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邬引玉以為自己病昏了頭, 才會聽到這等離奇的叫喊聲。
但很快,又有一些細碎的呼叫從轉經筒裏傳出,聲線各不相同,有男有女, 吵得沸反盈天。
就好像, 這不只是一只轉經筒, 而是個能承載無數魂靈的器皿,像鏡子, 也像某些附了鬼祟的古物。
邬引玉定定看着手裏的轉經筒,遲疑了片刻才舉至耳邊, 一寸寸貼近, 既擔心聽不清, 又生怕裏邊的聲音會忽然大到震耳欲聾。
“救我!”
“放我出去,這是什麽地方?”
“好黑, 好黑!”
“我好怕啊, 誰能幫幫我,求你, 求你!”
果然是有聲音的,言語雖模糊不清,但乍一聽,很是撕心裂肺。
古怪的是,邬引玉覺察不到魂靈所在,好像轉經筒沒有承載任何靈體, 不過是塞了個錄音器。她思來想去,還是給手機開了機, 給邬挽迎打了個電話。
幾乎是在打出去的第一秒, 邬挽迎就接通了, 通過電子設備傳出的聲音好似隔了雲霧,讓他話音裏的疲倦愈發分明,又顯得他好像很難過。
“怎麽了?”邬挽迎一頓,又問:“你找到住處了嗎。”
“找到了。”邬引玉低頭垂視手中轉經筒,“想托你一件事。”
“什麽?”邬挽迎有些急。
“你去問問媽,在這之前,盒子裏的東西可有異樣。”話音方落,邬引玉聽見一聲嘶吼,差點把手裏的轉經筒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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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窸窸窣窣一陣響,邬挽迎立即就動了身,說:“你等等。”
電話沒挂斷,卻是被放在了邊上,放下時噠地響了一下。
過了數分鐘,邬挽迎回來,拿起手機說:“她說,二十年前在拿到此物後,她和爸便将其鎖在了禁室中,就算有異,她也無從覺察。另外,你放心,她不知道我們通話,我假作憂心盒中物非同尋常,套了她的話。”
邬引玉氣息微滞,半晌才擠出一聲“謝謝”。
這東西來得屬實蹊跷,要是宋有稚不說,誰能知道這麽個老舊掉漆的轉經筒,竟是她年幼時無緣無故把玩在手的。
照邬挽迎的說法,宋有稚重新将這轉經筒拿出禁室時,應該一點聲音也沒聽到。
挂斷電話後,邬引玉思索了許久,索性赤腳走向箱子,拉開裹成一團的泥黃粗布,從裏面取出一沓符紙。
符紙是她此前親自畫好的,生怕被邬家其餘人知道她還有這本事,她不得不對外宣稱,東西出自別人之手。
符文是用筆蘸着雞血寫下的,墨跡雖洇得有些厲害,卻不影響符箓的使用。
邬引玉拿上符紙,還帶上了那只轉經筒,趿拉着拖鞋朝盥洗室走去。她在洗臉池裏蓄了些水,轉身又走至床邊,撈起櫃子上的火柴盒,這才折回盥洗室。
火柴嚓地點燃,挨張把符紙燒成灰。
眼看着火苗要舔上指頭,她不緊不慢松開手,看着餘下那角符紙在半空中燒盡,化成灰落在水面。
等水面上鋪滿灰燼,她才伸出根食指,往符水裏攪了幾下,原先澄澈的一池水立即變得灰蒙蒙。
此時的轉經筒靜谧無聲,好像不久前傳出的聲音俱是邬引玉的幻覺。
邬引玉半個掌心埋在水中,不出聲地等待,在那含糊叫嚷聲再次響起時,驀地抽出手,把轉經筒沉沉壓至水底。她哪敢眨眼,唯恐眼一眨就會疏漏許多。
只見,一些墨汁從轉經筒裏滲了出來,頃刻間把這一池符水染成了……黑色!
這哪還是什麽符水,分明是一池子墨汁!
随之,什麽叫嚷和哭喊都沒有了,就像是糖鹽一類的東西,遇水即化。
邬引玉屏息許久,憋得面色蒼白,聽叫喊聲好像消失了,才急急地倒抽了一口氣。她懸起的指尖微微一動,眯起眼打量眼前水池。
池中水正在褪色,勝似被她畫上魔佛的牆面,會緩慢地恢複原來模樣。
所以,轉經筒裏藏着的,就是那團墨,墨吞去的,果真是那些人?
也難怪在宋有稚口中,轉經筒竟無緣無故變沉。
邬引玉匆忙跑出盥洗室,拿來手機對着這尚還烏黑的水拍下一張照。在池水顏色褪得差不多時,才一鼓作氣撈出轉經筒。
轉經筒周身滴水,但滴落的水還算幹淨,觀其縫隙,沒有一滴墨在往外滲。
她頭腦昏昏沉沉,病得渾身疲軟,眼看再找不出別的訊息,只好放掉了池裏的水,又趿拉着拖鞋走回床邊。
和之前一樣,手機根本留不住那些墨色,如今再看,照片的池子中只餘紙灰還在漂浮,水雖也渾濁,卻不至于黑不見底。
這一夜,邬引玉睡得不太安寧,竟又看見了白玉京。
熟悉的千層塔高得讓底下人難以喘息,千層飛檐上的鈴铎紛紛作響,聲音清脆得像在招魂,亦像送魂。
邬引玉依舊看不得眼前人的臉,在懇求過後,對方好像應允了,但應允的是什麽,她竟一點也聽不清。
那穿着紅裙白罩衫的人步步退遠,冷情冷心诘問着她,但她哪是會乖順配合的性子,那人問一句,她便駁一句。
“你可知血染小悟墟是何罪?”
“那得讓天道來評。”
“你可知被你戕害的小悟墟衆佛有幾多?”
“我殺紅了眼,哪有閑暇去數。”
“為何殺?”
“又不是殺不得。”
“可曾結怨?”
“沒有糾葛就殺不得了麽,如若我說是佛陀勾我殺他,那你信不信?”
“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我是就事論事,是我的枕邊人不樂意聽呀。”
……
門鈴忽然吵個不停,邬引玉從夢中驚醒,她兩眼還閉着,一時不知自己身處何地。過了一陣,她才頭疼欲裂地睜眼,嗓子幹得厲害,怕是病得更重了。
她沒有喊過服務員,門鈴要麽是旁人按錯了,要麽就是有人找了過來。
邬引玉頭重腳輕地爬起身,晃悠悠走至門前,打開貓眼往外打量,才知站在門外的竟是魚澤芝。
這人大概是孤身前來,左右見不到別的人影。
夢裏嗑牙料嘴,偶爾又好像有些針尖麥芒的柔情,如今她一看到魚澤芝,就好像對方是上門擒她的。
短暫思索過後,邬引玉還是開了門,本是想同對方打聲招呼的,嗓子卻啞得吐不出聲。
魚澤芝站在門外,定定看了邬引玉,目光往下垂了些許,倏然頓住,問道:“剛醒?”
邬引玉想說,若非門鈴聲響起,她這時候指不定還在夢裏。但她自然不說,只是點了一下頭,朝門外謹慎投去一眼,才側身容魚澤芝進屋。
等魚澤芝進門,她轉身朝落地鏡瞥去,才知自己這睡袍穿得歪歪扭扭,将松不松的,臉色還白得瘆人,也難怪魚澤芝盯了她一陣。
魚澤芝很規矩地坐在沙發上,皺眉問:“發燒更嚴重了?沒去醫院看看麽。”
邬引玉走過去,拿起桌上的藥盒晃晃,示意自己早就去過醫院。
見桌上的壺裏還有昨晚燒的水,她連熱都沒熱,便倒了一杯伴着藥咽下。
“不是剛醒麽,怎不先吃早餐。”魚澤芝看得直皺眉。
邬引玉喝了水,嗓子舒服了一些,至少是吐得出字音了,搖頭說:“剛醒,沒來得及。”
她倚在桌前,也不整理亂糟糟的睡袍,就這麽朝魚澤芝睨着,病紅的眼微微一彎,好整以暇地說:“魚老板怎麽忽然找過來了。”
“昨天半夜,呂倍誠又借扶乩讨了一次警示,這次警示不再指向邬家。”魚澤芝看到桌上的煙杆,手往邊上一搭,指尖停在那綠瑪瑙煙嘴不遠處。
聽這話,邬引玉下意識繃緊了身,慢聲問:“那指向哪兒了?”
“沒有任何結果。”魚澤芝終于說明來意,“所以呂老和封老打算再下一次地。”
這扶乩的結果是邬引玉始料不及的,她本以為自她走後,預言也會跟着動,沒想到竟直接沒了指向。
她面上笑意漸漸收斂,細眉一擡,好似興味盎然,“下地做什麽,去問判官麽?”
魚澤芝颔首,雙手交疊在膝上,目光微微別開,不去看她那衣衫不整的模樣,說:“他們想知道,從判官那得到的會不會是一樣的結果。”
邬引玉想到昨夜自己用轉經筒泡出了一池墨汁的事,遲疑了數秒,還是問了出口:“昨晚呂倍誠是幾點扶的乩?”
“兩點過,怎麽了?”魚澤芝問。
兩點,那就是在邬引玉用符水泡了轉經筒之後。
邬引玉松了一口氣,哧地翹起嘴角,大抵是病得沒精打采,神色也顯得有些落寞,說:“看來,呂老還是護短,按照五門的規矩,扶乩後呂倍誠可不應該過得如此舒坦。”
“不錯。”魚澤芝還在望着別處。
邬引玉明目張膽地盯起魚澤芝那張過于好看的臉,意味深長問:“魚老板來都來了,怎麽不多看我一眼,是我這病容入不得您的眼麽。”
“自然不是。”魚澤芝平靜道。
邬引玉就喜歡對方那好似高潔正直的模樣,越是不讓亵渎,不容輕慢,就越讓人心癢癢。
在夢中時,她是半點不客氣,偏要剝開層層蓮瓣,引得對方露出異色蓮心。
“呂老和封老打算何時下地?”她轉身走進盥洗室,檢查池壁上有沒有遺漏紙灰,随後才洗漱了一番。
魚澤芝跟過去,停步在走廊上,說:“今晚十二點,邬家是邬其醒跟着去。”
“哦。”邬引玉擦着臉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對着鏡子整理起衣服,走出去問:“魚老板為什麽特地過來告訴我這些。”
“我以為你會先問我,為什麽能找得到你的所在。”魚澤芝說。
邬引玉哪會好奇這個,她懶懶散散往魚澤芝對面的牆上一倚,“魚老板想知道我在哪裏,不是輕而易舉麽。”
魚澤芝唇一抿,終于正視起邬引玉的眼,冷淡得好像不太誠心:“是我冒犯了。”
“無妨,要不是魚老板特地過來,我也無從得知這些。”邬引玉環臂一笑,“聽魚老板這麽說,我也想下地一趟,找判官問點兒別的事。”
“問什麽?”魚澤芝順着話茬問,目光好似色正芒寒的璨星。
邬引玉吸吸鼻子,病後眼睛總是酸乏,好似有止不住的眼淚在往外冒,此時一笑,不光脈脈含情,還眸盈秋水的,看着好可憐。
她站直身,伸手往魚澤芝肩上一撣,把對方外衫上的香灰拍開了,說:“魚老板就別問了,這樣顯得您好像對我關切至極。”
“不應該?”魚澤芝竟還反問。
邬引玉被問得一頓,她本就病懵了,一時不知要如何還嘴。她索性朝廳中走去,努嘴說:“這麽關切,怎麽不把我接去魚家住呢。”
“你去也行。”魚澤芝說得平淡,不像是好客的,不緊不慢跟了過去。
“算了,我在這住得也挺舒坦。”邬引玉坐下呼了口氣,把桌上的一只錦盒拉至手邊,“要真去了您那,可就寄人籬下了。”
說完,她擡起眼,幽幽問:“魚老板是不是算計好了,又想從我這撈人情?”
“哪能。”魚澤芝淡淡哼笑,在看見邬引玉手邊的匣子後,微顯訝異地問:“你帶的東西不多,竟還把這塊玉帶上了?”
那是萃珲八寶樓的錦盒,去過萃珲的人一看便知。
“嗯。”邬引玉漫不經心應聲,拈起裹在玉佩上的紅布,“還有點用。”
“那還送我一塊?”魚澤芝擡眉。
“一塊就夠了。”邬引玉拉扯紅布,把玉整個包裹起來,又說:“我總覺得這玩意不該是一對,所以只留了一塊。”
魚澤芝又靜靜凝視着眼前人,忽然說:“說起來,昨夜我去邬家時,見到了宋夫人。”
邬引玉合上錦盒,猜得出宋有稚會在其他四門面前說些什麽,不以為意地問:“她提我了?”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魚澤芝坐到她邊上,把腕上的菩提珠串捋了下來。
邬引玉挑眉,終于有了點兒興致。
魚澤芝不緊不慢地盤着手裏的珠串,語速放得很慢,倒不是猶豫,而像是在騰出時間,來打量邬引玉的神色。
她說:“宋夫人似乎有點怕我,起先暗暗打量了數眼,後來才問我蓮紋玉佩從何而來。”
在邬引玉看來,宋有稚會那麽問也不奇怪,想必在二十三年前,宋有稚就在那個女人身上見過那塊玉。
邬引玉的懶散姿态是一點也沒收斂,問道:“那魚老板是怎麽回答的?”
“我自然據實回答。”魚澤芝說,“從萃珲八寶樓得。”
邬引玉一愣,“魚老板竟然不說,還有一塊一模一樣的在我這?”
“她問的是我身上的玉,不曾問及你的。”魚澤芝的回答叫人挑不出刺。
邬引玉伸手撥動桌上的煙杆,只字不提那只轉經筒,露出好似情真意切的笑,身微微往前傾,懇求說:“麻煩魚老板別将我的行蹤透露出去。”
“不會。”魚澤芝平靜答應,平靜得好像只是一個看客。
邬引玉卸下力氣,頭發亂糟糟披散着,過會兒沒忍住,悶咳了好幾聲。
魚澤芝起身拿起她手邊的杯子,自顧自給她倒了一杯水,說:“我走了。”
“慢走。”邬引玉起身相送,到底有求于人,态度擺得很正。
在魚澤芝走後,邬引玉往床上一躺,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至午後才醒來,稍稍吃了點東西便戴着帽子離開了酒店。
入住酒店前,她把車停到了臨近的停車場裏,這回出去沒把車開上,反倒打了輛出租車就走了。太多人認得她的車,她可不想太過張揚。
司機問邬引玉要去哪裏,在聽到那個地名後,他微微一怔,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了一眼,差點就拒絕搭載。
邬引玉要去的是一片舊墳場,之所以說“舊”,是因為那地方的墳大多都遷走了。
那地方荒涼,雖然附近地價便宜,卻沒人敢買,聽聞夜裏常常鬧鬼,所以不大有人願意往那邊去。
邬引玉摘下帽子,她知道司機在擔憂些什麽,幹脆說:“你把我放在朦亭就好,不必往裏走。”
司機松了半口氣,還有半口哽在喉頭,實在是吐不出。
後座上的人穿着一身旗袍,頭發也是用簪子挽的,手裏還拿着跟煙杆,活像是從百年前來的,這叫他怎麽放得下心,指不定舊墳場未遷走的墓碑裏,就有一塊是這位的。
邬引玉也不解釋,只是望着窗外悶悶地笑了一聲。
到了朦亭,司機迫不及待地停了車,差點連收款碼也沒給就把車開走了。
邬引玉把錢付了,關上車門剛站穩,身側的出租車便揚長而去,是連一秒也不願多久多留。
她不甚在意,慢騰騰往墳場裏走,見到了坐在值班室裏的守墓人。
男人見到她時微微一愣,立馬站起身喊了一聲:“邬小姐。”
邬引玉點頭,站在外邊把煙絲點着了,托着煙杆吸上一下。她今天拿的不是手包,那包挂在肩上,看起來鼓得厲害,不知裝了什麽。
孟蘭舸剃着寸頭,長了一副兇相,似乎有點厭世,一雙三角眼無神地耷拉着。他走出值班室,站在邬引玉身側,一副唯命是聽的模樣。
邬引玉抿着煙嘴,扭頭瞥他一眼,又看向遠處稀稀拉拉的墓碑問:“多久沒回去了?”
“今年是第四年。”孟蘭舸說。
邬引玉很淺地笑了,眼裏沒有揶揄之意,只是很平常地問:“還不願意回去?”
“在這挺好的,我當時的确對活佛不敬,回去讨罰麽。”孟蘭舸嘴上是這麽說,臉上卻沒有悔改的神色。
“我四年前碰到你的時候,你說起這些事時眼都是紅的。”邬引玉擡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壓低聲好似耳語般,“好像噙滿恨。”
“再不看開些,折磨的是自己。”孟蘭舸搖頭。
四年前邬引玉在萃珲八寶樓附近碰到這人,看他周身褴褛,還以為是乞丐,沒想到對方竟懇求她幫忙,說是想委托萃珲拍一樣古物,但門口的保安不讓他進去。
那可是好東西,同樣是一只手搖轉經筒,還是活佛贈予的。
孟蘭舸當時的兄長想和他共娶一妻,這在那邊并不是什麽稀罕事,甚至無需過問女人的主意,那裏的女人有時候可憐到好像生來就是受罪。
但孟蘭舸不願,他那兄長便覺得是女人壞了他們兄弟間的情誼,隔天,他未過門的妻子被發現溺死在水中。
後來麽,孟蘭舸只身到了叡城,改名換姓,不願再踏進家門一步。
邬引玉翻開包,把那只轉經筒取了出來,開門見山地說:“這次來不是找你閑聊,你幫我看看這個東西。”
孟蘭舸雙手接住,看到時目光一怔,猶豫問:“這是……”
“轉經筒,不是嗎。”邬引玉環起手臂。
孟蘭舸眉頭緊皺,坦白道:“這不是藏文,我看不懂。”
邬引玉料到如此,沉思了片刻才問:“模樣呢,和尋常轉經筒相比如何?”
“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孟蘭舸搖起頭,拿近了細細打量,“它只讓我覺得……不祥。”
“它會發出聲音。”邬引玉話音方落,還真聽到了一聲細微的呼喊,她神色驟變,故作鎮定地說:“就是現在,你能聽到嗎。”
“不能。”孟蘭舸回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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