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霖州城(四)
霖州城(四)
短暫的插曲很快過去,但仍舊耽誤了不少時間。她粗粗算了大致時間,從虞府圍牆爬了出去。
長街上人跡寥寥,街上燈火也暗了些許,虞小枝穿着如墨色般的衣裙快步向北處的高頂灰瓦走去。
說來好笑,她幾年前剛到霖州不久時,曾經來到霖淵寺許願。
“信女平生從無欲念,唯盼神明指條明路,讓小女醫書有容之所,有處可讀。”
然後……這寺廟後邊就變成了個學塾。裏面書冊成群,無人會注意到她的那幾本書。
但她不得不更謹慎些。
雖說當朝女子學醫未有殺頭之大罪,但平白落得口舌之嫌也真真是沒必要的。
寺廟的高頂已然出現在她眼簾,她潛聲從偏門溜進去,來到後院的學塾院,徑直走到不遠處放書的藏書館。
這是在書塾旁邊另辟出來的一間小屋,頂十分高,書架縱高猶如通天一般。卻沒有能坐下的地方。
虞小枝每每趁寺廟人少、書塾歇課時都會借祈福燒香的名義來此讀醫書。
此時,她順着少有人的小路,貼着大觀的邊緣來到後院,索性藏書館沒有鎖門。
她四下張望了片刻,較矮的書架上放的是孩童晦澀難懂的歷史雜文,她就把自己的書放在了這一排書籍背後。
這些書籍的高度整整齊齊,恰好完美遮掩住醫書,自正面根本看不到背後另有藏物。
以防萬一,她怕的不是被人發現,怕的是別人發現後會以為這幾本孤零零的醫書是錯放位置的,若是再被拿到某處不為人知地方去可就糟了。
況且這些書非尋常醫書,是她托密友楊纓從北方尋來的,那時她交代他時說的是:好上手,記載完全正确,最好能有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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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楊纓尋來的還是什麽,前朝最富盛名,一個叫……沈嵘的神醫親手撰寫的,是最初始的手記。
後來虞小枝一翻閱發現果真是這樣。
上面不僅僅記載了尋常醫書包含的病症和解藥,甚至還有他的心路手記和批注。
可……書中的最後一頁用朱筆重重的寫上了一句:君子之所行醫,斷不可不仁,師從何者尤為關鍵。
彼時虞小枝撓撓頭,她沒有師父,世間又有誰人能在知道她是女子後還願意受她為徒呢?
壁國樣樣都好,就女子從醫被人鄙視這點,她不爽很久了。
寺廟奉行節儉,每晚過了子時是不燃燈的。虞小枝捧着幾本書思索着哪裏不會被注意到。
思前想後,好似唯有主廟後的佛堂裏,是人人敬之且不敢過多靠近的。
人人都愛拜主廟,但鮮少有人去佛堂。
主廟掌財運、官運。霖州本就被喻為小京城,年輕一輩沒有不願意升官發財掌握一方財路的,而老一輩在這個繁華之都,也不屑于祭拜。
主廟後的這位神明就更少有人光顧了。雖說坐落在霖州的這位神明主管“福康際會”這樣夢幻飄渺的東西,但年輕一輩往往信奉傳說,對這樣具象的神佛嗤之以鼻。
虞小枝正是把書本藏在了這位福康神明身後。
臨行前還特意跪拜了他,這蒲團上長期無人關顧,都沾上了一層薄灰。
“神明保佑,時隔多年小女再來祭拜,雖時歲過晚,但請神明不要怪罪。再……降至微末福運給予小女的醫書,保佑其不被有心之人發現。”
言畢,她在蒲團上穩穩地磕了三個頭,這會終于能放心的回府裏。
當她從後面穿到主廟時,看見方才還空無一人的香爐前有一個佝偻着身子鬼鬼祟祟的身影。
光線太暗她看不清那人的動作,隐約可見大抵是個男人。
這個時辰鬼鬼祟祟的……莫不是來偷東西的?
她步履輕盈的一點點靠近,這才終于看清了那人的動作。
好麽,大半夜來偷寺廟的香火錢了?現在的竊賊也太猖狂了,寺廟都敢偷。
虞小枝看那人掏的仔細,一時半會并未打斷他,只悄悄地靠近。
拎着大布兜子的男人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靠近,他滿心只想着今晚一定會發!沒成想剛擡頭歇口氣的功夫,面前卻忽然多了個抱臂的女子,頓時吓了一跳,裝了半兜子的香火錢都差點沒兜住。
虞小枝抱臂斜靠在一旁,噙着不懷好意的笑凝望這人,“偷錢偷到寺廟來了,幾個膽子啊敢偷香火錢?”
那人拔腿就跑,應是偷盜成瘾,逃跑的技能練就的不差,但并不高明。
虞小枝抓起身邊的石塊原本想砸他後背,卻歪打正着正好打在他膝蓋窩上上,把他逼停了。
她走上前,站在捂腿起不來的小偷面前,輕松的拍掉手上的灰塵,撿起裝了半兜子的布袋,慢悠悠地向箱子那邊走去。
“身形不敏捷就莫要幻想當什麽盜賊,擾亂我壁國治安不說,丢臉都丢到神佛面前來了。”
腹诽間隙,她倏爾又想起了那個夜半推開窗時遇見的少年。
他也是盜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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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日頭正烈,虞小枝要了一身府裏侍衛的衣服,将長發盤成一個高高的髻子,未施粉黛甚至刻意将眉點粗,下手雖重,卻不過為女兒面更添幾分英氣來。
但旁人不細看也只會将之當成某大人身側侍從而已。
她緊緊捏着厚重的虞字令牌向州府走去。
長街闊道的某處圍聚些百姓,不知又發布了何事。只聽得衆人竊竊私語,言語提及春市二字。
“春市?”她皺眉,足下拐了個彎,在人群後頭張望那張薄紙。
上面俨然畫着兩張蒙着黑紗的人像,令小枝皺眉。
其一她印象頗深,正是那日其中一個傩面人,雖畫像上依舊看不出面容,但右眉那顆小痣尤顯神韻。
循着看向下面小字,便愈發驚訝了。
紙上所書廢宅失火乃劫匪頭目交易無門,起了争端才失手點了火。并且底下所寫……現已将兩名可疑竊賊捉拿歸案。
其餘人都散了,唯她還愣在原地。
若是捉拿歸案自然好,那夜驚魂,她其實并未看見起火全貌,記憶裏卻好似有一處被忘卻了。
虞小枝倒是對那兩夥傩面人的身份不在意,只是想探問那日救她的紫袍男子是何許人罷了。
州府門面闊大,她鮮少來此,但曾同父親見過這張太守一面。
站崗的兩個守衛本是滿臉的不耐煩,在大太陽底下陰着一張臉,見此者衣着不凡,手上還揣着名貴的令,立馬見風使舵颔首露出一個恭敬的笑。
“恕小的怠慢,您來我們小衙這是?”
虞小枝沉默着揚起手中的令牌,只在他們眼前快速地過了一遍,壓低了聲音道:“奉尚書大人之命,特來問事。”
他們猶豫着又望着令牌端詳了片刻,擺出一副谄媚的笑,将她請進衙內。
州府氣氛陰郁是常态,現在無案可申,後院刑具十分陳舊,泛着一股死氣沉沉地模樣。
虞小枝昂首闊步,唯掩着面容,直至來到府尹面前。
她恭敬作揖,隔着高一些的臺面,再度亮出令牌道:“拜見張太守,在下奉尚書之命,來問些小事。”
腰肥肚圓的張太守往前探了探身子,得知是虞尚書的人後忙起身迎上。
“不知虞大人所為何事?”
虞小枝清了清嗓子,壓低聲線:“數日前聽聞春市臨夜時分,南街廢宅區起了場無厘頭大火,不知太守調查的如何?”
一提起這件事,他疑惑的擡起頭,“竟是為這事?”
他頓了頓,轉而笑道:“尚書大人公事繁忙,許是未來得及看城中布告,寫得正正好好廢宅火災案所涉及的兩夥賊人都悉數關進了州衙內,且都認下急中放火一事。”
小枝蹙眉,一時間嗓音也忘記壓得太沉直接脫口而出道:“竟這般簡單?當時分明見了……”
電光閃過,她依稀記得那時匆忙,餘光瞥見一個暗而精致的錦紋佩,有幾分熟悉,卻又不那麽清晰。
張太守疑惑的瞧了她一眼,“你又怎知?那賊人向來陰鸷狡詐,若是不當意竊去些名貴之物也不足為奇。廢宅區荒廢已久,這附近也并未安排巡邏兵,況且春市本就吵鬧,狀況實在多發……”
虞小枝斂了斂性子,試圖問起救下她的恩人,“下人不曾在附近發現別的行跡可疑的人嗎?比如潛伏在附近,身上燒得殘破的?”
太守有些為難,“這,春市當天本就許多人奇裝異服,倘若是救火傷到又怎會在原地逗留?縱是見了人又怎能分辨誰好誰歹?您此言實在是為難本官了。”
虞小枝皺皺眉,低頭思襯着,又掏出一段碎布片,遞給他,“那麽典史可曾在災處附近發現類似這樣紋路的布匹?”
張太守接過破碎的布片,細細端詳着紫色底素上瑰麗的纏枝紋,一時沒有印象,搖了搖頭。
她徹底灰心,但還是說:“可否拿卷宗予我一看?”
“這……下官鬥膽一問,尚書大人究竟想探何事?”
小枝眼神一凜,“尚書大人掌管全國大小卷宗事宜,若是一樁不明不白的離奇災禍牽扯出旁的腌臜事,太守大人又是否能擔的起這責任?”
她這話實屬是強詞奪理,心裏默默與爹爹道了聲歉意,狐假虎威之氣才更加理所應當。
他在密密麻麻的卷宗搜尋半天,唯唯諾諾地捧出一卷還是嶄新的卷軸來。
卷軸展開,上面走流程一樣的文字一行一行沒有一處戳到點上,真正關于火災事件的記錄也确實如太守說的一樣,事件起因結果均合情合理,充斥的主因不外乎就是兩夥竊賊無意為之。
據上所述,春市當日兩幫竊匪趁霖州嘈雜,尋了處定不會有人去到的暗處作交易,竊匪之舉件件寫得清楚,不外乎是些金銀密寶的來往,最終以分贓不均引發怒火失手燃了廢宅作結。
她無奈的阖上卷軸,“多謝太守大人配合,勞煩了。”
州府的各位送走了這位清秀的“虞府侍衛”後,方才幾個在旁邊侍奉太守的不禁開口道:“大人,小的記得當時咱們在火場搜羅到了一根被水浸透的火把杆。這種東西尋常竊賊在偷盜時應不會随身攜帶罷?州衙關押的兩名竊賊頭目的确……”
太守整理着弄亂的卷宗,臉上挂着一分輕蔑的表情,也沒有回應小吏的話。
“也不知這普普通通的火災怎就牽惹這樣多人關注,先是……”
“行了。”
張太守不耐煩的喝止住。他掀開茶蓋發現這茶水已經涼透了,将它推到小吏面前。
“那邊來了這麽一趟,方才剛沖好的茶都涼了。上頭賞的好茶可不是咱們時時能喝到的。”
冷掉的茶水上漂浮着幾根上好的雪域毛峰,沖開的茶葉頂端還有些象征名貴的白毫。
“小人再重新給您泡一杯新的。”說罷他便要伸手去換茶,可手剛觸到茶杯邊緣就被太守一尺子打回去了。
“大人?”小吏不解地擡眼看着他。卻見他伸手端起茶杯,緩緩仰頭一飲而盡。
“火災也好茶葉也罷,吩咐了,就要照上頭的意思去辦。人家讓你喝這茶葉,就算涼透了,漂着冰碴子你也得喝下去!咱們啊……”他頓了頓。
“要認清侍奉的主子是誰。”
此話不假,堂堂霖州府尹,遇上大火自然是自己想令案子向哪處發展,就能往哪處發展。張定才懶得管春市當日究竟是竊了多少貨,交易了幾時,又有誰救了什麽人。
他只曉得上頭想讓他怎麽辦,他就怎麽辦。
小侍從立馬恭敬颔首,“小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