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墨裏,墨家班,解散了吧。”
墨班主說着這話的時候,穿着他洗得發白的藍色大褂和黑裯布的褲子,坐在客廳裏的竹制搖椅上。那是少數從老戲園帶出來的家具之一,其他的都跟着老戲園一起灰飛煙滅了。
“爸爸,是不是下鄉的演出遇到了什麽事情?”墨裏問道。
他還記得父親出發前的雄心壯志。每一年的巡演都是父親最開心的事情。在城裏看戲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墨家班去往鄉下的演出,至少還有很多老爺爺老奶奶的老觀衆是認真願意聽墨家班的戲。
墨裏小時候跟着戲班去過一回鄉下,不管天冷天熱,墨家班搭起的戲臺下面都會有很多老人家搬着自己的小板凳,饒有趣味地聽着墨家班一年來唱一回的戲。
說句實話,比起沖着他來的小姑娘粉絲們,墨班主應該是更喜歡那些老人的。他們代表着墨家班最輝煌的年代。在鄉下演出的時候,他可以暫時忘卻墨家班的尴尬處境,沉浸在與輝煌時期別無二致的熱鬧氛圍之中。
墨班主沒有回答,輕輕晃着竹制的搖椅,墨裏突然發現他的頭發不知何時已經全白了。
這個脾氣暴躁又蠻橫的父親,領導着百人規模戲班的大家長,讓所有師兄弟又敬又怕的師父,一直處處周旋、鑽營着戲班延續途徑的圓滑商人。随着墨家班一次又一次被現實損耗元氣——失去老戲園,觀衆流失,弟子相繼離去——在戲班日漸沒落的同時,曾經風光無限的大班主也随着他的戲班一同衰老了。
墨裏眼角有些酸澀。他還沒準備好長大,為他頂起一片天地的父親卻已經老了。
還有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師兄弟們,他還沒有準備好分別,那些人就已經走了。
他永遠也不可能準備好面對分別,他希望誰都不要走,誰都不要變,誰都不要老。
墨裏走到父親身邊,乖巧地在他腿邊坐下,把臉埋在父親腿上,如同小時候在老戲園的院子裏那樣。那時候他陪着父親看師兄弟們操練,現在他的眼前只有裝修精致但空蕩蕩的小客廳。
“魯伯說得對,人得服老啊。有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人總要往前看。”墨班主撫着兒子柔軟的發頂,長長地嘆了一聲。
墨裏安靜地聽着,不再發問,墨班主卻慢慢将下鄉演出的情況講了一遍。
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大不了的事,觀衆少了,收入少了,這都是早有預料的。路過一處村莊的時候,有頑劣的孩子進了後臺,哄搶箱籠裏的戲服頭面,跳到簡陋的戲臺上搗亂,故意扮着魯伯和他老伴剛剛出演的兩個角色,做出一些醜态來逗樂。
“不看不知道,這裏有個老來俏。老太今年六十八,塗脂抹粉又戴花。”
調皮的一群少年帶着天真的惡意,肆意嘲弄。
戲班裏沒有年輕的演員,魯伯和老伴頂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鄉的常規劇目,劉二姐回娘家。
戲裏的劉二姐新婚燕爾,嬌俏美麗,帶着新婚丈夫回娘家探親。魯嬸年輕的時候也是戲班演員,演起劉二姐來得心應手,表演生動,唱腔也是圓融老練的,臺下的觀衆們看得津津有味,連連拍手叫好。
魯嬸是個好藝人,但是在這些孩子的嘲弄聲中,魯嬸羞愧得不敢見人。
墨班主帶着小窦小春兩個半大孩子追着搗亂的一幫人滿戲臺跑,搶回戲服頭面,将他們趕出後臺。鬧哄哄了一陣之後,臺下的觀衆已經哄然散了。墨班主看着當作後臺的簡陋木棚裏,幾個花甲老人靠在箱籠上一臉疲憊,四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臉驚惶,小春陪在魯嬸身邊小聲地安慰着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
那一刻,墨班主臨行前的那些意氣風發,似乎徹底被擊碎了。
以為堅持傳統就可以留住輝煌,實在是太天真了。
曾經後臺擠滿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夥子摩肩接踵,去到哪裏演出都不怕有人搗亂。
現在,他帶着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幾個人,開着破舊的小面包車周轉各地,到底是在幹什麽呢?萬一出了什麽意外,他連個能幫忙的壯丁都沒有。
墨班主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後知後覺得湧現出一陣恐懼。
制定好的演出計劃全部作廢,墨班主帶着戲班僅餘的全部九名成員,馬上收拾東西回城。
“該散了,該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着墨裏柔軟的頭發,嘆息地說道。
墨裏已經淚流滿面。
他一直都清楚戲班早晚有關張的一天,在大師哥勸他一起為戲班努力的時候,他還說過那些清醒殘酷的預言。
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到了連固執的父親也要放棄的時候,他的清醒和殘酷都被抛到了九宵雲外,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淚。
他的清醒不過是建立在父親的堅持之上的任性。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戲班關掉。”墨裏眼淚汪汪地看着父親,提着任性的要求。
“傻孩子,怎麽這麽愛哭。”墨班主愛憐地捧起兒子的臉,粗糙的手指擦着那不斷流出來的眼淚,“愛哭又任性,以後怎麽說媳婦?”
墨班主對于關掉戲班并沒有太多傷感,他已經盡了全力了,就算結果不盡人意,他只是有些惆悵,并不覺得難過。
現在他反而更擔心墨裏。這個兒子從小被所有人寵溺,誰都順着他,捧着他,養得太嬌了些。以前他有諾大一個墨家戲班傳給他,戲班裏的叔伯兄弟都是他的助力,他沒什麽好擔心的。現在戲班沒了,師兄弟們散了,他沒有什麽能給兒子的了。
蠻橫但是護犢子的墨班主,實實在在地擔心着這個被所有人嬌寵着長大的獨子。墨班主甚至想如果是個女兒就好了,至少他可以給阿貍找一個繼續寵他把他捧在手心的人。
以後娶了別人家的姑娘是要寶貝着別人的,墨班主希望兒子能快些長大。
不管墨裏有多不情願,墨家班的解散已經是提上日程的事。
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準備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現在還在戲班常駐的只有小春和小窦兩個孩子,魯伯魯嬸這些老人偶爾過來搭把手。
墨班主給了小春和小窦一人五千塊錢,當作散夥費。兩個孩子初中畢業就在戲班幹,頭一次拿到這麽多錢,都有些受寵若驚。墨班主看着他倆,心酸地感到自己實在對不住一直跟着他的這些人。
小劇場的租期也快到了,墨班主通知業主他不再租了,讓業主可以另找租戶了。
魯伯又帶着老夥計們來劇場幫忙清理後臺的服裝道具,把還完好的那些收拾一下打包送到墨裏家裏。其他太破的只能就地扔了,墨裏家也不大,實在擱不下這十幾個木箱籠。
墨裏也陪着一起收拾。
狐仙的全套服裝頭面都是要拿走的,那是所有戲服裏最新的一套,是在墨裏第一次上臺前墨班主重新找人縫制打造的,只有墨裏穿過。頭面上的鑽雖然不是什麽值錢貨,卻晶瑩透亮,光線一照就閃着銀輝,也許被墨裏穿久了,仿佛透着幾許白狐的靈氣。
墨裏情緒有些低沉,把那些衣服一件件疊放整齊,首飾裝進小盒子裏。他整理得很慢,仿佛這樣就可以将墨家班徹底解散的時刻推遲一些,再推遲一些。
魯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閑不住地講古,顯然也被那些道具勾起了年輕時的回憶。
“當年墨家班最興盛的時候,收了得有六百個弟子。”魯伯講得興致勃勃,“不少人家慕名把孩子送來學戲,那時候你爺爺是班主,他得看那些孩子資質好壞,才決定收不收。那會兒還在老戲園裏,人可比現在多多了。有一年來了一個外國的導演,要拍中國的文化紀錄片,縣裏就請我們墨家班演出了一場度狐仙,演完了以後把那導演高興得呀,握着你爸爸的手直說鳥語。翻譯說他覺得狐仙太美了,這出戲也太美了。狐仙美,還用他說,都演了幾百年了。”
墨裏配合地笑了笑。墨家幾百年來的每一任狐仙,誰能想到最後斷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一邊聽着魯伯的講古,一邊漫不經心地收拾。
周飛突然從門外跑了進來。以前他在後臺就出入自由,現在戲班都不在了,更沒有什麽顧客止步的後臺了。
“墨裏,戲班真的要關了?!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墨裏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
周飛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态度,抱着新買的觸屏手機走到他身邊。
那一年觸屏手機剛出沒多久,貴得離譜,也只有周飛這種不把錢當錢的暴發戶願意買一個耍酷。手機還是靠壓感觸控的,周飛用手指甲在屏幕上咄咄咄戳得直響。
“你看你看,貼子裏都傳開了,粉絲們都在哭嚎呢,都要等一個準信。”
“要關了要關了,行了吧,我還要哭呢。”墨裏漫不經心地敷衍。
“你哭了?!”周飛扔開手機趕忙湊過來盯着他的眼睛左右觀察,墨裏不耐煩地推開他。
“別湊我這麽近,別惡心我啊。”
“我不是怕你難受麽。”周飛現在對墨裏一點脾氣也沒有。以前兩個人打得天翻地覆,好歹是有來有往,現在墨裏單方面暴力,周飛卻是低三下四低聲下氣,他爸為此已經恨鐵不成鋼許久了。可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阻止不了他兒子去跟別人的兒子大獻殷勤。
“墨裏,你要是不想戲班關張,我幫你啊!”周飛對着墨裏拍胸脯。
墨裏聽得心裏一動,轉頭看他:“你有辦法?”
周飛被那雙漆黑的眼珠子一看,那雙注視着他的眼睛裏似乎還含着希望的水光,水靈靈的,真是一雙會說話的漂亮眼睛。他整個心都飄忽忽地輕了起來。
“是啊,我有的是錢!你要多少?!要多少我都給你!養幾個你都夠了!”他豪爽地開口,滿以為會得到一個感激的擁抱,手臂裏都期待得有些發癢了。
沒想到那雙漂亮的眼睛突然變得兇狠起來。他和墨裏打架打了十幾年,這眼神一點也不陌生。這是要動手的前奏啊。
果不其實,一只拳頭唰得就搗到他臉上。周飛只來得及接住那個撲過來的身軀,手輕輕地扶住對方,臉上重重地挨了一下。
“唉喲!”
“死周廢!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信了你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