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縱雷煅劍(2)
縱雷煅劍(2)
屋內,恒長的靜默。
薛白安分地坐在小板凳上,雙膝并攏,兩手放在上面,低着頭不發一言。
從前都是薛白先起頭,這會兒安靜下來,惹得左輕顏無從說起。
沉寂久了,薛白率先投降:“道友,你再不吱聲,我就回去了。”
還不如別說話!
之前叫他回屋,偏要沒皮沒臉住下來;現在叫他呆着,他反倒着急回自己住處了。
左輕顏深吸一口氣,不無懷疑,薛白生來便是克他的。
他拖來另一張小板凳,和薛白面對面坐下,幾番組織語言試圖委婉,開口卻是直白過頭:“你在哪裏得到過歸來劍?”
薛白眉眼因為低頭而覆上陰翳,他頂着拒不配合的姿态乖乖作答:“金玉秘境。”
他都直白地提到歸來劍了,怎麽可能不知道金玉秘境!但沒毛病,是左輕顏問法不對。他努力保持平和:“何時得到的?”
薛白擡起頭,窗外稀微的暗光投入沒有燭火的房間,他背光而坐,暗沉得像一坐伫立已久的雕塑。雕塑緩緩開口,說的亦是久遠的故事。
“上輩子?還是說上上輩子?”薛白沒有直視左輕顏,轉至眼梢處的瞳孔散漫,仿佛什麽都沒在看,“我在滿堂畫卷開放後的第九天落入金玉秘境,然後拿到了歸來劍。拿到了很多次。”
薛白被完完整整地困在人世間。左輕顏聽着薛白沒有感情的語調,沒由來地有了這種感覺。他問:“你真的想把縱雷劍變成歸來劍?”
薛白沒有正面回答:“明明是他要給我劍,要求真多。”
這可是修真界第一劍修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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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人聽到薛妄要把劍給他,大抵會激動得當面下跪,焚香沐浴三天三夜,才敢一步一跪一叩首地送進劍爐,誓死打造出符合薛妄心意的靈劍。
薛白卻一副看不上的樣子,好東西捧到他手上,還要糟他挑三揀四。若非昏暗天光下,他的嘴角過分平直,挂不住一點點傲慢,左輕顏都想斥他一句沒良心。
薛白終于把瞳孔轉過來,掠過左輕顏的雙眼,半垂眼睑:“道友——”
左輕顏撐着下颚,等待薛白把話說完。忽地,薛白起身,将左輕顏視線裏稀薄的光亮完全遮住,那人朝左輕顏俯下身,形成一個別扭、不太舒适的擁抱。
“道友。”薛白在左輕顏耳側又喚了一聲,“我沒想要歸來劍。不要把它放在心上慮。”
左輕顏怔了一瞬。薛白一定是誤以為他又在歉疚金玉秘境的事,雖然不可能完全不自責,但左輕顏此時想談的,不是薛白取沒取得歸來劍。
“你先坐回去。”左輕顏腳尖勾過對面的小板凳,把薛白摁下,“我不跟你說這個。我就問你,你想不想要縱雷劍?要的話,我給你十天時間,過了第十天,你可以選擇留在這裏,也可以選擇跟我出去。我知道對不起你,但外面還有厲峰、還有榮初華,魔修的事耽擱不了太久。”
他的手還搭在薛白的手臂上,帶着不容拒絕的意思,強硬地等待薛白回答。
他逼得太近,薛白微微後仰,半晌艱澀道:“我想不想有用嗎?”
左輕顏不明所以,但退回原位。
薛白又道:“歸來劍救不了我,縱雷劍就可以了嗎?”
從來只看到主角救人。救同門師弟、救同路之人,能帶着所有人突破險境的,只會是主角。
這是主角的殊榮,也是主角的義務。
可他的主角卻說,什麽都救不了主角。
“我……”
薛白曾承諾把過去講給左輕顏聽。可薛白才撕開一角,左輕顏退縮了。他在薛白說出開頭的時候打斷:“你再想想,明天給我答複,先睡吧。”
他心不在焉地起來送薛白,滿腦子都是薛白的話。
若是重生,一定有死亡。
若是反複的重生,必然是反複的死亡。
可主角怎麽能死?他不該成神嗎?但薛白說上輩子,也說上上輩子,甚至那個上上輩子不一定是開端。
一輪又一輪的生命,是新生嗎?不一定。是重複嗎?或許是。
但這一輪一定有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自己。左輕顏有這個自信。
他一直記得,與薛白初遇時,薛白用言行舉止說明了過往輪回中的左輕顏早已死去。
不管那個左輕顏是不是自己,此時此刻,有一個左輕顏活生生地站在薛白面前。
左輕顏拉住剛離開房門的薛白,在對方不解的眼神下,叫住對方。
屋外刮起新的風沙,席卷大地的呼嘯聲似乎突破了大門的防守,直直鑽入左輕顏的身體。
是被黃沙糊了頭腦吧,左輕顏在近距離中微微擡起頭,終于在今夜探究到薛白瞳孔中的碎落星光,他笑了笑,自然而然道:“要是覺得過去都是負擔,你可以把我當做新的開始。”
*
臺詞有點羞恥。後知後覺的左輕顏恨不得摳穿界外。
他翻來覆去一晚上沒好好睡一覺,閉眼就是睡前對薛白說的最後一句話,睜開眼全身發蒙,驚覺已簡單入睡片刻,是這句話深入影響了夢境。左輕顏恨恨踢了兩腳被子,又開始下一輪的自我羞恥。
于是,來到界外的第四天,萎靡不振的成了左輕顏,神采奕奕的成了薛白。
兩人同時從兩個房門踏出,照例看戲的龔再“嚯”了一聲:“這就是分開睡和一起睡的不同嗎?”
左輕顏翻了個白眼。
薛白決定暫時留下,拎着縱雷劍,主動鑽進鍛鐵屋裏。薛妄端着才吃了一半的早飯,被沅敏攆着送到薛白身邊。
左輕顏自然也是去的,作為“新開始”的代表人物,他坐在薛白擡頭就能看到的地方,極度窘迫地接受薛白時不時瞥過來的眼神。
離開雲狐大氅的庇佑,他把手背在身後,有一下沒一下摳手指,從頭到腳的神經在薛白的注視下緊崩到極致。
“打個鐵還眉來眼去,不愧是年輕人,會玩。”薛妄一臉牙疼,隔三差五發出“啧啧”聲響。
左輕顏本就被薛白盯得尴尬,薛妄主動撞上來,豈有放過的道理:“您看您說的,巴不得孫子成斷袖呢?薛家的祖宗愛聽您這話嗎?”
薛妄牙更疼了:“你能繼承你師父尊師重道的優良品德嗎?怕不是跟着馮年長大的吧。”
“您瞧您,好心給您個建議,還拉踩我師伯。”
“他是你師伯,我還是你師祖!”
“哦。”
“哦你個頭,好好說話!”
兩人壓低聲音吵吵嚷嚷,不敢打攪薛白。
薛白盤腿坐下,把縱雷劍放在膝上,他沒有急着把劍身重新熔鑄,只是安安靜靜地看它。
“你跟他說什麽了?今天感覺人都不一樣了。”薛妄在原地搖來晃去、觀察薛白,忍不住跟左輕顏竊竊私語。
跟薛妄吵過一架,左輕顏發覺自己已能承受現有的尴尬值,又恰巧溫度正好,整宿沒睡好的困倦湧了上來,一點頭昏昏欲睡,被薛妄吵醒後潦草道:“嗯?哪裏不一樣?”
“嘿,就……就人不一樣啊。”薛妄比手畫腳,“你一天天跟他孟不離焦的,怎麽就看不出來?”
“你孫子又不是我孫子,看得出個鬼。”左輕顏縮成一團,靠牆上緊閉着眼,“我睡會兒,有新動靜了叫我。”然後任憑薛妄小聲鬼吼鬼叫,意識一點點消散。
醒來時,他先感覺到輕微的搖晃,好一會才察覺自己在薛白背上。
“有結果了嗎?”左輕顏打算再眯片刻,說夢話似的問道。
薛白穩當地走在路上:“沒有,不過十天應該夠了。”
左輕顏不夠清醒的大腦反映了段時間:“那就好。”
“嗯。”薛白應了一聲。他呼吸勻稱綿長,即使不依賴靈氣,背起成年男人仍舊毫不費力。左輕顏松懈了全身力氣,頭顱軟綿綿地搭在薛白肩頸處,時間長了,又嫌脖子僵久了不舒服,從一側肩頭磨蹭到另一邊。
薛白誤解了他的動作:“想下來了?”
按照不近人情的習性,該說“想”的,但鬼使神差下,左輕顏搖搖頭,在薛白背上蹭得半縷頭發纏上線頭,稍一動彈,吊得頭皮生疼。
左輕顏嘶了聲,舍得完全睜開雙眼,扯開線頭的束縛,賴在薛白背上環顧四周。
“你祖宗呢?”左輕顏道。
“走得比我快,估計到家了。”
左輕顏埋怨:“他也不等等你。”
“你睡得沉,走快了會吵醒你,就讓他先回去告訴奶奶,省得擔心。”
左輕顏不以為意:“界外就那點魂小怪,有什麽好操心的。”
薛白輕笑,聲聲震顫從後背傳遞但左輕顏胸口。
左輕顏睡糊塗的大腦機械地運轉,扒着薛白的肩膀看人側臉,想一出是一出地問:“薛妄說你變得不一樣了,有嗎?”
“變得沉穩、值得依靠了?”薛白眉飛色舞,“可我一直都很可靠。”
左輕顏嫌棄地退回去:“不要臉。”
界外孤獨矗立的小屋近在咫尺,趁着兩人獨處、四下無人,薛白道:“臉要不要都沒關系。我找到了我的變數,我的變數接受了我。所以,我打算再試試新的東西。”
左輕顏錘了對方一拳:“誰接受你了。”
薛白把人往上一颠,左輕顏沒有防備,手忙腳亂地勾上薛白的脖頸,慌亂中,薛白說:“這不就接受了嘛。”
左輕顏不假思索,勒緊雙臂,剩餘短短半裏路,響徹了薛白的求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