的門依舊是敞着的,風刮得他白發翻飛。
察覺到有人下樓,掌櫃連忙睜開一條縫,眯着眼問:“哎,二位怎麽這時候下樓。”
“掌櫃的這麽晚還不歇?”引玉問。
“這不是在打瞌睡嘛。”掌櫃嘆氣,“門得開着才行,要是恰好有客人來,那可不就是天上掉餡餅。”
原先以為對方夜不閉店是為了生計,如今一聽,味兒就變了。
引玉眉一擡,說:“也是,誰不想天上掉餡餅。”
“二位這是要出去?”掌櫃詫異問。
引玉颔首,已捏着領子步向大敞的門,“出去看看。”
掌櫃眼都瞪直了,讷讷道:“這時候還要出去麽,夜裏容易出事的啊。”
“無妨。”引玉往門檻外一邁,被冷風吹得差點睜不開眼。
蓮升打了傘,往對方頭上遮,不鹹不淡道:“那鬼影挺會躲藏,樓上樓下了無蹤跡,要想躲得這麽徹底,那只能躲在活人軀殼裏。”
“你說,剛才窗外那鬼臉是店掌櫃麽?”引玉微微扭頭。
蓮升并未轉身,而是沿着長街望了過去。
遠處似有人吵吵嚷嚷而來,其中一人還哭嚎着,那哭聲可謂是驚天動地,又熟悉至極。
只見一群人繞過屋舍,架着一衣衫褴褛的人走近,那人可不就是此前在厲壇邊上踉跄跑遠的鐘雨田麽。
鐘雨田倒是挺會跑的,明明怕極了康家人,卻偏要撞到那家人臉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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