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霖州城(二十一)
霖州城(二十一)
灰蔭的山脈一眼望不到盡頭,層層疊疊交游在雲際和霧霭裏,最高的山峰遠遠聳立于雲間。而雲端的清流不時掠過她腳下的草尖,一浪一浪湧過。
虞小枝記憶裏有一些關于這座山的片段。
她向山上登去,至秋,草木皆敗,倒與她印象中的景色多有偏差。
記憶裏那是一年晚春,虞家南下游玩時恰好路過霖州,便攀了這座山。
那時節的山景還郁郁蔥蔥,踏青的人也多,更有放紙鳶看風景的孩童,遠比現在她看到的熱鬧。
彼時她牽着阿娘的手聽着踏春的人說,此山名為晚墨,恰是因夜晚山景濃如墨色,方如此命名。
而眼下觸景生情的她不由得暗自喟嘆時過境遷的吓人。
順着低崖邊,她登上一塊比人高的大石,望向被濃霧覆着的山脈,想起早年間聽山中游玩的老伯說:這晚墨山之大甚至能越出霖州,邁進那素來被封為窮兇極惡之地的偃岚域。
便暗暗下定決心終有一天定要翻過晚墨山看看,方才不負此生。
旁邊一處稍平坦的地界,草生的稀疏,一棵參天大樹伫立在平地中央,上面還殘留有零星枯葉,周遭卻是空落落的一片衰敗。
虞小枝停在樹旁,遙遙望向樹冠。
她記得這棵樹。
那時候這裏并不荒涼,樹旁邊還生了兩棵桃花樹,入春時節這裏草木茂盛,落英缤紛,恰是一幅好景。
那時候,她阿娘在這原有的桃花樹下頂着滿目紛飛的桃花牽着她的手,說桃花是最純澈的,她很喜歡。
現下別說桃花樹,連雜草都生的稀疏。如此荒涼,倒叫人悵然。
Advertisement
如今阿娘不在了,虞植回來了,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虞小枝呆呆的伸手觸碰地上那原先存有桃樹的坑,卻在擡眼的一瞬間卻見樹後的長草裏有一個黑影,她駐腳謹慎查看,過了片刻發覺那黑影沒有動靜,才發現他好像是倒在地上了。
她愣了一下,趕緊跑過去查看,原是個穿袍子的老人。
他身後背着的籮筐也掉在了地上,她簡單探查了下老人的鼻息和眼睑,索性沒有什麽大礙,只是有些貧血虛弱罷了。
虞小枝翻了翻身上随身帶的藥物發現竟沒有能用上的,焦急之際餘光卻剛好瞥見他随身的那個草簍子裏伸出個草枝,恰是一味能緩解此病的草藥。
她沒有書,況且情況緊急也容不得她看書。猶豫了片刻,她還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将草稍做處理放在他鼻下,索性老人輕嗅不久便隐約恢複了意識。
無端的,她覺得這人有些眼熟。
虞小枝帶他靠坐在樹下,見他雙唇嗡動好像有話要說,便湊近問:“您說什麽?”
“筐……水……”
“什麽什麽?”
他狠狠閉了閉眼,“筐裏的水壺。”
“哦哦。”她一邊答應,一邊在那個看起來很結實的筐裏翻找,這才知道這裏面放了許多新奇草藥,許多都是她在書上見到過的。
她把水遞給他,待他喝下大半壺後問道:“您感覺好點了嗎。”
“小丫頭,扶我回去。”他順了順氣,毫不客氣地沖小枝說。
她一下站起來,像看變态一樣打量着這褴褛的老頭。
他加重了語氣:“想什麽呢!再往上不遠就是我家,扶我回去。”
她心下不滿這老頭兒的态度,卻又不能放他獨個兒在荒山上,只得将他扶起來,“哼,你這老頭兒倒是不客氣。”
“适才,你認得那草?”兩人往他所說的地方走,不時閑談。
“不就是青芷葉嗎,那有何不認……”虞小枝自顧自地說着,忽然意識到平常人不應知道這些,不自覺放低音量。
老人輕哼,“瞧你應是知曉些醫術的樣子,現在倒是不敢承認了?”
虞小枝有幾分詫異,沒想到他知道女孩讀醫書竟絲毫不覺得驚訝,倒是找回幾分自信來:“我才沒有不承認,只是……”
她頓了頓,輕咳一聲:“我還能說出你這草葉子是昨晚摘的。”
這話倒讓老人略顯驚訝地望了她一眼,青芷治愈衰弱十分有效用,但他方才昏倒前竟連從草筐裏翻找的力氣也沒有了,多虧了她。
“為什麽我總覺得以前見過你?”虞小枝喃喃道。
旁邊的老頭渾身一震,一言不發。
“不過你為什麽跑這邊晃悠啊?”她疑惑道。
老人操起手上的細木棍,不輕不重地在她腦袋上一敲:“看不出我出來采藥的?笨丫頭。”
“可這光禿禿的,能有什麽……”
“臨近入冬才有被遺忘的好藥呢!瞧着你讀的也不怎麽樣。”
“……”
神秘老頭:臭丫頭,慢着點,老夫這身子骨虛弱的很。
虞小枝:身子虛弱還跑荒山野嶺來,方才敲我那下子可看不出半點虛弱的影子。
沒走多久,她竟真的見到隐藏在山林中一棵參天大樹旁的木屋。
“這晚墨山裏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她在老頭兒的指示下将他扶到一只樸素的床上,起身環視木屋。
不大的房間中央擺着一個炭火盆,周圍整整齊齊碼了三個烤的酥軟的紅薯,裏面的糖分都滲出表皮,一股焦香的香甜彌漫在木屋裏。
老人放下竹簍子,沒有招呼她,反而告訴她不要随便亂摸屋子裏的東西。
木屋裏面雖然暗了些卻并不潮濕,天降溫的厲害,他點了暖爐的屋子竟也有幾分溫馨。牆上有各式各樣瓶瓶罐罐,破木桌上還放着裝了某種奇怪液體的罐和架子。
小枝也懂得了這個老頭的脾性,自顧自的坐下來,屋子裏彌漫着一股奇異的味道,似苦非澀卻十分濃厚。
“這些都是?”她好奇地往木質長臺上東瞧西看,竟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臭丫頭,別亂動,剛熬好的藥。”
她驚訝的扭頭,“這是藥?您還會熬藥?”
老者走來,從堆砌整齊的草藥裏找來一味根類植物碾碎,“可不能憑外貌取人。若非我今日不慎,定不會……”
“不會暈倒在荒郊野嶺的地上?”她好笑的看了看憋得滿臉通紅的老頭一眼。
“外面可真冷,不過霖州向來如此啊。”老人草草坐下,身上仍然穿着那舊舊的長袍。
小枝聽着他一番話,看着那個收拾好物品在火盆旁坐下的老人,猜測他到底是什麽身份,為什麽只身住在這裏。
瞧他的外表也已七十有餘,但不難看出他身子骨仍是十分硬朗的。那股熟悉感一直沒有消退,在聽到他聲音的那刻更甚。
老人拿起一個最大的紅薯丢在小枝手上,“嘿——”紅薯還帶着炙熱的溫度,小枝毫無防備的接到這塊紅薯,眼裏零星不滿的看着那個急躁的老頭,雙手來回倒着燙手的紅薯。
他看見小枝這個樣子,哈哈大笑起來。自己也拿了一只紅薯,布上皺紋但仍舊有力的手撕開烤的皺巴巴的外皮。
“你學了不止半年吧?”
老人忽然開口,她握着紅薯的手一顫,歪歪頭,“嗯?”
他卻淡定地拿起溫茶,“你看醫書,不止半年了吧。”
虞小枝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她還是第一次見這樣光明正大同她談這件事的人。因而她低頭思襯了一下,緩緩答道:“的确不止半年……”
她不敢說出自己學的具體年數,若是他知道自己學四五年還只能停留在醫書的輔助上定會笑死。
老人掀了掀眼皮:“嗯,之前看着差不多也就一年的樣兒。”
“啊……”
老頭站起來,正了正身,從臺子上抓起一只小瓶,丢進她懷裏,看見小枝疑惑不解的神情,問道:“聞聞看,是什麽。”
虞小枝疑惑的雙眸定在小瓶子上,打開瓶塞,濃郁的苦澀襲來,是草藥最初的苦味。
“極苦,後味飄散着微甜,”她頓了頓,眯着眼往黝黑的瓶內看了一眼,裏面液體流動中依稀可見微末藥渣。她又開口:“陳蕊花碾磨不完全後加白酒釀的……解暑藥。”語畢,她擡眸看向站着的老人,像是詢問正确答案般。
老人看着她,沒有說話,片刻後,中氣十足的開口:
“你叫什麽名字?”
她愣愣的看着他忽然變得肅穆的臉色,穩穩地開口道:“虞小枝。”
卻見老人眯了眯眼,仔細思量了片刻,低頭說:“哪個魚?”
“虞美人花的那個虞。”
老人面色一沉,“豈是朝中那位重官家的?”
小枝詫異,莫非他認得?可這樣一個荒野裏褴褛的老人怎麽會知道朝中的事?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那老人沉默了片刻,又哈哈大笑起來,正當小枝判斷他是不是瘋癫了的時候,那人停下笑聲,清了清嗓,收回解暑藥的瓶子,轉身放回桌上。
“臭老頭你這是什麽意思,莫非你不信我懂醫術?我之前可還在胭脂路配過……”
她之前在胭脂路醫人,難免有時需要一些急藥,她對草藥的氣味十分敏感,曾經的确配過一方安神爽氣露給疲乏的病人。
“安神爽氣露。”他下意識開口道。
她忙點點頭,卻又疑惑他怎麽會知道,但她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老人便先發話了:“現在配置一劑,正好我最近有些操勞,我這裏東西保管是全的。”老頭看着她。
小枝的眼神轉而面向桌子上陳舊但不失整潔的臺面,上面零七八碎擺放着多種叫不上名字的神奇工具,小枝質疑地看了看他,轉而撩起袖子,根據記憶裏的步驟一步一步的配出一個方子。
須臾,剩下的蠟燃盡了,老者又點上一根新的。
“好了。”
他走上前來,查看她在他眼前配置的東西,拿起一個小匙舀起一點輕嗅。
小枝觀察着他的表情,咬了咬唇,“哎你別喝啊,萬一配錯了可怎麽辦。”她又小聲嘟囔了一句:“這回沒醫書可看,我可不保證……”
“你出事了別賴上我啊。”她忙伸出手要攔下他。
老頭又是一勺子敲在她腦袋上,嚷嚷着:“要是配錯了我能喝嗎!臭丫頭,動動腦子。”
小枝沒好氣的撇撇嘴,“嘶——你別老敲我的頭,想喝就喝好了。”
他再次确認這副藥沒有任何問題,而後低頭不語。
“額……感覺怎麽樣?”她盯着他的臉色,并無不妥。
老頭說:“你如何學會配它的?可有人教你?”
小枝聽聞,默默搖了搖頭,“沒有,我自己尋了幾本醫書,翻着看看,就會了。又不是什麽難事。”她輕聲道。
老頭露出微微的驚色,又開口道:“那麽就全是你自己習得的?”
她肯定,又不知道問這些有什麽重要性。
老頭揚了揚手,鎮定自若地點了點頭。“你不知道壁國默認的條律中女子從醫是沒有前途的嗎?”
小枝咬唇,輕松地說:“知道啊,那又怎樣。他們并沒有明文規定不是嗎,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打心底承認這就是偏見。“她嘟囔道:”憑什麽女子不能從醫了,先皇的規定同現在又有何幹。“
老人将她的話悉數全部聽了去,沉默着不發一語,但也并沒有反駁。
而後,他握緊銀匙,猛地轉身面對那個穿戴整齊卻沒什麽規矩地靠在床尾的女孩,用勺子指着她,頗為堅定地吐出一個字來:“好!”
這一聲把她吓了一跳。
“你,很好。”他篤定地看着她。
她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呆呆的看着他,等到緩過神來後,她忽地意識到這人對她的肯定,還從沒有人肯定過她,這樣堅定的認為她是對的。
“你的意思是……”小枝舔舔唇,輕輕地說:“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覺得我是胡鬧?”
老人轉身,嚴肅地說:“為何要認為一個一心想要救人的人是胡鬧?醫者不分男女,正如這世界上沒有治不好的病,真正醫不好的是人心。”
他低着頭,不知為何突出這樣一番話。
虞小枝定定地看着背對着自己的他,緊緊抿着唇,此時的她莫名的覺得這老頭是個挺神秘的人。
須臾,小枝問出了自己心裏的疑惑,“你為什麽會住在這?別說你是什麽隐世埋名的江湖神醫,一個連當今朝中重臣和先帝并未大肆布告的法令都知道的人,你肯定不簡單。”
他陰沉的站在原處,緩緩轉身面向她,“你終于問起我這個了。”
“?”
他擡了擡眼皮,“沒錯,我曾經确實不在山上。”小枝眨了眨眼睛,繼續聽他往下說。
“聽說過慎平嗎。”
小枝瞪大眼睛,雙唇微張,半晌後仿若驚為天人般吐出幾個字:“沒有。”
老頭輕咳幾聲,似是在掩飾自己的尴尬,而後幹笑幾聲繼而嚴肅的說道:“許多年前,久到連我這樣健壯年輕的老頭都記不清的很多年前,我在京城待過那麽些日子。”
小枝覺得他大可不必說那麽多莫須有的形容詞,無語一閃而過,“在京城做醫倌?”
“算是吧,也治過那麽幾個人,反響麽,也都還不錯。”他頓了頓,“後來某個夜裏一想,覺得實在是沒勁,壁國那麽大地方,肯定還有更多的病人等着我去醫啊,這不,一拍腿就來了。”
畫風變得那麽快?虞小枝一時還沒接受他态度忽然的轉變,方才被她忽視的問題又浮上心頭:“你怎麽知道我在胭脂路配過安神爽氣露?”
她當時分明是扮成男人的樣子,這件事除了祁懷晏和小鈴铛也再無別人知道了,眼前這個慎平又怎會知道?
慎平不自然地輕咳了一下,虞小枝忽然頓悟了。
她曾經有一天在胭脂路附近被一個穿着這樣陳舊長袍的怪人撞了一下,細看看和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別無二致。那陣子她的确察覺到總有一股視線盯着她,原來不是楊纓派來的,而是慎平?
“你怎麽認出胭脂路那個是……”
慎平見狀只好承認:“你那蹩腳醫術,還得一邊看書一邊給人治,我本是路過,見有個渾水摸魚的在那醫人的,差點氣死。湊近了才察覺你是個女孩,瞧着你心還算誠并不是胡鬧,我也便沒找你。”
她扮的男裝真的那麽差勁嗎……虞小枝暗自腹诽。
她扁扁嘴,掩飾着自己的尴尬:“依我看你還是得多下下山,不看壁國當下百姓情況你怎麽能知道流行了什麽病症,你配置的草藥又怎麽能用上?”
老人專注地擺弄着自己大木桌上的瓶瓶罐罐,并未理睬她,不久,他長嘆一口氣,“誰說一定要看了才知道人的病症,用感受的就好了。”
“什麽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你個笨丫頭,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沒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人心難愈,真正的病根本不是你光用眼睛就能看出來的!得用心!用心看用心感受你懂不懂!”他像個連珠炮似的憤憤的吐出這麽一長串。
虞小枝被他變臉的速度驚呆了。
“你怎麽知道我近來沒下山過?不是只有你會用紗蒙面的,臭丫頭。”
“老……”她還沒開口,那人又說:
“老頭老頭,老這麽叫,越叫越老!你看我老嗎!”
她揉揉腦袋,不滿的撅嘴小聲道:“你自己心裏沒點……”卻在看見他射過來的如劍般銳利的視線後默默用捂着頭的手捂上嘴巴。
“慎平。叫我慎平。”他似是實在聽不下去了,無奈的淡淡開口。
“哦?”她眨巴眨巴眼睛,這時倒是怪怪的住嘴了。
“既然如此,問題都問完了你就走吧。”
小枝擡眸,“可是我還有最後一個……”她話音未落,再度被他犀利的神情打斷。
“最後一個下次再問,老夫被你吵得沒心思做活了。虞……”
“小枝,虞小枝。”她呵呵地捧上笑臉,覺得此時不宜和他糾纏,便也沒鬧沒惱,收拾好東西便要離開。
慎平叫住她:“那還有一個烤紅薯,拿去,秋天晚上的風才是最寒的。”
小枝剛邁出去的腳聞聲又收回來,定定地看着這個被火光照的暖融融的背影,身後是寒冷的微風,她聽話拿起那個皺巴巴的焦褐色紅薯,心裏也溫暖許多了。
謝過,別過。
她走出木屋,一路踩着清脆的枯葉聲順着來時的路下山,傍晚的晚墨山同白天有不一樣的氣息,好似更加能讓人鎮定,也能讓她靜下心來想很多白日裏不願面對的事。
比如虞植、比如她自己、比如……祁懷晏。
不知為何,一些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原因使然,她每每走神回來發現自己竟然想的都是他。
而她現下将思緒攏回,想的最後一個人竟然還是他。
眼前一棵高聳的大樹驟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恰是白日裏那個凄涼之地。或許是這裏留有和阿娘相處過的痕跡,她也對這裏生出了些許情感。
想入非非之際,她聽見附近忽然傳來隐隐的悶哼,和急促而厚重的呼吸聲,這個時間了晚墨山還有人在?
那個聲音還在逐漸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