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站
03站
03
放學後,蕭潇像一棵霜打的茄子,有點蔫。
平時放學路上從來都是她沒完沒了地叽叽喳喳,今天反倒安靜得像個小啞巴,光走路不說話。
蕭遙眼角瞥她一眼,過了會,又瞥一眼。
她兩手握着書包帶,悶頭踢踏腳步,神情恹恹的。
蕭遙嘴唇動了動,緊接着,蕭潇的黃裙子被人揪了一角,輕輕扯了扯。
蕭潇擡頭望向弟弟。
小矮子近兩年個頭竄得飛快,已經遠遠超過她,需要仰視。
“你,不開心?”相比于她常年不變的小奶音,蕭遙的聲音經過變聲期後,渾厚低沉了許多。
是啊,很不開心。可是,要怎麽說呢。
“我今天騙人了。”蕭潇垂肩嘆氣地說。
蕭遙在她身邊一頓,沒有應聲。
“騙就騙吧,也沒什麽其實。可你知道我當時有多蠢麽,我跟人打包票說,騙你的是小狗。”
蕭遙還是不作聲。
這樣就對了,避重就輕多好,互相都省心。蕭潇心裏想。
秋分已過,太陽落山的速度以肉眼可見的直觀感受一天一天慢慢地加快。
夕陽西照,越過行道樹的樹冠,能看見天邊一片紅彤彤的景象。
蕭遙安靜走路,目光短暫地聚焦在天空。
蕭潇看了看他,避免他還是擔心,在旁邊揚起腦袋,靠近他,故意誇張地放大委屈:“遙遙,我是小狗了。”
蕭遙低眸,她露出癟嘴可憐巴巴的表情。
趁着現在,對,就是現在,蕭潇心下一動,雙手擡高捧住他的臉,左右輕搖,不愉快的表情盡收,轉為嘻嘻笑。
“你是小狗弟弟耶。”
如她所料,蕭遙皺眉,将她兩只胳膊拉下去,沿人行地磚快步往前,迅速與她拉開距離。
“哎別跑呀,我又不會咬你。”
目光追着他背影,蕭潇得意揚揚下巴。
煩惱在逗弄他時得以暫時擺脫,至少在這一秒,她是開心的。
她故意喊着追過去,“小狗弟弟,姐姐來啦。”
蕭遙回頭望她一眼,同樣的年紀,他腿比她長多了,跑起步速度飛快,只稍稍邁大步子就将她一下甩出老遠。
眨眼的工夫,眼睜睜看着蕭遙一口氣跑到爺爺的書店門外,蕭潇努努嘴,他前腳剛進去,後腳她便慢下來,由跑重新改為走。
她低着頭,耷拉着肩,踢踏着腳。
她還沒想好該如何和爺爺開口說明天早上需要去一趟學校的事。
唉。
她一邊走,一邊無力地嘆着氣。
書店落地窗外有一層臺階,走在臺階上,她攥緊書包帶,兩眼無神地盯着鞋尖,腦子特別亂。
到門外,轉彎,準備進去,完全沒發現裏面有人正推門往出。
對方反應敏捷,猛然見到她,迅速将施加的推力悉數收回,手肘折向身後,推改為拉,促使玻璃門在快要撞上她之前,有驚無險地向內敞開。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做出避讓,蕭潇就蔫了吧唧地耷拉着腦袋,一頭撞入一個充滿異性氣息的堅實胸膛。
嘭。
頭有點暈,好一會沒回過神。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瞬,落在頭頂的低磁嗓音被無限放大。
“走路沒帶眼睛?”
“……”
生疏的咬字太熟悉了,辦公室裏冷怔住的感覺好像也不請自來地重回體內。
蕭潇額頭抵在他胸口,鼻尖盈滿洗衣液的檸檬香,淡淡的,很好聞,如同清醒劑,吸了一口後,忙不疊後退。
擡起頭,果不其然看見一頭極具标志性的小卷毛。
蕭潇嘴唇蠕動,深吸氣,她忽然感到牙疼。
“不是叫你好好說話麽,你态度就不能友好點?”
小卷毛手裏拿着一本書,應該是剛買的,外面還包了層塑料封皮,可是罕見地沒要包裝袋,就只是簡簡單單地用拇指和四根長指夾住,手臂自然垂落在身側,另只手扶着門。
他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依然是以一個俯視的角度看着她,眼睑微擡,流出一絲微訝的跡象,大概也沒想到會是她。
這邊鬧出的動靜引來書店裏其他人的目光,蕭潇隐約看到爺爺在櫃臺探出頭疑惑地望過來。
完了,後槽牙貌似真的有點疼了。
蕭潇閉了閉眼,呼出一口長氣。
“算了,遇見就是緣,我跟你道歉。”
她立正站好,往下鞠一躬,鵝黃色的雪紡連衣裙領口較寬,墜出一道小小的風口,精巧的鎖骨若隐若現。
“是我不對,我們不認識,我不該拍你,沒好好走路也是我的錯,對不起。”
說完,頂着一張苦大仇深的衰臉,想要繞過他進去。
手臂出乎意料被握住,蕭潇頓住腳,還沒來得及發愣,僅一下,他很快松開。
觸感真實得有點可怕。
她先轉的頭,而後才見他微微側目。
“三點。”
蕭潇仰頭看着他纖薄的嘴唇輕輕地一張一合,吐出不明就裏的兩個字。
她一臉茫然,瞪着眼。
“第一,麻煩你在責怪別人之前,先反省一下自己的态度。”
他輕垂眸,額際發絲擋在眼前,一雙漆黑的眼睛沉斂得近乎透明。
蕭潇眨眨眼,像是被什麽磁力吸住,望着這雙眼睛,先是怔愣,而後猛然間清醒,從恍惚中回到現實。
明明他的語速不算快也不算慢,但她在隐約間突然聽出一絲不同尋常,他大概可以語速再快一點,只是那樣可能會口齒不夠清晰。
……就這普通話,大哥你是哪裏人?
興許是眼神暴露了什麽,他眉心處淺淺地多了一道折痕。
一瞬間,蕭潇感覺像被冰棱打到頭,嘴角一咧,立即扯了個讨好的笑。
不過,好像不太管用。
“第二——”他面無表情,語氣很淡,聲音清寒得像雪糕外面的那層冰,仿佛天生散發生人勿近的冷感,“你說遇見是緣,這點我同意。”
瞧你這态度哪點像是同意的樣子,孽緣還差不多。
蕭潇心裏腹诽,面上繼續賣力保持微笑。
“第三——”
他忽然停頓,瞳仁裏含着幾分不明深意,好似已經全然看穿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蕭潇心一揪,不等他開口主動問:“……第三什麽?”
“第三,你不需要和我道歉。”
為什麽?驚訝和困惑都寫在臉上。
而他卻在這時收回頭,另只手松開,随着玻璃門的緩緩合攏,提步走了出去。
砰一聲輕撞,玻璃門閉合。
“……”
什麽鬼?
蕭潇目視他左轉,沿她和蕭遙每天回家的方向逐漸走遠,橫想豎想還是鬧不清楚狀況。
三點你個頭!哼,都快要被你吓吐了!
“是不是很帥?”
我的媽唻——
耳邊突然響起一道女聲,蕭潇真要吓得吐出來了。
手捂胸口,扭頭一瞧,是爺爺上星期聘用的兼職店員。蕭潇沒問過她的名字,只知道爺爺管她叫小錢。
小錢是音樂學院的大二學生,酷愛打扮,喜歡戴美瞳,一周七天,每天瞳孔的顏色都不一樣。
爺爺一和她眼珠對上就被驚吓,于是婉言要求她上班時間只能戴顏色自然的美瞳,花裏胡哨的其餘時間再戴。她很好說話,比如今天,戴的就是再正常不過的純黑色。
蕭潇看着小錢和芭比娃娃一樣大而有神的黑眼珠,喘了口氣,心有餘悸地說:“我小心髒今天連受刺激,再也罩不住驚吓了小錢姐。”
小錢樂了一下:“被大帥哥的美貌沖擊到了?”
屁。一個凍死人不償命的制冷冰箱,小心眼,雞肚腸,脾氣差得要死!
心裏這麽想,但她不說。
“還行吧,其實也就那樣啦。”她帶點嫌棄的口吻評判道,“不過小錢姐,古人雲,帥哥遍地走,安能辨他是雄雌啊。前兩天我還在店裏看到過一個,身高感覺沒有一米八起碼也差不多,短頭發,老帥老帥了,誰知道一開口是個女生,你是沒看見,爺爺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是麽。”小錢細眉一挑,兩手一抱,撫着下巴說,“想要知曉是男是女呢,我倒知道一個辦法。很簡單,上下其手不就好了。”
“……上下其手?”蕭潇不解。
小錢笑得隐晦,沒在該話題上繼續,頭一擺,說:“老頭喊你過去呢。”
“哎不是——”蕭潇聽得糊裏糊塗,小錢輕輕推她一下,“哎呀快去吧。”
蕭潇往櫃臺方向一瞧,爺爺蕭定在沖她招手,嘴唇抿了抿,煩。
剛巧一位顧客抱書出來結賬,蕭定忙完手頭事,這才将視線落到櫃臺邊的蕭潇身上。
“怎麽回事剛才?”他都在裏面都看到了。
“……沒什麽。”蕭潇說,“就是把人撞到了,和他道了個歉。”
她嘴角癟了下,垂肩看着臺案上疊放的一摞畫冊。
“沒事就好。”蕭定本想說點什麽,一時作罷,笑了笑,切換話題問她,“遙遙今天在學校好嗎?”
每日必答問題,蕭潇對此習以為常。
“不知道,我只認識他們班上的菜清野,他今天又請假沒來。”
實話,那小子撒謊遭了報應,半夜急性腸胃炎,送進了醫院。
“還是把你們放到一個班裏去比較省心,早知道該聽你媽的。”蕭定沉默半刻,作出感慨。
蕭潇沒吭聲,她翻開最上面的那本畫冊,看到一只犯懶打盹的卡通橘貓。
這是一條古樸的梧桐老街,街邊商店鱗次栉比,逍遙書店開在靠近十字路口的轉角位置,是在她和蕭遙中考前開始籌劃創辦的,暑假剛開業不久。
之所以在這裏選址為的是方便他們上下學,從學校走路過來只需一刻鐘。
爸媽工作忙,基本顧不上他們,爺爺就是他們的臨時監護人。明天去學校,不用想也知道會是他去。
要不要說?是現在說還是待會說?蕭潇煩躁地不斷磨着鞋底。
猶豫的當口,蕭定眼神指了指閱覽區。
“和遙遙一塊做作業去吧,芳芳今天飯做晚了,要再過一會才能把晚飯送來。”
閱覽區共有六張閱讀桌,那是屬于顧客的。
裏面的一個小拐角,挨牆靠着第七張桌子,那是屬于蕭潇和蕭遙的。
那上面白天會放一塊告示牌,标明此處為家人所設,旁人請勿坐。
書店的裝修設計巧妙,那張桌子完全處在櫃臺的視野範圍,蕭潇一偏頭就看見蕭遙腰杆筆直地坐在那兒,頭低着,執筆在寫字。
也許是雙胞胎之間特有的心靈感應,蕭遙倏地擡了頭。
“爺爺。”蕭潇在櫃臺這邊鼓足勇氣。
蕭定坐在櫃臺看着她:“嗯?”
蕭潇下意識咬住下唇內側的口腔壁,屏住呼吸兩秒才脫出口:“老師說……明天讓你去趟學校。”
蕭定第一反應:“遙遙怎麽了?”
“……”
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話音落下的同時消散殆盡,蕭潇忽然感覺心裏空空的。
她一點想法也沒了,面對爺爺的緊張,只是機械式彙報:“不是遙遙,是我。”
然後她背着書包轉身,朝那邊的蕭遙走去,沒看爺爺的表情,也沒做任何解釋。
保姆芳芳半小時後才将晚飯送到。
小錢和芳芳在前面看店,爺孫三人在休息室裏用餐。
蕭潇悶頭吃飯,察覺爺爺似乎有話和她說。
心裏憋了股氣,快速把飯扒完,她不管不顧站起來,“有本書落家裏了,我回去寫作業去。”
蕭遙手裏端着碗,目視她風風火火開門走出去,微微茫然。
他看了看碗裏還剩一半的米飯,已經踮起的腳跟又回到平地。
他不喜歡浪費。
蕭定看着他夾了幾粒白幹飯送嘴裏,剛想給他夾塊排骨,他嚼兩口咽下,低頭盯着碗,聲音低低的:“她不開心。”
蕭定一愣。
蕭遙平靜的目光由碗口轉向他,直白又清澈:“為什麽?”
蕭定啞然。
好半晌他也只是說了句:“吃飯吧,爺爺回頭找她單獨談談。”
沿十字路口往西,有一棟上世紀三十年代一位猶太商人斥資建造的公寓大樓,現代派風格,設施齊全,爺孫三人暫時就住在那裏。
蕭潇獨自一人從書店走回去,坐電梯直達頂樓,再由步梯上到天臺。
夜幕四合,華燈初上,這座繁華的大都市依然不失光亮。
從書包裏拿出一個16開的軟皮本墊地上,她把裙擺收攏夾在腿.間,席地而坐。
一輪半圓的月亮挂在天邊,遠處伴有幾顆星星點綴。
頭顱後仰,雙手撐在身後,以為這樣眼淚就會倒流,可是卻根本不見效果。
小時候聽大人們說起過,她原本是應該叫蕭逍的,逍遙自在的逍。可惜上戶口時遇到一個馬虎大意的戶籍警,将逍遙的逍寫成潇灑的潇。這樣一改動倒更像女孩名,名字的寓意也不差,家中長輩一合計——算了,不改了,就這樣吧。
她不懂他們這種“就這樣吧”的草率心态,她的弟弟名叫蕭遙,為什麽她要叫蕭潇呢,一點都不搭。
視線籠罩上一層水霧,像個哈哈鏡,半圓的月亮在她眼裏變得奇形怪狀。
蕭潇吸了吸鼻子,幾秒後,又吸了吸,短短的一分鐘內吸了不下十二回。
“诶。”冷冷淡淡的一個聲音突然自天臺的某個地方傳來。
蕭潇吓得打了個響嗝。
雙手推了下地面,借力坐直,她一股腦站起身,快速擦幹朦胧的眼眶,一雙眼睛警戒地朝四周望。
“這裏。”伴随聲音而來的,還有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
這回,聲源有了更清晰的辨識。
蕭潇循聲望。
臨門的側面那道牆邊,懶洋洋地倚着一道黑影,身高腿長,緩緩吐着煙。
黑暗中,一星火光在他指間明明滅滅。
皎潔的月光和昏昧的燈光,在他面前畫了道直白的明暗線。他彈了彈煙灰,從陰影裏走出,越過那道線,來到光線可及的地方。
那頭極具标志性的小卷毛一瞬間攫住蕭潇驚愕的目光。
“……怎麽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