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霖州城(十五)
霖州城(十五)
不覺間天欲晚,星星從雲層中露出端倪,遙遠的月華依稀照亮了小巷。
虞小枝雙手顫抖地撥開他的左臂,看着那個破損的衣料,視線仔仔細細地游走在那塊缺失衣料的邊緣。
祁懷晏眼中溢出幾分慌亂,想要掩飾但已經來不及。
“你這件衣服……它是什麽時候破的?”她聲線有些顫抖,眉眼倍是急切地望向他,渴望尋求到一個答案。
而後從腰間吊着的錦囊裏翻出一個格外細膩的布條。
她擡手強硬的扳開他輕掩住的左肩下方,兩塊布料完美重合,連邊沿處的纏枝紋也重合的恰好到處,俨然成了一體。
“你……祁懷晏,春市那天,我在大火裏見到的人是不是你?“她一雙桃花眸微微濕潤,不敢置信的對上他那一雙清澈的眼睛。
那人沒有作聲,片刻後他唇邊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用那只他衣物破損的左手托腮看着她。
“是又如何?如果事實真如你想的那樣,你覺得我是什麽人?”
是讓她現在這樣激動的神秘男,還是讓你讨厭良久的祁神偷?
虞小枝喉間一緊,真相确認的這一刻,她終于發現原來這樣的猜測早就潛藏在她心裏,只是一直來對祁神偷的誤會讓她不願意相信。
“那你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後半句話被她吞了回去。
我找了你很久。
少年紅了臉,別扭的嘟囔道:“有什麽好說的,才不想被你感謝……”
“那日那麽大的火,你為何想要去救我?”她不解道,那天的火勢并不小,即使他身手再好也沒有必要為她做那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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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不覺為自己的想法有些害羞,恍然大悟道:“哦對,我怎麽忘了你平日就是愛替別人打抱不平的那種……”
不知是為自己片刻的失控開脫還是想給他的做法一個解釋,她自問自答地說道。
“後半句不假,但祁某可沒有閑到這霖州裏任何一人的閑事都樂得去管。”
祁懷晏卻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雖我實實在在做了你知道的種種事情,但那些不過是種種小事,于我而言它們帶來的影響傷不到我分毫。”
迎着虞小枝不解的目光,他噙着一抹清淺的笑望着她又說:“你曾經問我為何深夜闖入你的院子裏,若是我現在告訴你,那都是為了看你,又如何?”
少年赤裸裸的一席話讓虞小枝震驚,他還沒說完。
“那日春市大火,換做別人我大可不必冒着危險沖進去,我還沒有高尚到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去救一個于我而言無關緊要的人。只是因為你罷了。”
“我不記得曾經與你有過什麽關系。”
他握住她持着紫色布條的手,眼神一凜:“你當真不記得我了?一點印象也沒有?”
虞小枝被握住的手腕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我……”
祁懷晏嘆了口氣,手撫上腰間一直系着的那塊白玉,小心翼翼地解下來在她眼前輕晃。
銀華月霜淺淺照在那塊白玉魚紋佩上,顯得更為溫潤。他指腹輕輕摩挲着玉佩,目光不自覺地流露着柔和的情緒,“九年來,它倒是愈發溫和可愛,”
他頓了頓,又說:“看見這個,你還是想不起來嗎?”
虞小枝在看到那塊玉佩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融進了月色,一股源源不絕的被稱為回憶的柔和情緒一絲絲湧入她的全身。
其實她想起來了,在看到乳脂玉玉佩的一瞬間,她就想起了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
在虞小枝的印象裏,她第一次給人療傷并不是在霖州讀了醫書以後。
約莫九年前,她七歲的那年,也是她母親去世的那年,她在漫天飄雪的京華城撿到了一個滿身青紫的男孩。
冰天雪地裏,在四周搖曳着燈火的時候,他就靜靜的倒在白茫茫的雪地裏,路過零星的人都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裏,全然沒有人多看一眼,哪有人會想在喜慶的日子裏平白染了些晦氣呢。
虞小枝舉着紙糊的燈籠駐腳,她起先還以為這是誰家丢的不要的衣服,走近了才看清,這原來是個人。瘦小的身子一半都被掩在雪裏。
他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卻那麽瘦,看起來像是餓了很久。虞小枝覺得,如果自己不管他,天上雪下的那麽厚,他穿的那麽單薄,遲早會凍死的,自從阿娘得病,她就見不得別人在自己面前受傷。
于是她就把他偷偷帶去自己家,心下雖知若是被家人發現會挨鞭子,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那麽随心做了,那日是她第一次真正用那瓶金瘡藥給別人療傷,甚至連紗布都包的歪歪扭扭,心裏卻強撐着尴尬,生生扯出一抹笑,對那個茫然無措的男孩露出一絲安慰的笑容。
待男孩歇息的臉色不再蒼白,她才看清這男孩的臉頗是清秀的,讓她看呆了一瞬,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好看的男孩子。
後來她去應付前廳的一堆官府大人們,匆匆離開前怕他再餓肚子,想了想,從身上扯下一塊她自己随身攜帶的玉佩,哪怕能換幾頓飯吃也是好的。
那年京華的雪飄進了她心底,但仍舊無法遮掩她周身如太陽般散發着的溫暖,只是年方七歲的女孩尚且不懂如何用自己這點微弱的溫度融化心裏的寒意。
那是至關重要的一年,于她,于他,更甚于整個壁國,都可謂是一場浩劫。在壁國改朝換代的時刻,虞小枝和祁懷晏相遇了。
很多年以後的虞小枝站在另一場大雪紛飛的冬夜裏,再度回想起他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的這場奇妙的相遇,心裏覺得好笑的緊。
她大笑着直到眼眸被淚水模糊透着一股凄涼,她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相遇的那麽不合時宜,連第一次相見的時候都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但她那時只當這件事是個插曲,于她而言,僅僅只是雪夜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從不忍開始,到溫暖為止。
沒成想這件小事卻是男孩心裏的一個能記一輩子的人生至暖。但對那時的她而言,有更重要也更悲傷的事等着她,這件事像一顆小小的種子,悄然埋在她心底,成了韻色流淌着的一層微薄不可察的情緒,像潺潺不絕的泉水,又像是山間溫柔的風。
後來等她也漸漸淡忘的時候,他忽地出現了,告訴她這一切都被他好好留存,她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将這塊玉佩……一直留下來了。
“你是那個男孩?你真是當年那個瘦不拉幾的男孩?”她不可思議的看着眼前這個比她高出一頭,身形早不似那年那個身材瘦骨嶙峋的少年。
祁懷晏臉色有些奇妙,什麽叫瘦不拉幾,若是他當時有飯吃,也不至于成那幅摸樣。
“小魚兒你果然是忘了我。”他言語裏頗為凄涼。
虞小枝打掉他的手,眼底卻湧動起一股不由分說地情緒。
或許是世界上任何事情的第一次都有格外與衆不同的意義,虞小枝看着自己的第一位患者,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怎麽,感覺愧疚得不好意思說話了?”祁懷晏壞壞地斜眼看她,虞小枝倒是覺得還是小時候的那個膽怯的男孩更讨喜一點。
雖然他的摸樣出落的更為清秀俊俏,她紅了臉,慶幸夜色朦胧叫人看不清她的失态,“我愧疚什麽,分明是我救了你罷,這下倒是好,若再算上小時候的那次,竟不知我救了你多少次。”
她不自然的撇過頭,故意不看他。
祁懷晏聽見她這些話忽然失聲,不知想到了什麽垂下頭去。
“嗯,你的确救了我許多次。”他悶悶的說。
“那我們算是扯平了吧?”
他偏偏頭,不解地看向她。
“小時候我救過你一次,現在你又在火海裏實實在在的救了我。一命抵一命,我們扯平了。”
少女在溫柔的月華之下第一次對眼前這個男人露出這樣不加掩飾和偏見的笑。
可是這抹笑刺痛了祁懷晏心裏的某個部分。
真的能扯平嗎?
“不過,今天追你的那群到底是什麽人啊?”虞小枝回想起午後他在屋檐上步履匆匆的樣子,不禁泛起一陣疑慮,“你小時候不是也在京城嗎,後來怎麽也來霖州了?而且感覺你……很抵觸朝廷。”
“你猜?”
“……”
“我聽聞虞家千金性子聰慧,打小詩書不離手。對解謎之事向來游刃有餘,不如這次便當作解謎游戲。猜中了我便告訴你,如何?”
當她抱着小鈴铛自制的糕餅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她一直在腹诽。
“果然,長大了的男人還不如一只長大了的鳥可愛。小時候老老實實被擺弄的小男孩長大了竟然變成這副摸樣?”
但不得不說,她對這人煩的要命,卻實在好奇那個男孩到底經歷了什麽。
“唔,這塊糕裏的糖放的太多了。”
不遠處燈火通明,許多人在那處搭的臺子邊上圍了一圈,其中一人負手站在臺子上來來回回情緒激昂,瞧這架勢好像是個話本先生。
她抱着糕餅擠進中游,便聽得那說書先生氣勢滿滿地講故事:
這故事原也不是個虛的,講的正是最近霖州那沸沸揚揚的一件事。
卻說這霖州乃江南繁華之地,各路來往商人更是絡繹不絕,但無論如何,想要進霖州的商人都須得從城北的檢關通過檢查才能放行。
這檢關平時路過的人極少,來一趟的又是攜帶財物的商人,因而不免有竊匪等劫財之人盯上這塊肥肉,曾經也有不少商馬被劫過。
但不知什麽時候起,有一群與衆不同之人,他們扮的和悍匪無異,偏偏行的是那江湖游俠之事,在來往商路上解救過不少被竊匪圍困的商馬,逼退了許多殺人越貨的匪徒。據說還解救過官家和皇家的商馬呢!
臺下聽故事的衆人不解,難不成他們是官府派來的人?
說書先生神秘兮兮的說:“官府的人何時穿成那幅摸樣過?又何必扮成那幅摸樣。”
衆人:那難道何處來的英雄俠者?
說書先生困惑:“這我從哪知悉?但這世上總不能全是似祁神偷一般不行好事的竊賊吧。”
臺下人見故事講完,先生又不知道更深的緣由,便都覺無趣,三三兩兩的散了。
虞小枝在臺下咬着糕餅,凝神思襯着方才那故事的時候,不遠處卻傳來的一陣慌忙急促的聲音,當街把她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