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轎夫
轎夫
天将破曉的時候,陸水紅被丫鬟叫醒起床。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要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她像個人形木偶坐在梳妝臺前,任由丫鬟給她梳上妝。
妝臺對着閨閣的一面雕花窗,窗戶敞開着,春日清晨的風帶着露水的濕潤吹進閣樓裏。
陸水紅眨巴了一下眼睛,木讷地擡眸看向院子裏那棵高大的西府海棠。
春日正值海棠花期,院子這棵西府海棠正花開爛漫,遠遠看着像一團團氤氲的粉霧,好看極了。
那棵西府海棠是陸水紅母親在她小時候移植到院子裏的。陸水紅從小便喜歡這棵海棠樹。
陸母去世的時候,陸水紅哭後眼睛紅腫,既将油盡燈枯的陸母氣若游絲地指着院子那棵西府海棠,說:“不哭孩子,以後娘親會像這棵海棠樹一樣守着你,看到這棵海棠的時候就等于看到娘親。”
陸母死後,這棵海棠陪伴了陸水紅十幾年,只不過今日之後,她再也見不到了。
陸水紅父親陸宗培告訴她,出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出去後就是以夫為生,再不是陸家的人了。
海棠也是陸家的海棠,不再屬于她陸水紅。
梳妝的丫鬟見陸水紅神色惆然,似是隐有心事,不禁開口道:“小姐,今天是出嫁的大喜日子,該開心才是。”
陸水紅垂下眼睫,嘴角微揚,露出一抺苦笑:“嫁給一個能做我爹的男人當小妾,我該開心還是該難過?”
丫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說:“小姐別這樣,徐老爺年紀是大了些,但人卻是頂好,是真心待小姐好的。”
陸水紅卻是冷笑,真心待她好?在徐家人面前,她不過是一個年輕生育功具。
水清鎮的徐老爺是那一帶最富裕的地主,人前光鮮亮麗,人後卻有着大富之家的心病。
徐老爺今年五十多歲,膝下唯有一女,沒有兒子一直是他心中不願提及的事。
為了求得一子,他不惜年過五十仍要納妾,而他欲求娶的小妾正是蘇宛鎮陸老爺的千金,陸水紅。
蘇宛鎮的陸家幾年前也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只是這幾年政局動蕩,軍閥打來打去,現在的陸家在軍閥的壓迫剝削中早不複從前的富裕家財了。
而這個時候,徐老爺願意拿出田地和黃金作為彩禮,只為求娶陸家小姐陸水紅。
就這樣兩家有了利益相關,各取所需,陸水紅便要嫁于徐家為妾。
一開始,陸水紅去找過父親陸宗培哭過鬧過,陸宗培卻疾言厲色地告訴她:“女人婚姻,往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只需要聽爹的安排就好,爹又不會害你。”
陸水紅哭着向陸宗培下跪,陸宗培氣得來回踱步:“身為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你現下沒出嫁,便須聽爹的安排,休要再鬧。”
那天之後,陸水紅被陸宗培軟禁閨閣裏面,日日讓奶娘來勸說陸水紅。
奶娘張口閉口就是身為女子應恪守一生的三從四德。
伺候陸水紅起居飲食的丫鬟在一旁聽多了,忍不住說了句:“李媽媽,這都是民國了,大清早就完了,還說這些幹嘛。”
奶娘眉毛倒堅,急了眼,揚手當頭就掴了丫鬟幾巴掌,罵道:“你這不害臊的小浪蹄子,小姐偏是被你這蹄子帶壞了,若什麽都不管不顧,豈不是和那些騷浪賤的窯姐一個樣了!”
奶娘的話讓丫鬟臉又紅一陣白一陣,羞辱得淚流滿面。
奶娘見一邊的陸水紅吓後小臉煞白,連忙和緩了神色,說道:“小姐,太太走得早,我是李媽媽是看着小姐長大的,就當小姐是親女兒一樣,小姐你不要任性,徐老爺對小姐是有心的,雖是小妾,但徐老爺承諾小姐嫁過去後吃穿用度皆比照大太太,況且徐大太太是個和善賢惠的女人,不會與小姐為難的,小姐只管放心嫁過去吧。”
陸水紅知道現在自己說什麽都改變不了這樁婚事的。不管如何反抗,婚日一到,她怎麽着也得被押上花轎,這些都是由不得她的。
……
閨閣外響起了鞭炮聲和敲鑼打鼓,吉時來了。
奶娘笑不擾嘴地拿繡着鴛鴦的紅喜帕子給陸水紅蓋上,攙扶着她下閣樓。
從閣樓下來,經過海棠時,陸水紅低着頭看着地上零落的海棠花瓣,沒由來鼻子一酸,淚水洶湧起來。
她猛地掀開紅帕子,擡頭看向頭頂花似煙霧般開滿枝頭的海棠,淚水抑不住地流下來。
奶娘惶恐地抓起紅喜帕重新蓋回去,斥責道:“紅帕子要等徐老爺揭才行,你這樣掀開不吉利的。”
陸水紅在紅蓋頭下無聲落淚。
走出陸家大宅,鞭炮鳴響,喜慶的唢吶聲充斥耳邊,來往的賓客都開懷大笑,紛紛祝賀陸宗培。
所有人都在笑,都沉浸在喜慶歡愉當中,唯有陸水紅一個人在哭。
沒人知道紅蓋頭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正在默然垂淚。
陸家大宅門前落了花轎,奶娘及丫鬟扶着陸水紅坐上花轎。
陸宗培看了一眼徐家派來接親的人,囑咐道:“各位辛苦了,煩請大家接親回去的路上注意些,近日山中土匪猖獗,婦女新娘被搶常有發生,大家要多加小心才是。”
“放心吧陸老爺,徐老爺都吩咐過我們了。”
說話的人是一個擡轎的轎夫,他身形高大魁梧,五官冷硬,臉部輪廓棱角分明,濃眉高鼻,眼眸又亮又黑,皮膚有些黝黑,下颔的若隐若現的胡茬和發達的肌肉很有男人陽剛之氣,看上去整個人很粗犷很糙。
他擡了擡下巴:“今兒來的弟兄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一定能安全把小姐送到徐府。”
陸宗培打量着四個擡轎的漢子,個個都是又高又壯,年輕有力,這才稍稍安心。
這時,穿紅戴綠的媒婆高聲喊道:“吉時到,起轎。”
一聲令下,長鞭炮,敲鑼打鼓,以及吹唢吶的聲音再次響起,喜慶的聲音仿佛充斥着整個世界。
………
蘇宛鎮與水清鎮隔了一個山頭,花轎離開了蘇宛鎮直接就進入了山林之中。
“今天天氣不錯,早點擡新娘早點吃飯吃酒。”
“你就知道喝酒,小心喝死。”
“我就那點愛好,陳山海,要不要今晚一塊喝點。”
“行呀,不醉不休。”
聽着轎夫們的對話,陸水紅心裏沒由來得難受。
為什麽只有自己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為什麽自己的命運要被人這樣安排。
她越想心裏越堵得厲害,沒忍住眼淚,哇了一聲又哭了起來。
她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哭聲,卻仍然發出一些嘤咛的聲音。
哭了一陣子,陸水紅便聽有轎夫說了句:“這小娘兒們哭得沒完沒了,真他媽讓人心煩,馬上就要當太太吃香喝辣的,大把的富貴可以享。真想不通有什麽可委屈的。”
這話一下子讓陸水紅心中怒火四起,她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忍着。
她真的想罵回去,卻又不敢這樣做。
但聽這渾厚低深的說話聲,陸水紅大概能猜到是那個叫“陳山海”的轎夫說的。剛才也是這個聲音的主人承諾一定會安全把她送到徐府。
陸水紅擦掉眼淚,掀開一半蓋頭,小心地揭開花轎左邊窗簾一角,目光窺探着外邊。
她盯着左邊擡轎的男人背影,方才說話聲是從這個方向傳來的。
他應該就是那個“陳山海”吧
只見那個陳山海後背寬闊高大,後腦勺頭發剃得很短很幹淨。
就在這時,陳山海輕輕偏了一下頭,目光瞟了回頭,陸水紅慌忙地放下簾子,坐正了身體,當沒事發生。
隔了一會兒,陸水紅聽到陳山海說話:“你瞧,這小娘兒們又不哭了。”
另一個轎夫說:“哎,叫什麽小娘兒們,你是徐家的長工,你得叫二太太。”
“入門了再改口也不遲,這聲二太太還少得了她的?”
陳山海戲谑的聲調讓陸水紅不太舒服。她緊抿着嘴,暗暗咬牙。
然而就在下一瞬,雜亂的馬蹄聲從山坡沖了下來,馬聲嘶鳴,槍聲突突,花轎震了一下咣當落了地。
陸水紅在轎裏晃得頭暈,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外面的人大喊土匪搶親了。
聽到土匪二字,陸水紅心口一緊,臉色瞬間蒼白起來。
她常聽丫鬟們說現在土匪橫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旦落在土匪手上就會生不如死。
此時此刻花轎外槍聲四起,各種厮殺的聲音聽得人心驚膽戰。
陸水紅心跳加速,手腳沒由來得哆嗦,正想着要不要沖出花轎溜掉時,花轎的簾子一下子被人扯開。
只見一個面相兇悍,滿臉橫肉的土匪大漢手握着槍虎視眈眈着花轎裏的新娘。
陸水紅尖叫起來,大喊救命。
那個土匪不由分說一把将陸水紅扛在肩膀上,陸水紅手腳都掙紮撲騰着,嘴裏胡亂尖叫着。
急亂當中,陸水紅撥下發簪,緊閉着眼就很土匪後背死命紮進去。
只聽土匪一聲嚎啕,痛得直接将陸水紅從肩上摔下來。
陸水紅摔在土灰四起的地上,茫然無措地看着四周倒地的屍體,死的幾乎都是送親隊伍的人。
她吓得大氣不敢喘,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卻被一聲槍聲驚吓得捂頭下蹲。
原來是剛才被陸水紅紮傷的土匪被惹毛了,沖她開了一槍,她急時躲開了。
就在土匪還要向陸水紅開槍時,一條黑影撲了過來,直接壓倒了陸水紅滾進了及腰高的草叢中,堪堪躲過了槍擊。
陸水紅卧在草從中,驚魂未定,狂跳的心髒怦怦作響。
“你沒事吧?”
陸水紅愣怔地看着面前這個保護自己的男人,她聽出了這個聲音。
他就是那個叫陳山海的轎夫。
她木然地點了點頭。
砰砰砰,又是一連串的槍聲響起。
陸水紅吓得全身顫抖,陳山海卻按住她顫抖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發出動靜。
陸水紅哪裏控制得住自己,現在的她手腳都發軟了,全身神經都緊繃着,大腦除了恐懼就是一片空白,眼淚更是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地滾落。
葳蕤的草叢作為掩體,土匪一時間無法确定他們的位置,只能小心翼翼地往草叢深處試探。
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讓他們都屏住了呼吸,額頭都緊張得汗水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