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雨
夜雨
當看到衣櫃門縫那一絲光被遮擋住時,陸水紅感覺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動。
在那一瞬間,她設想過自己被發現之後的結果,是被捉進牢裏嚴刑拷打,還是直接當作刺客同夥一槍斃了。
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會發生了,她都不敢往細去想。
她閉着眼,感知到有人的手觸碰到衣櫃門了,下一秒,衣櫃門被猝然打開,光亮一下子照了進來。
“樓下發現有情況。”一名士兵急吼吼地跑上樓報告。
剛打開櫃門的士兵頭頭立馬說:“給我追!”
随即,閣樓裏的人通通下了樓,鬧哄哄一下子靜得銀針落地都聽得見。
外頭沒了動靜,陸水紅放松了全身神經,大口喘着氣,淚流滿面。
剛才那個士兵頭頭打開了一扇衣櫃門,而陸水紅躲在另一扇未打開的後面,中間挂着幾件長大褂,正好把開她那邊的視線遮住,她這才沒被發現。
從衣櫃裏頭出頭,陸水紅小心翼翼地到窗口去,目光望向士兵集體追蹤的那個方向。
她心想,剛才說的有情況,會不會是陳山海?
現下情勢危急,不容多想,陸水紅現在只想離開這個醫館。
她蹑手蹑腳地沿着樓梯牆壁下樓,卻見醫館門口守着士兵。
士兵頭頭出去追人時,特地留了一些士兵在這裏,現在這個醫館有重大嫌疑。
陸水紅無奈又折返回到閣樓。
她只能再次從窗口爬到隔壁陽臺。
第二次攀爬,陸水紅還是手忙腳亂,但幸好沒出什麽差錯,順利到了。
她從老太太家出來,快速下了樓。
誰料剛走去那幢洋樓公寓就被一只暗處的手拽進了窄巷裏。
陸水紅想尖叫卻被人捂住口鼻。
“別出聲,是我!”
那是陳山海的低沉有力的聲音
陸水紅一下子噤了聲,停止了掙紮,陳山海這才放開了她。
見到陳山海,陸水紅顯得有些激動:“看到你沒事真的太好了,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冒死回去找你,差點被發現了。”
現在想想剛才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真的是驚心動魄。
說到這兒,陸水紅問:“對了,你是怎麽出來的?”
陳山海說:“醒的時候沒看到你,就下樓出去找你人了。”
“那為什麽剛才柴大夫說你在樓上?”
“我出去時,看到柴大夫在後院燒水,他沒看到我。我出去後才發現現在全城戒嚴,我找了個人打聽才發現事情不妙,我們很有可能會被當刺客捉走,所以我趕着回醫館找你,在醫館門口看到有士兵要上樓搜查,我擔心你已經回來了,在閣樓有危險,所以冒險從士兵面前鬼鬼祟祟走過,吸引了注意。”
陸水紅恍然:“原來剛才是你引開的,還好有你,不然我就被捉了!”
她的話聲剛落,陳山海用鋒利眼神示意她別說話,陸水紅立馬閉了嘴。
陳山海聽到有腳步聲,于是謹慎地貼着牆探出一絲目光,遠遠就見幾個士兵從這邊巡查經過。
待士兵走遠後,陳山海才收回目光,壓低聲音說:“我們先離開這裏。”
從窄巷中離開,陳山海套了一件外衫,讓旁人看不出受傷的樣子,和陸水紅混在人群中。
現在南平城進去的城門已經設了關卡,出入的皆要搜查盤問,陳山海身上有傷,一搜查勢必要被捉去驗傷,驗出槍傷就死定了。
所以,現在根本不是出城的時機。
陸水紅惆悵道:“或許我們在城中躲幾天,等風頭沒那麽大再想辦法離開?”
陳山海無奈一笑:“現在只能這樣了。”
…………
傍晚的時候,陳山海和陸水紅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住下。
晚飯後,陸水紅倦意來襲。
昨夜一宿沒睡,今天一大早又是各種緊張刺激的躲藏逃生,整個人早就精疲力盡了。
所以,吃過晚飯,陸水紅就回房睡覺了。
她本以為這夜能一覺到天明,卻不承想半夜下雨,雨下得很大,滴答滴答了一夜,陸水紅被雨聲吵醒。
她披上衣服走到窗臺前,半掩的窗戶外驟雨如注,嘩啦啦地下着。
這家客棧靠着一條河,雨打河面發出更大的聲音。
河邊有一棵很高的海棠樹,粉白色的海棠花開得很好,如煙似霧,只不過這一夜驟雨,只怕明朝是綠肥紅瘦的光景了。
陸水紅靜靜看了一會兒雨,便要關窗繼續睡覺,卻見隔壁窗戶還亮明滅的橙黃色燭光。
她的隔壁住着陳山海。
這時,陳山海走到窗臺開了窗,許是想透氣,一偏頭便見陸水紅朦胧晦暗的身影在旁邊半掩的窗戶下。
“你沒睡嗎?”
“睡醒一覺了,你呢?”陸水紅順着他的話茬反問。
陳山海吸了口氣,難耐道:“傷口痛得睡不着。”
陸水紅皺了皺眉:“我明天出去給你買些消炎藥。”
“不用,還能頂得住。”陳山海神色淡淡。
陸水紅說:“用消炎藥好得快一些。”
“………”
陸水紅沒由來地輕嘆了聲。
“我的二太太,你怎麽嘆氣了?”陳山海笑着問,語氣帶着幾分調侃戲谑。
他這話明顯是在開她玩笑。
然而,聽了這話的陸水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嗔怒道:“你別再這樣叫我了,我叫陸水紅,我不叫什麽二太太,我也不想當什麽二太太,我才十七歲,我才不要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當小妾,就算是吃香喝辣,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也不要!”
陳山海聽出陸水紅這番話是在暗諷出嫁那天擡轎時自己戲谑說的那幾句話。
他不由眯起眼睛:“你這小姑娘還挺記仇。”
陸水紅哼了聲,別過臉去。
陳山海見狀,賠笑道:“我當時就開個玩笑嘛,你現在不也沒嫁給五十多歲的老頭當小妾。”
一說到這裏,陸水紅心裏沒由來地情緒翻湧,一下子紅了眼睛,淚水盈滿眼眶。
朦胧的光線中,陳山海看見陸水紅眼裏的淚光,有些慌了:“欸,你別哭呀,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就嘴賤說了那麽些話。”
陸水紅越聽越想紅,擡手抺了把眼淚,吸着鼻子道:“不關你的事,我哭是哭我自己。”
陳山海懵然地盯着這個紅着眼睛的小姑娘:“你自己有什麽可哭的?”
“怎麽沒有,被逼着嫁人,出嫁半路被土匪劫持,逃命一樣逃到南平城,又像過街老鼠一樣被士兵追捕,我怎麽那麽倒黴。”
陸水紅說着說着又開始哭了,委屈得不行。
陳山海原以為什麽事,聽完陸水紅說的不自覺笑着搖了搖頭。
“你笑是什麽意思?“陸水紅癟着嘴瞪他。
陳山海聳聳肩:“我是覺得要這麽說的話,我比你更倒黴。”
“……”
陳山海:“你好歹是地主女兒,從小衣食無憂,你知道我嗎,我是北方人,生在一個普通農民家,從小吃不飽穿不暖,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死了,我爹娶了後媽回家,我是被後媽打罵着長大的,我從十歲開始每天下田幹活,什麽髒活累活都是我一個人幹,回家吃的是剩飯馊菜,睡的是柴房地,像養一個畜生一樣長大。”
聽到這裏,陸水紅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不再尖銳寒冷。
陳山海繼續說:“後來,因為軍閥打仗,我們舉家搬遷,從北方一直到南方,我爹在逃亡時被炸斷了腿,之後再不能走路了,現在我爹就像個廢人躺在家裏讓我後媽每天喂吃喂喝,而我就要出來給地主鄉紳家做長工賺錢。賺錢都得拿回家裏。”
陳山海微不可聞地嘆息道,說:“現在國家四分五裂,軍閥每天打來打去,外國列強個個虎視眈眈。但凡我有選擇,我都去參軍報效祖國了,但我家就我一個能賺錢的了,我家裏人都依靠着我,我身不由己,只能每天拼命地賺錢。”
說完自己的事,陳山海擡起烏黑的眼眸看向一旁靜默無聲的陸水紅,笑了笑:“你說你倒黴,我覺得我比你更倒黴。”
陸水紅垂下眼睫,悶悶地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
“這話沒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但我不要只看到那些不如意的,多想想好點,就當給自己一個念想。”
陸水紅笑笑:“你還挺會安慰人的。”
陳山海也笑了:“我嘴笨,不會說話,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會安慰人。”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陸水紅看向陳山海,“我們也不算陌生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陳,叫陳山海。”
“陳……山海……”陸水紅念叨着這個名字。
她讀的書不多,只是上過幾年私塾,但認識的字不多,稍大一些自己也喜歡看了些詩書。
聽到“山海”這個名字,只覺得這個名字很大氣,聽上去就是一個陽剛豪邁的男人名字。
她很喜歡這個名字。
陸水紅揚起笑臉:“我叫陸水紅,山水的水,紅色的紅。”
“我知道,你剛不是說了嗎,你不叫二太太,你叫陸水紅。”
陸水紅不自覺紅着臉,尴尬了起來。
“你這名字,一聽就是個水靈靈大美人的名字。”
陸水紅皺眉:“你這話說的有幾分登徒子的意思。”
“害,你們這些大戶人家當然覺得我們這些男人是登徒子,你們巴不得一生只見三個男人,爹,丈夫,兒子,只和這三個男人說話,我可不拘這些小節,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反正我是沒讀過四書五經的粗人。”
陸水紅被說得有些下不來臺,她并非是陳山海說的那個意思,但沒有開口去作過多的解釋。
自小陸宗培便告訴她,女子名節很重要,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萬萬不能與男人有瓜葛,貞節等于女子的性命,丢了貞節,便同死了別無二致。
陸水紅小時候聽陸宗培說這些時,不明白為什麽這些要求只針對女人,她反問:“如果男人失了貞節,是不是也和死了一樣?”
陸宗培聽了又氣又怒:“男人沒有所謂貞節!”
“為什麽男人沒有,只有女人。男人女人都是人,為什麽不能一樣?”
“男人女人怎能一樣,男人建功立業,女人安守內宅,男尊女卑,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又豈能一樣?”
那時候的陸水紅聽不懂這些,固執地認為男人女人都是人,就應該是一樣的。
然而随着年齡增長,她漸漸明白曾經父親所說的那些了。
她并不是得認同,卻再不敢像兒時那般反問,質疑,只能默默接受。
以至于她真覺得自己要嫁一個男人,以夫為綱,以夫為天,為丈夫生兒育女,一世守在後宅當中。
一直到現在,她還是這樣想的。
只是她想要的這個男人并不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而是與自己情投意合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