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無間幻境(2)
無間幻境(2)
紅色的火焰打着卷兒,削斷刺向左輕顏的匕首。
“李玥”握着手柄,表情凝固為異常的獰笑。眉心洞開處溢出黑煙,人皮随之化作灰燼,任由白骨與匕首稀裏嘩啦掉了一地,連魂魄碎片都尋不到絲毫。
左輕顏收下無極珠,陰氣湮滅在五指間。
這幻境着實會挑人,沒有挑揀宋輕香、陸輕名這些朝夕相伴的師兄弟,也沒選擇薛白這種粘上就撕不掉的狗皮膏藥,變出個相互認識卻關系不好的李玥,輕而易舉降低了左輕顏的防備心。
若非在原書裏看到過無間幻境玩弄人心,若非薛白及時趕來,他的命指不定就交代于此。
薛白跌跌撞撞向他跑來,扶着左輕顏的肩膀上上下下查看,半晌塌下肩膀,神色松快少許:“吓死我了。滿堂畫卷那麽大,你掉哪兒不好,怎麽也來這鬼地方了?”
後頭兩人稍微慢些,晚一步跑過來。
他們一人石青長衣、黑色護腕,腰間懸着代表斬劍門首席弟子的血玉斷劍墜,是馮年首徒俞向晚。
另一人鬓發微卷,銀冠束發,小巧玲珑的姑娘偏作男子打扮,與傳聞中褚山遙年輕時一個習性,不是李玥還有哪個?
小姑娘見到左輕顏,硬聲硬氣地發出冷哼。左輕顏才見假“李玥”,突然見到真人,一時無語凝噎。
老好人俞向晚正處氣氛僵硬的兩人中間,左瞧右看等不來一句打破僵局的話,與左輕顏、陸輕名打過招呼後,溫吞道:“月……師妹,莫要失禮了。”
李玥眉心蹙起:“他倆是人是鬼還沒驗過,你急着攀關系作甚?”
薛白聲音冷下來:“李姑娘,話別說得太難聽。”
李玥別開臉,一言不發,倒是俞向晚連忙陪不是。
左輕顏從書裏到書外,第一次聽薛白發脾氣,心下一跳,趕緊拉開薛白:“這裏活人死人混着,她小心點沒錯。再說了,你跟個小姑娘計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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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向晚順着左輕顏給的臺階:“師妹一進畫卷就撞上假扮成我的骷髅,到現在還提心吊膽着,難免有些疑神疑鬼。”
李玥擡頭頂撞:“我沒……”
俞向晚幹脆完完全全擋住她:“是我非要進畫卷,沒能保護好師妹不說,還累她有生命之憂。”
“明明是我要……”
李玥在俞向晚背後拔高音調,俞向晚不輕不重斥了句“月月”,身後一聲哂笑,沒了動靜。
俞向晚繼續道:“幸有薛兄相助,我與師妹方能安然無恙。薛兄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實力。莫說築基修士,結了丹的,在這片怪地方都無法輕易發現有何不妥,薛兄卻是一出手便了結了人皮骷髅。“
幾句話的功夫,徹底變成薛白的表彰大會。
無間幻境陰氣遍布千年以上,模糊了修士對周圍的認知。
即便俞向晚天生劍意、是未來的劍道翹楚,左輕顏也能想象到他落入幻境後識人不清的窘迫,與之相比,果斷出手的薛白,無論如何都配得上強大兩個字。
但是,薛白可以強大,卻至少不該是在這裏。
書中的薛白懵懂闖入,面對無極珠驟生的不安分毫無頭緒。
半路相遇的“修士”趁他入睡,劍尖抵住他的心口,無極珠不受控制般躍出,一擊擊殺,薛白這才明白無極珠早識清了這張人皮下是人是鬼。
但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是進入畫卷的第三天還是第四天?
左輕顏敢确信,絕不是第一天,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初入畫卷的薛白天真過頭、信賴一切,不可能已經學會用無極珠辨認活人與死人。
他忍不住看了眼薛白。
薛白的視線罕見地沒有落在左輕顏身上,他背着手,摩挲衣袖下的無極珠,笑臉略顯生硬。
乍一看,容易讓人誤會他是被誇不好意思了,可憑借左輕顏從書裏到現實的了解,這家夥絕對是後悔在別人面前亮出無極珠了吧。
左輕顏右眼皮一跳,攤開手,露出無極珠,剛剛附加上去的赤紅火焰在珠子表層閃爍不已:“小東西廢了我不少勁兒,他要還那麽沒出息,未免太對不起我。”
在場所有人都轉向左輕顏。薛白神色愣愣,似乎不明白左輕顏在說什麽。
左輕顏硬着頭皮,拉過薛白的手,掰開他合攏的手指,将無極珠放在他的掌心:“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紅蓮火灌進珠子裏不容易,你還老是浪費。幸虧這顆還留了點火,你将就着再用用吧。”
微弱的紅色火焰舔舐着手心,薛白像是被燙回了神,勾起嘴角,左臉的酒窩深深陷下:“道友說得是,我自當珍惜。”
俞向晚恍然大悟,轉頭開始誇紅蓮赤火。
左輕顏斂去表情,不鹹不淡地客氣兩句。另一邊的陸輕名看不懂氣氛,挂在左輕顏身上就要讨珠子,硬生生打斷俞向晚等不到結尾的長篇大論:“我也要!”
左輕顏拖着陸輕名這個大高個,艱難前行,沒想好怎麽糊弄,肩上一輕,是薛白把陸輕名架走了。
“阿名是來保護阿顏的,對吧?”薛白一本正經道。
陸輕名跟着正色:“對。”
“那是不是因為咱們阿名比阿顏厲害呢?”
“厲害!”
薛白假模假樣地嘆氣,難過道:“可是我不夠厲害,還要阿顏保護我呢。”
陸輕名脊背挺直,頗為嚴肅地打量對方。
“阿顏為了我,幾個晚上不睡才做出顆小珠子,都怪我太沒用了。”薛白演得情到深處,順手抹了把眼。左輕顏往邊上挪開幾步,以免被傳染變傻。
陸輕名這個小傻子卻瞧不出薛白的浮誇演技,面色猶豫:“你不要哭……”
薛白哀嘆一聲,自顧自道:“要是我和阿名一樣出色,阿顏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陸輕名輕輕拍着薛白的肩,望向左輕顏的雙眼水光流轉:“我不要小珠子了,顏顏好好睡覺,名名沒關系的……嗚。”
左輕顏想死。
他撇開視線,拒絕和陸輕名眼神交流,沒想到撞上俞向晚探究的目光。
李玥嘴唇抖了抖:“傻子嗎?”
左輕顏決定目視前方:“天要黑了,找個地方休息。”腳趾差點摳穿鞋底板。
*
無間幻境沒有白天黑夜的區別,左輕顏擺明睜眼說瞎話。
可幻境中陰氣綿綿,修士長期行走在內,不自覺耗着靈力,免不了疲累,五人仍是找了個山洞落腳。
李玥作為在場除薛白外唯一一個沒有結丹的,一路奔波後,眼皮上下打架。
她強撐着清醒,嘗試把眼睛睜大,上眼皮猛地一掀,翻出個絕佳的白眼。
俞向晚收拾好山洞,須彌戒裏掏出好幾條鋪蓋:“先睡會兒,師兄給你看着。”
李玥憋着氣:“用不着。”被俞向晚摁着坐了下來。
俞向晚又以沒怎麽出力為由,把其他幾人勸下後,獨自坐在山洞口守衛。
左輕顏一覺睡得昏沉,醒來時,洞口換成了薛白。
睡在旁邊的陸輕名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裏的靈光劍始終沒有散去。
左輕顏輕輕抽出手,陸輕名迷迷瞪瞪醒過來,被拍了幾下後背,咂着嘴又睡了過去。
“不睡了?”薛白小聲問道。
洞口風涼,左輕顏裹緊雲狐大氅,焰珠生出的熱量讓他眯了眯眼,大腦裏軟綿綿的。他席地坐在薛白邊上,“唔”了一聲,權作回應。
薛白幹脆撿來幾根枯枝,響指一打,燒起一串靈火。
左輕顏縮在大氅裏:“我不冷。”
“我有點涼。”薛白說着話,朝火堆坐近,伸出手烤火,左輕顏便也跟着靠了過去。
兩個人安安靜靜了許久,後頭不知誰翻了個身,左輕顏下意識點了點地,畫出一個隔音陣。
最後一筆落下,左輕顏感覺自己多事,撚着手指要擦去。
薛白安安靜靜等他布完陣:“原本想早點聯系你的。”他晃了晃手腕,左輕顏想起來無極珠還有通訊功能。
“但一想到這裏陰氣重、我又走不出來,你要是來找我,我可要緊張死了。”
左輕顏又想說有什麽好緊張的,又想說誰會去找他,憋了半天,全憋心裏頭。
薛白又道:“早知道你就在這,我肯定用最快的速度過來。”
左輕顏自己把自己憋得半死,沒好氣道:“你怎麽找過來?”
薛白指了指手腕,笑得活潑又陽光。
左輕顏卻眼角一抽,這什麽萬能的小道具。
薛白又指向左輕顏的手腕:“你想找我也可以用它哦。我下過指令了,它會聽你話。”
左輕顏脫口而出:“鬼才找你。”
也不知戳中薛白哪個笑點,這人悶笑半天。
“從進留方鎮開始,一直沒能好好說說話。”
薛白笑過勁,撐着腦袋,火光跳躍在臉上,映得他雙瞳燦燦。
左輕顏看着看着,想說明明在道清門第二天有單獨聊過天,又想起薛白沒有緣由的“長命百歲”……
算了,兩人從來沒正常溝通過。
“你好像知道很多東西。”薛白道。
左輕顏手腕上的兩顆無極珠突然收緊,強勢地滑過脈搏。
薛白伸了個懶腰,解開無極珠的桎梏:“不過我也一樣,光說道友就太過分了。”
他單手撐地,好看的面孔離左輕顏近得很,一呼一吸掠過左輕顏的鬓發,左輕顏手上蠢蠢欲動要把薛白推開,又有突如其來的好勝心讓他原地不動。
“哪天能都告訴道友就好了。”
薛白笑了一聲,短促的呵氣差點讓左輕顏大腦空白一瞬,左輕顏忍無可忍,把人推得遠遠的。
“那你在這說。”左輕顏沒好氣道。
薛白眨眼:“太長了,他們随時會醒過來。”
左輕顏:“……”
薛白估計察覺到對方的脾氣,快速道:“我稍微說一點吧。”
左輕顏上漲的脾氣消了下去。
薛白撥了撥柴堆:“我有辦法帶你離開這裏。”
這火堆實在太熱,左輕顏往後挪了挪:“你有什麽辦法?”
薛白道:“再過幾天,也許是畫卷的最後一天,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左輕顏垂下眼睑,斂去眼底的震顫。
畫卷的最後一天,薛白在無間幻境誤打誤撞進了金玉秘境,斬獲歸來靈劍,逃離滿堂畫卷,憑一把劍削平閱川擂臺,成為群劍大會的榜首,一舉越過俞向晚,成為斬劍門首席弟子。
書裏的這段時間,是薛白最風生水起的日子。
可薛白不該知道。
他不該知道畫卷的最後一天,更不該知道有個名叫“金玉秘境”的好地方。
一句“你是誰”沉浮在嗓子眼,左輕顏沒有問,只聽薛白說下去:
“你要相信我。我經歷過不少事情,說與你聽也無妨。”
左輕顏頭腦裏一片亂七八糟不成型,好半天問道:“包括無極珠?”
說完,左輕顏又開始後悔,想找點別的話頭糊弄過去,薛白撩開左輕顏被風吹到襟前的長發:“你果然知道它的名字。”左臉頰的酒窩抿出一絲溫柔,他說,“包括無極珠,包括一切,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