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深空影業的頂樓,燕周看着坐在對面的獨子,半晌不語,只是那兩道嚴肅凝重的目光卻讓人難以忍受。
燕凜從小就不喜歡面對父親,也不喜歡面對母親。
他從來不頂撞父母,從來沒有過叛逆的少年時期,他的人生嚴格遵守父母的安排,他做的一切事都完美達成父母的期望。
這樣的懂事自律并非是因為少年老成,他只是不願意和父母相處太多時間。
尴尬的親近,壓抑的愧疚,如疽附骨的無地自容,每多相對一秒,這些無孔不入的負面情緒就要将他淹沒。
燕凜松了松領口,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氣。
“爸,爺爺應該跟你說過,我已經畢業了,未經你允許提前回來,但我覺得這無傷大雅。”燕凜先開口打破沉默。
燕周眉峰皺起,這才緩緩道:“那你就提前去本部集團工作。你堂哥燕深器重你,這很好,你可以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我希望先在娛樂行業——”
“不行。”燕周否決了他的意願,不容任何置疑,“我可以不沾手本部的事務,但本部是我們整個燕家的産業,不是他燕昆一家的。我不希望你也被隔離在外圍。”
“我想多接觸一些別的行業,以後再……”燕凜一只手捏緊了手指,拇指有些神經質地摩擦着。
燕周打斷他:“燕凜,我也不願意逼你,但你是我惟一的孩子,作為父親只會給你最好的。這麽多年以來,你不是做得很好嗎。”
“惟一的孩子”像一句緊箍的魔咒,絞得燕凜無法呼吸。
“聽話。”燕周最後道,起身擺出送客的架式。
燕凜僵硬地坐了半晌,擡頭看向已經走到辦公桌後頭的男人。
“如果,我不用燕家的名義呢?”
燕周皺起眉頭:“你到底為什麽這麽想進娛樂行業?我記得你以前對這一行沒有半點興趣的。”
為了彌補?贖罪?或者只是為色所惑的私欲?燕凜說不清楚。即便說得清,也不是能在父親面前提出的體面理由。
僵持持續着,燕周緊皺眉頭看向這惟一的兒子。
燕凜從小到大都沒有顯露過自己的喜好,聽話省心,從來不曾在任何事物上顯示出一絲的偏執,甚至在很小的時候都不會挑剔愛吃不愛吃的食物。他和妻子這為人父母的,事實上連兒子愛吃什麽都不清楚。
這還是燕凜頭一次這樣強硬地請求着什麽。
燕周半晌妥協地嘆了一口氣:“你既然提前了一年畢業,這是你自己争取來的時間。這一年你做什麽,我不會過問,就當是給你放了一個長假。這樣總該滿意了吧。”
燕凜聞言,緊繃的身軀放松了一些,筆挺地站起身來。
“謝謝。”
能有一年的自由,已經是他現在能夠争取的極限。再多的要求,他知道父親不會讓步。
這是一個狗血的争奪家産的故事。燕家規模最大盤根最深的産業,不是父親一手創辦的深空影業,而是傳自祖輩的藍擎集團。燕周身為被寄予重望的長子,卻被弟弟燕昆奪權,徹底踢出權利中心。後來,婚姻出軌的燕昆又被他的兒子一腳踩下,現在燕家名符其實的掌舵人,是他的堂哥,燕深。
燕深沒有父輩的成見,願意給他一個重返本部的機會。燕凜知道,執念已深的父親,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他只有一年的時間,一刻也耽擱不得。
他孤軍奮戰,甚至不能明目張膽地利用燕家的影響力幫助墨裏,否則必然會引起父親的注意。
墨裏仇視燕家,更加不會接受燕家的接濟。燕凜很清楚,那個倔強的少年連李少天的幫助都拒絕。
離開他的世界的人,注定被他拒之千裏。他這個毀了他的世界的人,又如何說呢?
燕凜苦笑了一聲,卻沒有太多的時間用來懊惱後悔。
現在,他應該怎麽做?
铿锵铿锵,大鑼大鼓敲打起來,一聲緊過一聲,唢吶的高亢聲音也适時加入,一曲“将軍令”熱熱鬧鬧地吹打起來,吸引了臺下喧嚷觀衆的注意。
臺上幔布已經拉開,只有一個小樂班坐在戲臺的一角,操着花了面的鑼,破了邊的鼓,将那一代一代傳承百年的節奏再次擊響。
諾大的戲臺上空空如也,戲臺兩邊立着的一抱粗的柱子就猶為顯眼,燙金的大字從高高的屋梁處至柱底排列出兩句對聯。
頃刻間千秋事業,方丈地萬裏江山。
買了前排票的年輕粉絲們安靜地将攝影設備對準了古色古香的戲臺,全方位地拍攝進去。
其餘觀衆大多好奇地望着戲臺上,嘴上瓜子磕得叭叭響,蓋着杯蓋的白瓷茶碗擺在一邊,小聲地議論着即将出場的節目。
高聳的房梁,懸挂的大紅燈籠,簡樸至極反顯古意的戲臺,與數百年前別無二致的鼓點樂音,在這個不大的小戲園裏,它們一起模糊了歲月,倒流了時間。
這樣的氛圍,對于從小浸淫在各種現代化娛樂設施中的年輕觀衆來說,不失為一個新奇的體驗。有一些感受,只有親置其中,才能産生奇特的共鳴。
每一個人的心中,應該都有這樣一片淨土,它生而有之,隔絕于現代科技之外,連接着通往過去的蟲洞。當一些微妙的心靈感受被觸發時,肉身坐在原地,思想卻可以輕而易舉地突破物理學的束縛,自由随意地回到遙遠的歷史時空,細致入微地體驗着古人曾經經歷過的感受。
而那些流傳至今的古老的民間傳統,就是這奇妙旅行的鑰匙。
直到鑼鼓唢吶奏過一輪,一個身影從幔布後慢慢地舞了出來。
上場的演員頭戴着面具,面具眯眼咧嘴,笑得十分喜慶,幾縷長須飄至胸前,身上穿着大紅的解袍,手持笏板,帽翅上的紅繡球躍動不已。
和着鼓樂的節奏,表演者欣然起舞,邊舞邊跳,變換着身段步法,在戲臺上連走幾個來回,突然從手中抽出一條紅底金字的條幅,上書“天官賜福”,不斷向戲臺下四處展示,迎來一片叫好聲。
這是對觀衆最樸實的祝福,墨家班在民間演出必不可少的一出戲。條幅逐一換過,“富貴長春”、“加官進爵”,表演者運用靈活的身法,致力于全方位無死角地向所有觀衆送去福運。
“好!”年輕的粉絲們也不再矜持,加入鼓掌叫好的行列。
這種興奮的心情是隔着一個屏幕觀賞視頻無法傳達的,拍攝者調整着相機的角度,一邊不無遺憾地向同伴道:“可惜了,大部分人不能來現場,看視頻真是少了很多感覺。”
“說起來,小師弟讓拍嗎?會不會要保密節目好賣票什麽的?”
“沒有不讓拍吧……我們架相機架得這麽嚣張,也沒有人來管啊。”
墨裏站在後臺觀察着觀衆的反應。開業第一天,上座率達到80%,他已經很滿意了。觀衆們似乎對節目也很認可,氛圍一直很熱烈,他更加松了一口氣。
魯嬸已經扮上劉二姐的扮相,有些緊張地走來走去。
魯伯也換好了衣裳,坐在一旁吧噠他的旱煙袋。
“老婆子,你能不能歇會兒,別走來走去的,我眼暈。”
“我這不是緊張嗎。”魯嬸握着戲裏的手帕道。
墨裏走過去撲到魯嬸懷裏,魯嬸連忙小心地護着他的頭飾。
“唉喲喲,小寶貝,好不容易戴好的,別亂撲騰,當心弄亂了。”
墨裏不管那些,抱着魯嬸的肩膀撒嬌道:“魯奶奶,你可是最漂亮的劉二姐,你都緊張,我怎麽辦啊。”
魯嬸哭笑不得:“瞎說,我們小阿貍俊得就像畫裏的神仙了,奶奶老了,不漂亮了。”
“說得好像誰不會老似的,奶奶就算老了,也是最漂亮的劉二姐。”墨裏知道魯嬸是幾年前被鄉下那幾個惡作劇的孩子嘲笑出陰影來了。如今戲班重開,還是要靠着老人家幫他挑起大梁。
墨裏依在魯嬸的懷裏,安靜地不再說話。
魯嬸抱着他,輕輕地拍着,仿佛抱着的還是當年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小娃娃。如今她嬌養的孩子還沒有長大,還不夠成熟,已經一肩挑起重擔。這空蕩蕩的後臺,沒有着落的明天,都在他的肩頭。要說壓力,他比誰都大。魯嬸心疼着自己的孩子,慢慢的,她便将那點緊張都忘在腦後了。
小春和小窦戴起喜慶的大頭娃娃面具,跑出去和跳加官的演員一起,将三道祝福的條幅向觀衆一起展示,在觀衆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中,簡短的第一幕戲落幕。
三個演員回到後臺,小春來不及脫面具,就過來催着魯伯魯嬸。
“爺爺奶奶,快,該你們上場了。”
第二幕的鼓點曲子已經奏起,墨裏不再扒着魯嬸,站直身體,看着兩個老人家走到上場門處,馬上調整到戲裏新婚小夫妻的狀态,邁着喜悅的小碎步,一起走了出去。
下一幕戲就是他了,墨裏深吸了一口氣,邊踱步邊回想着唱詞。
沒有另一個主角,找不到別的配角,狐仙一個人孤獨的獨角戲,所有的目光都将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