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鏡頭之死
第36章 鏡頭之死
山間的臺階平緩而綿長,對于年輕小夥子來說爬起來不算太吃力,然而郁舒卻微微垂腰,低着頭往上緩行,臉蛋白裏透紅,仿佛登的是峻峭五岳。
經過剛才一段小插曲,郁舒不再随意和具有白衣白褲紅腰帶衣着特征的人搭腔,也不怎麽敢和陸淩風對視了。
他剛剛……好像說自己可愛來着……
郁舒表面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心裏一直發出“啊啊啊啊”的土撥鼠叫。
怎麽會有人覺得這麽尴尬的事情可愛?陸淩風是不是對可愛這詞有誤解啊?
那之前錯把紀川認成他的時候,他也這麽覺得嗎?
郁舒雙眼緊閉,無法正視這個形容詞。
“你掉東西了?”
陸淩風突然出聲,郁舒一時沒反應過來:“沒有啊。”
“臉都快貼着地面了,還以為你在找東西。”陸淩風講話誇張,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郁舒擡起頭來。
“不是,我在……找适合拍照的地方。”
“是麽?”
誰找地方拍照是低着頭找,難道是有透視功能想在地殼裏找?要是楊洛說這話,他肯定當場吐槽回去。
郁舒嘛,臉皮太薄,他一向不敢調侃過頭。
陸淩風瞥見郁舒泛紅的臉,只問:“那你找到了嗎?”
郁舒如彈力竹竿般倏地打直身體,原地看過左右,說:“這裏怎麽樣?光線也不錯。”
相機開機,取景框360度轉了一圈,山清水秀,霧氣缭繞,有點人間仙境那意思。
陸淩風給予他肯定回答:“不錯,你看到那塊突出來的石頭了麽,靠着就行別往裏走,當心打滑。”
郁舒比了個ok的手勢後往那邊挪動。
周圍游客人頭攢動,想要在這裏找到一個适合的拍攝角度實屬難上加難。好在有陸淩風這個線條控數據眼壓場,他說行就肯定能行。
他只顧自己找好狀态不拖後腿就好。
“很好,頭往左偏十五度左右,下巴再壓低兩厘米。”@無限好文,盡在半夏小說
“上衣的褶皺要是能調整得圓滑一點就更好了。”
“現在陽光是從你的東北方向打過來,調整一下,要正北逆光。”
郁舒從頭愣到腳,身體不屬于自己了似的。
十五度,兩厘米他尚且能憑着感覺動一動,圓滑的褶皺也不是什麽超級難題,可是,北在哪?
作為一個地道的南方人,從來沒人和他論過東南西北啊。
他迷茫一瞬,腦子裏只有一句魔咒如大擺錘一般在他的大腦空間反複搖擺——
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郁舒擡頭望了望天空,被催眠了似的抱膝蹲了下來,陽光細碎地鋪在他的脊背,如同渡了一層金身。
身着陽光金縷衣的鬥士艱難地看向鏡頭,問:“這光夠逆了麽?”
陸淩風手指搭在快門上,随時準備按下定格畫面,此刻卻和臉上的表情一起僵住。
随後,他松開快門,一手護住相機,一手撐在石壁上,起先是肩膀小幅度聳動,發展到後面再也忍不住,發出一陣酣暢的大笑,山壁上幾顆碎石子應聲滾落在地。@無限好文,盡在半夏小說
郁舒起身靠着石墩,等他笑好才擰着眉道:“下次再做你模特,我要記得帶個指南針。”
陸淩風掩飾性地咳了幾聲,恢複正常繼續拍攝:“不用你動了,我來動。”
郁舒雙手一敞,樂得自在。
都說現在的人心浮躁了,攝影圈也是。許多商業攝影師為了追求出圖的效率喜歡連拍,拍一千張總能挑出十張能用的。
但顯然陸淩風不是那樣的人,他按下的每次快門都仔細斟酌過,像撒哈拉的非洲豹一樣,時刻感知周圍環境的變化,耐心等待最佳時機進行抓捕,光影線條完美的畫面就是他的最終獵物。
或許是陸淩風的神情太過投入認真,郁舒也不自覺跟着嚴陣以待起來。
兩人一個在鏡頭前,一個在取景框後,配合得天衣無縫,此刻陸淩風的眼裏只容得下浩蕩山川一角,獨獨郁舒一人。
優秀的攝影和模特單是湊在一起就足夠構成一場視覺美學盛宴,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也不乏有一些蹭拍的。
快門聲嘈雜,閃光燈晃眼,郁舒是第一次拍外景被人圍觀,不自在地別過頭,誰知視線還沒落定,一道白紅相間挑着水簍的身影搖搖晃晃向石墩上跌來。
“啊——!”
圍觀群衆裏有人大喊了一聲,緊接着呼喊聲貫穿了整座明山。
郁舒的大腦來不及思考,人已經一個箭步往前沖了上去。
他拉住那人的手腕,緩沖了一下,只是緊跟着,他腳底打滑,重心失衡,心中暗道不妙。
積年累月的風吹雨打磨不平石塊上的棱角,上頭青苔密布,幾個淩亂的腳印覆蓋在上,處處都是危險的痕跡。
郁舒死死閉着眼睛,做好的最好的打算是和另一個男生一起被送進山下醫院的骨科,朝夕相對一百天。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并為出現,他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穩穩卡在懷裏,另一個男生以一種拎雞崽的姿勢被提住後衣領,兩人紛紛和骨科百日體驗卡以“一臂之差”錯過。
郁舒心髒還在狂跳不止,躺在陸淩風懷裏忘了掙紮,也忘了起身。
直到有個攝影發燒友大叔大喊一聲:“小夥子,當心你那鏡頭!”
郁舒立刻從陸淩風身上彈射而起,陸淩風松開另一個小夥,挂在脖子上的相機脫了手,剛剛情急之下鏡頭撞上岩石,裂碎了。
“沒事吧?”陸淩風沒管相機,把郁舒翻來覆去檢查了幾遍,确定連個擦傷都沒有才取下相機,檢查鏡頭。
鏡頭是精密儀器,放置得重一點兒都有可能造成內部元件損傷,遑論蕩過去和岩石相擊。
檢查結果鏡頭自然是報廢了。
這時,人群裏忽然沖出一個老人,雙手顫抖着拉過那個還沒緩過神兒的男生,一把将他抱進懷裏,長年被山上輻射照射過的皮膚黝黑,混雜着老年斑,一拳一拳錘在男生背上。
“你這個娃兒不聽話,不好好賣水學別人看熱鬧!你要是沒了我怎麽辦?還不過來謝謝救命恩人!”
說着,老人扯過男生,帶着他佝偻着身子向郁舒和陸淩風鞠躬。
“謝謝你們!”
“謝謝!”
郁舒神情凝重地看着他們,看了好一會兒才向陸淩風求助。
他直覺這對爺孫的組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看面相也似曾相識。
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陸淩風大概考慮到他不想暴露,想了個法子,背過人群,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視野盲區悄悄拉起他的手,食指在他手心敲了六下。
古有菩提老祖三敲猴頭隐喻三更學藝,今有陸淩風六叩郁爪暗示六販爺孫。
郁舒心裏有了答案,不再慌張:“爺爺,舉手之勞,不用那麽客氣。”
“那可不成!剛剛聽人說你們的鏡頭磕壞了,小夥子,你這鏡頭買個新的要多少錢,我們照價賠償。”老人的肩膀年輕時大概也是筆挺的,只是被歲月和扁擔壓彎了些。
郁舒暗暗瞟了陸淩風一眼,他的鏡頭肯定不便宜。
對于賣勞力為生的老人來說也許是沒日沒夜,上山下山的奔波,是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
陸淩風上前一步笑了笑,彎下腰扶起老人:“爺爺,我這鏡頭用了有年頭了,哪能按新的賠,那不是坑人呢麽,您給個四成新的折舊價,五百就行。”
郁舒忽地看向他,嘴巴微張成小o形狀,十分驚訝,這是折價了千百倍不止。
“這……”老人家将信将疑地看向郁舒,見郁舒也點了點頭才安心,“那好吧。”
老人顫巍巍把腰包裏所有紙幣掏出來,拼拼湊湊出了三百元。
老人尴尬地摸了摸褲兜,連個硬幣也翻不出來了,只好握住陸淩風的手:“小夥子,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在山頂等等我,下山回家取了錢就讓我孫送來給你。”
一上一下太過辛勞,郁舒想要阻止他,這時人群裏不知誰說了一句:“老人家,您簍子裏的水還賣麽?口渴啦。”
“是啊,我也想買兩瓶。”
“我也來一瓶。”
“我要三瓶。”
買水的人越來越多,老人忙不過來便掀開蓋在簍子上的布,讓大家自行取水,自行結賬。
水很快被搶購一空,老人不僅湊夠了賠給陸淩風的五百,還餘了三百。
“這,這怎麽還多了這麽多?”老人家這錢拿得戰戰兢兢,不敢收。
發燒友大哥為人豪爽,嚎了一嗓子:“老人家收着吧,這兒離山頂不遠啦,按山頂價買是應該的。”
郁舒在一旁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大家買水時都自覺按山頂最高檔位的價格結賬,暗嘆人間雖然多苦難,但因為大多數人不經意的,如繁星般的善意而變得美好。
而陸淩風是那些星星裏最亮的那一顆。
帶出來的水已經售罄,老人帶着孫子準備挑起背簍下山,下山前,那個男生突然把郁舒悄悄拉到一邊,塞給了他兩個稻草編的同心結。
“哥哥,這個送給你們,我自己做的。”
郁舒怔了一下,沒有推辭:“那我替他謝謝你,我會轉交給他的。”
“嗯,你和那個哥哥都是好人,會一切順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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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舒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謝謝你,你也永遠都是爺爺的驕傲。”
快到山頂時,郁舒扯了下陸淩風的袖子:“你要買新鏡頭麽?”
陸淩風看了看舊的那個,故作無奈地聳了聳肩膀,道:“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郁舒一步橫在他面前,仰着頭道:“你先別買新的行嗎……”
陸淩風遲疑:“為什麽?”
郁舒答得含糊:“就,下個月好像有購物節吧……”
陸淩風沒再細想,這個鏡頭他也不常用,不急着買。
郁舒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沒法拍日出了?好可惜。”
“誰說的?”陸淩風抛了下手機,“不是還有它,相信我的技術麽?”
郁舒點頭:“信。”
陸淩風滿意地勾勾唇:“那就一起等一次日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