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朝風月
一朝風月
“你就是笛飛聲?”
“是。”
“江海浩蕩,百川歸一,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武道佛道,确實适合在此地一論。”
“我來此地,只論武道。”
“請吧。”
“請。”
雲間玉兔,水面蒼龍,煙濤微茫,滄浪空闊。
光影婆娑,長星墜地,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第一百二十招時初現端倪,第一百九十八招時才定勝負!
西域藩僧後背八穴突然爆血,重創倒下。鮮血了染紅沙灘,又被江水吞沒。
笛飛聲以刀撐地,臉色在月色映照下更顯冷冽與蒼白,一身紅衣被粼粼波光反射着,或明或暗,浮出一抹深到妖異的紅。
趙新晴、炎帝白王與另外兩位蕃僧一直登臨在碣石之上,遠觀江邊二人過了一百九十八招。笛飛聲尚能勉強站立,西域藩僧倒地不起,勝負顯然,無人去插手,無人有異議。
只是那西域藩僧被笛飛聲破了八穴斷了三脈,神仙難救,眼見不活。
趙新晴心動一念,一躍而下。
“我可以保你的命,但你受傷太重,想要恢複如初絕無可能,你是想要活着做一個普通人,還是就此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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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此一戰,既悟武道,又悟佛法,貧僧此生無憾。心有所住,即為非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中有菩提,何處不涅槃?”
随着趙新晴擡手封住剩下九脈,再閉十四經穴,傾注內力往背後連擊三掌,蕃僧的腹部開始鼓脹,臉上手上的皮膚像生了蚯蚓一般扭動,誘導着全部的勁力彙集于頭頂。只聽“噗”地一聲,蕃僧一口鮮血吐出,身體外表逐漸恢複如常。
“此戰見證者只有我們四人,口說無憑,禪師可有随身佩戴之物可做憑證?”趙新晴說道。
西域藩僧摘下了自己禪杖上的金輪。
他站起來的時候,劇烈晃動了一下,好像還沒有習慣自己幾乎沒有內力的雙腿。他多走了兩步,熟悉了一下之後,帶着另外兩名蕃僧欣然遠去。
笛飛聲遠遠地看着趙新晴救人。期間炎帝白王過去扶他,他以為自己只是稍稍卸了一些力,炎帝白王卻感覺自己手上明顯一沉,随後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炎帝白王想着趕緊把笛飛聲帶走,笛飛聲搖頭。炎帝白王沒有辦法,只能繼續跟着笛飛聲等,他知道他們最近鬧得很僵,偏偏兩個人都倔強傲氣,都下手帶狠,自然誰也不會先退一步。
這種事他根本解決不了,除非把四象青尊喊來還有可能。炎帝白王甚至在往更可怕的方向去想——如果趙新晴此時對笛飛聲仍舊視若無睹一句話不說,他們之間,會不會從此再也無話可說了?
笛飛聲不敢去想。
笛飛聲在等趙新晴走過來。
還好趙新晴拿着金輪走過來了。
趙新晴不知道怎麽處理自己和笛飛聲的關系,只知道自己去救其實不那麽熟的莊盛的時候還會和莊盛打招呼,現在笛飛聲傷成這樣,若置若罔聞,會真的很不好。
笛飛聲左手按了一手的血,右手因為一直握着刀,還是幹淨的。他收了刀,用右手接過了金輪後,被炎帝白王和趙新晴扶着走了。
笛飛聲受傷時從來都是自己包紮,不需要任何人幫忙,除非傷得太重需要銀針渡穴。就算是這樣,他也是自己包紮好了,把自己差不多收拾好後,再等人幫他紮針,無一例外。
血浸透了半側衣衫,一直滲到鞋裏。笛飛聲在房間裏清理好傷口,把衣褲,襪子從頭到腳換了一遍,換下來的全部丢在了一邊。“火焰刀,名不虛傳。”他朝外面說道。
門外有一人,號稱“醫鬼”,原是金鴛盟中最會診斷的,現在邊上又多了一個用藥最好的莊盛。有他們治療,火焰刀再如何厲害,也不至于留下後遺症。
他們把完脈後,很快決定了如何開藥方。笛飛聲以為可以就此結束,不料他們雙雙說要紮針才行。莊盛說得理所當然,還說要等拔出火毒,藥浴時再紮一次,醫鬼深思熟慮後說必須要紮,但是藥浴絕對不行。
醫鬼還沒有機會把笛飛聲紮針時從來不脫衣服的事情告訴莊盛,莊盛才來幾天,現在就告訴他等于是找死。
莊盛很不理解為什麽一個大夫會把病人的喜好置于病人的安危之上,醫鬼很不理解為什麽一個大夫的脾氣會和驢一樣倔。
笛飛聲忍無可忍,把這兩人轟了出去,然後問炎帝白王趙新晴怎麽不在。
炎帝白王說道:“趙姑娘聽他們說您沒事,就回房間了。”
“想辦法把她喊過來。”
實在摸不清他們之間屬于狀況的炎帝白王只能找理由把趙新晴騙過來。
“趙姑娘,尊上被火焰刀傷及左腹,背為陽,腹為陰,陰屬寒、寒則凝、凝則結,需要姑娘用剛柔并濟的內力協助施針,才能将藥性發揮至最佳……”
知道自己昨天确實在亂發脾氣的趙新晴,內心還是很想和笛飛聲緩和一下關系的。但是她不喜歡道歉,不喜歡解釋,也沒有人敢逼她道歉,更何況她和笛飛聲對的一掌是笛飛聲自己出手。就算雙方扯平,把這件事直接掀過去,總要有人開口說第一句。
她總覺得開口就是認錯,服軟,所以她什麽也不想說。
這是炎帝白王自從跟随笛飛聲以來,被吩咐的最難的一個任務,鬼知道他為了騙趙新晴花了多少說辭。他後來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說到自己都絕望了。
其實炎帝白王過來一開口,趙新晴就已經找到了臺階,準備自己下了,所以後面她一個字也沒有放心裏去,一直沒有打斷炎帝白王只是因為覺得越聽越離譜,好玩而已。
最後趙新晴聽不下去了,放過了炎帝白王。
“趙新晴,幫我一個忙。”
像命令一樣請求,在請求裏下着命令。笛飛聲盤膝而坐,穿了一身淺湖色中衣中褲,許是失了太多血的緣故,他語氣難得沒有那麽單調冷硬,低沉裏多了一點點會随時消散的溫度。
趙新晴沒有想到炎帝白王說的不全都是亂墜的天書,原來笛飛聲真的需要她幫忙。她以為無非是給點內力,或者在關鍵時候加持一把,而笛飛聲卻說不用,只需要在藥浴的時候幫他在後背上紮針。
“他們誰來都比我紮得好,怎麽,你還怕脫……”
冷臉說笑的趙新晴莫名想到了什麽,忽然之間就說不下去了,下意識地把手貼向笛飛聲的脊背。笛飛聲随之一顫,微微繃着身體,任由她的雙手往下摸索。從肩胛,到後腰,或深或淺的疤痕,都是他少年時噩夢般生活過的印記。
隔着薄薄衣料,她一雙殺人無數的手,此時卻像掬着幹涸沙漠中的最後一汪清水,去拯救那在悲風中身披千創的白楊。
冷酷果決如他,也沒有辦法将過往的一切傷痛剜去,完全做一個我行我素的刀客;武功高絕如他,也無法在夢中斬盡宵小,擺脫一生的夢魇;狂傲潇灑如他,即便能笑對所有名門正派的抨擊指摘,也無法面對精致皮囊下的荒蕪破敗。
“我終于确定,笛家原來真的不會給你們用傷藥。”
“他們哪裏會舍得啊。”
“我們可是會用的。”
上好的藥,生皮換肉,可以去掉手上因常年握刀生出的繭,可以讓傷口不留一點痕跡,亦是酷刑。
“他們對女子倒體貼。”
笛家堡中的男孩會被訓練成死士,而女孩,尤其是美麗的女孩,會被訓練成殺手,去做一些特殊的任務。所以她們會被關照,會被允許用藥,而不在同一片場地訓練的笛飛聲,什麽也不知道。
換做以前,不論是誰對趙新晴說這樣的話,現在都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就算他是笛飛聲,他也要承受來自于她全部的殺意。
可現在她只是跪坐在床上,伸出雙臂從後面抱住他,輕輕靠在了他的身上。他就是心思簡單,不管他無意間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她也不願意再對他有任何殺意。
一滴眼淚落進他的衣襟裏,他拉着她的手,就這樣過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