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站
05站
05
夜色無邊無際,十點多鐘,蕭定打烊回來,敲響蕭潇房門。
“潇,能進去嗎?”
聽到聲音,蕭潇立刻跑到床上躺倒,閉上眼睛。
過了會,房門自發從外面打開,向裏推開一道門縫。
起初連腳步聲都聽不見,大約過了十幾秒的時間,一聲蒼老的嘆息自房門的方向飄來。
蕭潇無意識地攥緊床單,心口抑制不住地發悶。
忽然,薄薄的眼皮外部感受到一層黑暗,爺爺替她關了燈。
刻意放輕的關門聲緊随而至,卧室幽靜得像一座黑暗森林。
約莫又過了一分鐘。
她睜開眼,煩躁坐起身,摁亮臺燈,摸出掌上游戲機打游戲。
床頭櫃上的一個皮卡丘靜音小鬧鐘,時針悄無聲息從十滑向二。
……
早上六點半,蕭潇被芳芳喊起床,睡眠只有不到五小時,不困的是大羅神仙。
蕭潇前兩節課又在和瞌睡的抗戰中,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第三節課剛上課沒多久,走廊窗口上忽然站了一個人。
陌生面孔,同學們都不認識。只有一個女生和同桌小聲納悶:“咦,他不是逍遙書店的老板麽。”
生物老師察覺後想出去問問他有什麽事,蕭定隔窗笑着擺擺手,示意自己這就走。
臨走前,他又最後看了眼第四組前排靠窗的那個黃色身影,她兩手支着頭,對他的出現毫無所覺。
渾渾噩噩有渾渾噩噩的好處,不知道爺爺什麽時候來,也不用胡思亂想馬老師會和他具體說什麽,惴惴不安的緊張感被無法驅散的困意擠跑一大半。
中午不必去書店,放學後直奔公寓樓。
飯菜做好擺桌上,蕭潇見芳芳沒急着去給爺爺送飯,明了他這是要回來吃。
果不其然,她和蕭遙剛在餐桌坐下,就聽見有人掏鑰匙開門進屋。
“叔回來啦。”湯盆擱在餐桌正中央,芳芳戴着隔熱手套直起身,笑盈盈望過去。
蕭定随口“嗯”了聲。
蕭潇和蕭遙都沒動筷子,忽然聽見他說:“你們先吃,我去洗個手。”
一顆心提吊在半空,吃也吃不安穩,衛生間徐徐的水流聲在這種時刻成了戰場上轟鳴的炮彈,在蕭潇耳邊嗡嗡作響。
椅子拖動,蕭定在主位坐下。
“小芳,給我拿瓶酒來。”
“诶。”芳芳撂下碗筷,麻溜地依言行事。
蕭潇悶頭吃飯,忐忑不安地等啊等,一碗白米飯都味同嚼蠟地吃得幹幹淨淨了,他也沒同她說一句話,就只是自顧自,喝喝小酒吃吃菜。
一種難以自控的情緒漸漸湧上心頭,她很清楚地感覺到,該來的不來,并沒有因此松口氣,反而心情愈加煩躁。
“我吃飽了。”
低頭站起來,轉身離開餐椅,她咬牙朝卧室走。
“等等。”蕭定手裏捏着小酒盅,叫住她,“爺爺和你談談。”
芳芳端着碗看他,唯獨蕭遙仍慢條斯理用餐。
酒盅擱桌上,蕭定語氣平和地對蕭遙吩咐:“你這吃飯速度啊可真比不上你姐姐,吃快點,吃完好去睡覺。”
蕭遙筷子停了停,沒說話。
蕭潇收回目光,扭頭往房間走。
她坐在床邊,雙手按在床沿,垂眉颔首,安靜等候。
爺爺走進來的時候,她悄悄分過去一點視線。他面上表情很平靜,看不出異樣。
面前拖來一個軟包凳,爺爺與她近距離相對而坐。
“你這孩子。”他嘆聲氣,“你們馬老師和我說了不少你在學校的表現,說實話,你讓爺爺有點意外。”
只有意外,難道就沒有失望麽?
蕭潇晃蕩小腿,不吭聲,不擡頭。
小動作不斷,蕭定也沒管她,他敞腿坐着,手扶膝蓋。
“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和學校裏的小男生談朋友又吹了?”
“……”
蕭潇猛地揚起脖子,都能聽見關節咔噠響。
蕭定斟酌措辭,笑了笑以緩和氣氛。
“你和馬老師說每天晚上都失眠,我看你昨晚睡得早,還跟他說不可能,你這丫頭向來倒床就着,從小就和個小豬一樣。”
我那是忽悠他的。
蕭潇緊緊抿唇,不為所動,腿不晃了,坐姿僵直,表情僵硬。
爺孫倆對視數秒,蕭定有些尴尬,沉默片刻嘆口氣,無奈一拍大腿。
“算了,你抓緊時間睡吧,待會又該上學了。”
臨起身前,摸摸她的頭。
“你還小,什麽年齡做什麽事,操之過切難免會栽跟頭,這都正常,把路正回來了就好了,沒必要和自己較勁。行了,睡吧。”
房門關嚴,很快卧室裏就只剩她一個人。
她呆呆坐着,坐着,很久很久……都沒有動。
……
午後燥熱難耐,兩臺挂式空調的制冷效果依然不佳,氧氣仿佛一絲絲被抽離,呼吸之間難言的壓抑。
蕭潇坐在第四組第二排靠窗的角落裏,用一根水性筆支着下巴,耐着氣溫,昏昏入睡。
化學老師一說找人上講臺寫化學方程式,班裏學渣一股腦都紮下頭。
他在講桌座位表上随意一掃,找了個名字有特色又眼熟的。
“蕭潇。”
話音一落,見被點名的不是自己,一部分學生猶如解脫般,紛紛又重新擡頭坐直。
如料想般,別說是有人站起身,教室裏好一會都沒半點動靜。
知曉蕭潇座位的,下意識就往她那邊看。
化學老師立在講桌前,手裏捏一根半指長的粉筆,順着座位表的方位也看過去。
那裏算是一個視野盲區。
這一望,大家就見到老師粗犷的眉間浮現一個明顯的“川”字。
粉筆掰斷,一個不大不小的粉筆頭沿抛物線,準确無誤地砸在蕭潇的頭發上,蹦兩下,又彈跳到桌面。
蕭潇腦袋無意識地一偏,筆杆即刻歪斜,反向倒滑。啪嗒一聲,她整個頭狠狠往下颠了颠。
額頭即将嗑向桌面的一剎,她被颠醒了。
她擡起頭,有些茫然。這種茫然每個人在睡醒一覺後都會時常發生,分不清時間、地點,以及自己在幹什麽。
黑板位于視野的左前方,前桌敦實的背部,短Tee的料子有一大塊都被汗水浸濕。
蕭潇揉揉眼睛,頭顱偏轉。
中等身材、戴着眼鏡的男老師,目光嚴厲,面色鐵青地與她直直相對。
“站起來。”老師渾厚的嗓音沉沉如水。
蕭潇揉揉脖子,低眉順目,從座位上站直。
氣氛肅靜,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
辭色俱厲的低斥響徹教室,訓導幾句不算,又罰站了一會,化學老師才允許她坐下。
可惜啊,午飯後大腦供血不足,她又缺覺,困意來了根本難以抑制。
講臺上不時刮來眼刀,蕭潇拼盡最大努力死命撐住。
然而,混沌的大腦并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上下眼皮動不動就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切磋上武藝。一堂課,她過得煞是辛苦。
終于,鈴聲打響。
她如釋重負,往桌上一趴。
同桌梁伊曼冷眼睇視,目光不屑,外加嘲諷。
眼睛半睜,不小心瞥見,蕭潇撇撇嘴,頭朝窗戶,徹底閉上眼。
刺目的強光落在眼皮上,讓人越發疲懶。
兩個學生追上去問完題,化學老師收拾收拾,離開教室。
“徐老師出去的時候又看了你一眼。”梁伊曼語氣悠悠然。
蕭潇枕着手臂把頭轉回去,半睜着眼,迷蒙狀:“我?”
“不是你難道是我?”她眼中的幸災樂禍不作遮掩。
蕭潇右眼皮跳了跳,沒吭聲。
下課後的校園吵吵嚷嚷,雜七雜八的聲音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她咬咬牙,一個鯉魚打挺坐直,打算去廁所洗個臉。
雙手按在桌面,起身,梁伊曼椅背緊貼後桌桌沿,就算是紙片人也過不去。
困頓地搓了搓臉,蕭潇有氣無力地開口:“讓讓。”
梁伊曼仰脖喝飲料,恍若未聞。
從冰櫃拿出來的飲料瓶,經過一節課的回溫,高溫液化,瓶身凝滿水珠。手濕了,她又從桌肚裏摸出包紙巾,抽一張,慢條斯理地擦。
“你讓我出去再擦手不行麽。”
梁伊曼冷冷擡眼,不耐煩:“等我擦完手你再出去不行?”
“等你擦好都上課了。”蕭潇捂嘴打哈欠,流出眼淚,“快點吧,你這手又不是如來神掌。”
紙巾遇水皺成一團,梁伊曼用力攥緊,桌上一丢,刷一下起立。
“讓讓讓,催什麽催!”
人站出去,座椅往裏一推,洩憤似的,很用勁,椅子和地面劃出尖銳的摩擦聲。
兩人不和已不是一天兩天,周圍人對此習以為常,
下午放學,梁伊曼一如既往又故意磨蹭,一本書颠來倒去往進往出拿三回,明知她急着下樓,就是故意不放她出去。
平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力保和平,不想和她太過計較,今天蕭潇心裏犯了一下午的堵,不免脾氣大了點。
被梁伊曼撞在槍口上,蕭潇一句廢話沒有,一腳踹在她椅子側邊。
她力氣一向很大,又是靠牆坐着屈膝發力,梁伊曼連人帶椅歪斜着滑溜出去,連課桌都被沖擊得刺啦一聲偏轉出一個小角。
梁伊曼火大,書往桌上一摔,蹭地起身,“你有病啊!”
班裏下課後沒走全的同學,被突如其來的大動靜吓了一跳。
蕭潇任由她居高臨下,也不急着站起來,書包放回桌上,她右手臂一折,搭在上面,散散地側靠着桌子,皮笑肉不笑,說:
“你有藥啊?有藥就趕緊吃啊,天天不吃藥在這禍害我不就是想傳染給我嗎?好啊,我如你所願,你發瘋我也發瘋,現在我們都是瘋子,誰怕誰。”
細細的嗓音叫起板來竟然沒輸氣勢,蕭潇不由愣了愣。
她沒和別人面對面大聲杠過,頭回發現所謂輸人不輸陣,重點不在聲線,在底氣。
猶如一瞬間打通任督二脈,放飛自我讓她整個人神清氣爽。
“你少沖我瞪眼睛,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誰怕誰。”
梁伊曼氣得臉都發紅,冷笑:“誰怕誰是吧?你很拽啊你。我今天就讓你看看,究竟誰怕誰!”
最後半句咬字格外重。
女生打架好像走上來都喜歡朝人臉上扇,梁伊曼揚手呼過來時,蕭潇聽見教室裏倒吸熱氣的驚呼聲。
她毫不客氣掄起桌上的礦泉水瓶格擋,正中梁伊曼手腕,成功将那一巴掌打飛。
反将一軍還不解氣,她笑眯眯說:“我的天,我發現你已經瘋細胞轉移大腦,又多了一個病了哎。要不要我上藥店給你買瓶腦殘片,暫時緩緩?”
梁伊曼這次直接撲在她身上。
“你特麽才腦殘——!看你不順眼很久了,賤人,裝什麽裝!”
又想扇耳光,蕭潇幹淨利落地逮住她的手。
“你四不四撒哦,裝你啊,我現在眼睛裏裝的都是你啊。”她晃晃腦袋,倆眼珠直勾勾的,故意笑得特別欠。
梁伊曼經不起刺激,氣得抓狂:“今天不叫你服軟我就不姓梁!”
“好啊,那就改姓熱呗,熱依曼,多好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維吾爾族呢。”
蕭潇力氣驚人,梁伊曼又掙不開,臉都氣得快要變形。
“你是不是女的,勁這麽大!”
蕭潇學她語氣:“你是不是男的,勁這麽小。”
教室裏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噴笑,梁伊曼簡直要被氣暈了。
蕭潇被她壓坐着腿,兩腿施展不開,反倒給她機會用膝蓋頂在腹腔,撞了不止一次。
疼。
手上力道松懈,被她掙開。
抓,撓,揪,扯……就差沒上嘴,梁伊曼瘋了。
蕭潇拼命保護自己,抓住她的長頭發往後拽,她抓她也抓,她撓她也撓,她揪她也揪,她扯她也扯,兩個人誰也不讓誰。
蕭潇的課桌禁不住撞擊,砰地一聲向前傾倒。
班裏同學這時再也笑不出來,誰都不敢上去拉架,唯恐殃及魚池。
跑出去喊老師的男班長回來後站在門口就是一聲大喊:“馬老師來了——!”
除蕭潇和梁伊曼以外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望向門外。
一秒,兩秒……
根本沒看見馬老師的身影,只看見一個高高瘦瘦、有着一頭小卷毛的清隽男生,一言不發地從班長身後走進教室。
班長在班裏男生中個頭數一數二,可他竟比班長還要高出一丢丢。
那邊廂,兩個人在那一聲虛假通報後終于有所消停,互相抓着對方的頭,各有各的狼狽。
見到來人的一刻,蕭潇一時懵了神。
昨晚在天臺把人給拒絕了,誰能想到,又會在一個無比丢人的時刻遇見他。
還真是哪兒都有你啊……
蕭潇宇宙無敵巨無語。
梁伊曼背對教室前門,四下無聲,蕭潇表情又有點怪,她還算是個怕老師的,以為馬老師真的來了,匆忙間扭頭。
講臺邊沿立着一道身材颀長的陌生面孔,雙手插兜,也不下來,挺拔昂揚地站在那兒看着她們,像一棵孤松,除了冷漠和嘲諷,眼裏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
“就是你們兩個自願被人看笑話。”
儲銀目光在兩只雞窩頭上溜了一圈,略過梁伊曼,只單單在蕭潇撓破的小臉上逗留一秒。
“抱着不放手,相互愛上了?”
“……”
他普通話不是特別好,但勝在吐字清晰。
大家耳力絕佳,聽得明明白白。又有人忍不住偷笑,不過這回,不敢再明目張膽發出聲音。
全班公認長得最好看的兩個女孩如此生猛,此情此景,無形中産生一種震撼心靈的威懾力。
梁伊曼深覺受辱:“你誰啊多管閑事。”
蕭潇放開梁伊曼,後者卻不依不饒,屈膝壓在她腿上一動不動,手也還繼續攥緊她松散得不成樣子的雙馬尾。
蕭潇頭皮一緊,“嘶”了聲皺眉,正準備掰她手——
“咔嚓”一下,響起清脆的拍照聲。
講臺上的人不知何時拿出手機,對着她們拍下一張照片,蕭潇看見他唇邊噙着一抹微笑,明顯不是真笑的那種譏諷的微笑,拇指觸摸手機按鍵,眼底藏刀。
“蕭潇。”
“……”
幹嘛幹嘛,喊她幹嘛。蕭潇汗毛一炸。
所有人都驚訝,原來他們認識。
“告訴我這位欺負你的同學叫什麽名字,我好給你們馬老師致電。證據确鑿,她抵賴不了。”儲銀慢條斯理地搖了搖手機。
“……”
厲害了我的哥。蕭潇像個傻子一樣看着他。
梁伊曼怔住後,立刻放手,從蕭潇腿上跳下去,機敏跑去搶。
“憑什麽拍我?好啊你,颠倒黑白還侵犯我肖像權!”
課桌一倒,書包和礦泉水瓶,以及桌面羅列的課本也跟随遭殃。
因有前排桌子支撐,蕭潇的課桌僥幸逃過一劫,未與地面親密接觸。
蕭潇默默拎起書包,扶正課桌,蹲到桌子底下一本本撿書。
除了腿,身上到處都隐隐作痛,恍惚間,她忽然一頓,想起一個人。
她好像知道為什麽梁伊曼早就看她不順眼了。
“把手機給我,給我!”梁伊曼尖細的嗓音在教室回蕩。
蕭潇搖搖頭,替小卷毛默哀。
“你好,馬老師。”不消片刻,平涼的聲線徐徐入耳,緊接着下一句,“八班有個女生對我性.騷擾。”
氣定神閑得像在談論“天快黑了,一會晚飯吃什麽”。
“……”室內鴉雀無聲。
蕭潇驚得猛擡頭,忘了自己在桌子底下蹲着,砰地一下,撞得眼冒金星。
她自認倒黴揉啊揉,單腳滑出去一步,頭伸出桌下,好奇張望。
小卷毛聽筒貼在耳邊,梁伊曼手攥成拳,單看起伏不定的肩膀就能猜出三觀都已炸裂。
我的媽啊,我的大羅神仙啊……炸裂的又豈止是她一個,蕭潇吃驚得雞皮疙瘩掉滿地。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小卷毛的眼風似乎掃了她一眼。
眼神平淡無奇,無波無瀾,從容不迫的氣場看上去天下無敵,但莫名地,令她感到安定。
有種……嗯,被人強勢維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