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微微海風和點點螢火
chapter 16 微微海風和點點螢火
霍遠坐在沙發上,面前是直立如松的少年。阮銀礫剛剛雲淡風輕地說出了如響驚雷的一句話,讓霍遠差點覺得自己三十幾歲的人生閱歷在阮銀礫面前無所遁形。
男人皺了皺眉,問道:“你為什麽會覺得我跟你一樣?”
“就算眼神可以僞裝,但行為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阮銀礫道,他将玻璃杯往霍遠面前推了推,說,“既然你能夠解決十幾年前的案子,那麽說明你現在的職權只高不低。”
“但你還是一頭紮進這個可能沒有結果、可能毫無意義的案子裏,”男孩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緒,“要麽這件事情對你很重要,要麽這件事情牽扯到的人對你很重要。”
阮銀礫的語調裏帶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但這兩種可能性,不管是哪一種,都繞不開秦昱。”
霍遠不得不承認,面前看上去人畜無害、順着劉海乖乖巧巧的少年,遠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敏銳和聰慧。他一眼就能看穿霍遠深埋心底數十年不見天日的情感,翻出霍遠自己幾乎都要遺忘掉的過往與初心,坦然又裸露地告知霍遠——我什麽都知道。
他試圖從少年的表情中尋找到些許破綻,比如不解又比如惶然,但阮銀礫表現得滴水不漏,甚至還能貼心地替他重新倒好一杯溫熱的水。
阮銀礫表現得實在不像一個十七歲少年該有的模樣。
他過于冷靜,過于成熟。他給霍遠的感覺更像是一個可靠的成年人,而更進一步的,霍遠能夠察覺到阮銀礫在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保護秦昱。
或者說拯救秦昱。
“你跟秦昱是什麽關系?”霍遠又問。
阮銀礫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客廳的寂靜逐漸蔓延開來,居民樓底下有狗在狂吠,還有張揚着馬力轟鳴而過的摩托車,嘈嘈雜雜,卻沒能蓋過阮銀礫輕聲的回答。
“我說過了,我跟你是一樣的。”
有些話不必再問,有些事情也不用再強硬着非要戳破那層窗戶紙。話聊到這裏,男人和男孩心裏都已經各自生成了最基本的想法與意識。
霍遠覺得自己應該産生一些危機感,盡管阮銀礫只是一個高中還沒有畢業的少年,但霍遠清楚地了解,阮銀礫能給予秦昱的和自己能給予秦昱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阮銀礫說完那句話,又重新陷入了安靜。樓底下的狗被主人呵斥住了嘴,摩托車已經駛遠,樓上的住戶正在乒鈴乓啷地剁排骨,樓下的夫妻開始吵架拌嘴,是新一輪的嘈雜與喧鬧。
霍遠聽到自己說:“秦昱的事情我會繼續查下去,但就像你說的,最後的結果他想不想要,我會再斟酌。”
阮銀礫擡起眼看着霍遠,慢慢地點了點頭,輕輕地說了一句:“謝謝。”
盡管他們年歲并不相仿,盡管他們中間隔着數十年的歲月長河,但他們兩個人的目的終歸都是同樣一個——去拯救被困于河流中央孤島上的秦昱。
阮銀礫和霍遠,都希望秦昱好。
阮銀礫沒有告訴秦昱霍遠來過的事情,男人那天的出現、兩個人之間既開誠布公又朦胧似霧的對話,全部都成為了一個秘密被阮銀礫死死地壓在心底。
秦昱也沒有再同阮銀礫提及這件事情。清明雨霧裏的講述、那個晚上的茫然與脆弱、張皇與無助,又再次被秦昱冰封起來,胡亂地塞進記憶的海底,只留下一個突兀的冰山一角。
……
高二結束得很快。等到蟬鳴瘋響,酒吧街巷口的樹長得郁郁蔥蔥遮雲蔽日連一絲陽光都透不下來的時候,秦昱才恍然,離小孩兒的高考又進了一步。
趙奕欽參加完高二的最後一場考試,偷偷摸摸地把試卷夾帶出考場,揮着一片空白的卷子沖到阮銀礫家裏,興高采烈:“銀礫,銀礫!卷子我給你偷渡出來了!”
阮銀礫還窩在書房裏複習物理,秦昱來開的門。小孩兒獻寶似的把卷子捧給秦昱,道:“韬哥,我可一個字兒都沒往卷子上寫,你看,正好給阿蒲整個摸底考試。”
秦昱随手揉了一把趙奕欽的頭發,将手裏的果盤遞過去道:“辛苦小趙了。”他翻到數學最後一道選擇題,瞄了幾眼數值,順口問小孩兒,“最後一題你選的什麽?”
趙奕欽捂着腦門回想半天,探過頭來又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題,看看秦昱再看看卷子,說:“選的B。”
秦昱“嗯”了一聲,又重新看了一眼題幹,這才說:“我覺得應該選D。”他的手指點了點其中的一個條件,道,“這個地方有陷阱。”
“不應該啊!”趙奕欽嘴裏還咬着蘋果,就地蹲下來在書包裏胡亂翻着剛剛發下來的正确答案,對着題號指給秦昱看,“老師給的答案也是B啊!”他含含糊糊地問,“秦哥你是不是做錯了啊?”盡管同秦昱漸漸熟悉起來,但小孩兒還是有些懼怕秦昱身上那種若即若離的冷淡。
秦昱看到小孩嘴裏叼着半塊蘋果瞳孔地震的震驚模樣,連頭發絲兒都寫着小心謹慎,失笑道:“我也好久沒做這種題了,等阮銀礫做吧。”說完去書房敲敲門,道,“銀礫,出來吃水果。”
阮銀礫的高二摸底考試定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周末。趙奕欽放了假,林牧珩和石凱關了店,三個人個頂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圍在阮銀礫家不大的客廳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盯着小孩兒做卷子。
秦昱擔心阮銀礫心理壓力大,給三個人一人一個暴栗,把林牧珩和趙奕欽趕出去買水果,又指使程良去廚房做飯,自己端了張椅子坐在阮銀礫的左手邊翻一本偵探小說看,間或瞄一眼小孩兒的答題卡和草稿紙。
家裏确實不是一個适合考試的地方,外面的樹上蟬鳴一陣兒比一陣兒響,樓上咚咚咚跑來跑去拍皮球的小孩,隔壁刺啦的炒菜聲,還有樓下談天論地的聊天聲。秦昱擰着眉頭聽哪哪兒都是噪音,擔心阮銀礫卻又怕自己貿貿然起身去關窗、拉簾更加影響小孩,只能按耐着性子,半晌沒把書翻過一頁。
阮銀礫平常的做題速度很快,但也不知道是因為在考試還是自有斟酌,語文卷子做完的時候只剩下十幾分鐘。小孩兒看了眼牆上的鐘,沒貿貿然停筆,先是檢查了一遍答題卡,又去翻了幾道選擇題。直到最後秦昱出聲說時間到了,這才胸有成竹般落了筆。
正确答案擁有者趙奕欽還沒回來,答題卡就被暫且擱在一邊,小孩兒自覺地站起來活動手腳,湊到廚房去看程良中午弄些什麽午飯。他的作文紙就明晃晃地放在秦昱眼前,秦昱不經意一瞥,就能看見小孩兒筆鋒淩厲、工工整整的字句。
“我願化身海風去擁抱一座孤獨的島嶼,變為螢火去點亮一片暗淡的夜幕。自此每個心碎的瞬間都有人妥善保管,每個孤獨的旅程都有人陪伴左右。”
“從此前路有花也有光,有山河浩渺也有星塵閃耀。”
阮銀礫嘴裏包着石凱塞給他品鑒的一口糖醋裏脊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回來,就看見秦昱拿着他的語文答題卡,窗外的光逆着灑下來,給秦昱的每一根發絲都渡上一層金燦燦的光。
秦昱本就該生在光明裏,活在光明下。阮銀礫想。
“看見了?”阮銀礫咽下那口酸酸甜甜的裏脊,清了清嗓子問道。
“嗯。”秦昱自若地将答題紙放回桌上,“作文裏可以夾帶私貨嗎?”
“不算私貨。”阮銀礫坐到秦昱的身邊,手背慢慢地貼上秦昱的手腕,見人沒有躲,道,“談談自己的理解和看法,這就是我的理解和我的看法。”他聲音溫柔,一字一頓清晰可聞,“是我理解的、我的生命應該具有的意義與重量。”
“小心閱卷老師扣你的分。”秦昱再一次繞開了阮銀礫的話頭,裝作不懂似的繼續同他進行無謂的探讨。
“那你扣嗎?”阮銀礫笑起來,聲音低低的,就像一片羽毛從秦昱的耳畔拂過去,在心尖尖搔動一下又一下,“秦老師?”
……
趙奕欽和林牧珩拎着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地進門,秦昱舉着鍋鏟從廚房裏探出一個頭來,見到兩個人手裏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皺了皺眉:“你們都買了些什麽東西?”
趙奕欽正在氣喘籲籲地趴在地毯上緩神,聽到秦昱的聲音整個人像見了狗的貓一般炸了起來:“秦哥,你怎麽在廚房?沒人給銀礫監考的嗎?”小孩捂着胸口痛徹心扉,“你們這麽相信銀礫的嗎?”
“別吵吵,阮銀礫還在做數學卷子。”秦昱走過來幫着林牧珩從塑料袋往外拿東西,薯片、蘇打餅幹擺了一地,“程良去盯着他了。”
林牧珩的眼神在秦昱全身上下游走了一通,看到酒吧老板的耳垂還帶着點紅暈,心下了然,抄起一根脆脆鯊就堵住了還想問些什麽的趙奕欽的嘴,沒再同秦昱糾纏怎麽突然換人監考的事情:“小趙說這周天氣好,正好他們考完了,我也沒什麽圖要做,酒吧那邊明明替你盯着,幹脆我們幾個一起去游樂園玩。”
“怎麽突然想到去游樂園?”秦昱問,看着兩個人胡買一氣的零食有點氣結,“不是,就算要去游樂園,脆脆鯊也不至于一個味道買一盒吧?”他從塑料袋裏抽出六個不同味道的脆脆鯊盒子來,巧克力、牛奶、桃子,各種各樣,更別提還有別的零食了。
趙奕欽縮縮脖子,伸手接過摞得高高的脆脆鯊,賣乖道:“是銀礫說的,他說等到了高三就沒什麽時間出去了,趁着還沒被高三摧殘,抓緊時間去趟游樂園。”
小孩兒眨了眨眼睛,去拽秦昱的袖子:“秦哥,去嘛去嘛,去嘛。”見秦昱仍舊悶着頭不為所動,趙奕欽朝着林牧珩擠眉弄眼,比了個“阮銀礫”的口型,紋身師了然,接過話頭:“小孩兒都想去,那就去呗。”
“想去?”秦昱重新問道,“阮銀礫說想去?”
趙奕欽瘋狂猛點頭。秦昱嘆了口氣,算是答應下來,又去數趙奕欽究竟買了多少包薯片。再一擡頭就看見趙奕欽偷偷摸摸地沖林牧珩豎了個大拇指,轉頭對上他的眼神趕緊把手背到身後,笑得一臉無害。
秦昱哪裏還猜不出來趙奕欽究竟打得什麽算盤,或者說——兩個準高三學生打得什麽算盤。他同阮銀礫提及過一次,十七歲那場大火之前陸行舟許諾要帶他們去游樂園,但之後的事态發展不受控制、讓人猝不及防,連勉強生活都舉步維艱,更別提游樂園之行。
盡管秦昱并沒有明顯地表露出來,但阮銀礫似乎已經猜測到這個小小的遺憾并将它放在了心上。對于十七歲的秦昱而言,之後的種種,譬如秦盛的去世又譬如鐘渺的惡意,都是他人生中無法磨滅的傷痕。那場沒有成行的游樂園似乎過于不起眼,但阮銀礫注意到了,并且嘗試去彌補這個橫亘了多年的遺憾。
秦昱有時候在想,在自己和阮銀礫的這段關系中間,為什麽阮銀礫越來越占據主動權,又為什麽阮銀礫能夠這麽妥帖、這麽細心地記住他講述的、連自己都不曾在意不曾着墨的細節。
理智告誡秦昱不要再陷入任何一段親密關系,感性已經不由自主地朝着阮銀礫傾斜。少年同他許諾的微微海風和點點螢火,實在讓他難以抗拒,也不想拒絕。
趙奕欽已經湊到林牧珩身邊指使男人訂票,那頭程良拿着阮銀礫的數學答題卡出來了,小孩頂着亂糟糟的頭發跟在他後面。趙奕欽瞧見阮銀礫出來,撲過去纏着他問:“最後一道選擇選什麽選什麽選什麽?”
“選D。”阮銀礫打了個呵欠,蹭到秦昱身邊坐下,毫不見外地将腦袋擱在秦昱的肩膀上蹭了蹭。他沒等趙奕欽接着問,就道,“你是不是選的B?”
“題幹裏有個陷阱,”阮銀礫說,“奧賽裏面常出這種題,做錯了也很正常。”
趙奕欽坐在原地揪着試卷左看右看,又纏着阮銀礫替他講過,這才恍然大悟:“銀礫你好厲害啊!”他誇完阮銀礫又去看秦昱,“秦哥也好厲害!一眼就看出來題目有陷阱!”
阮銀礫有些驚詫地扭頭去看秦昱,後者一臉平靜,将零食都分好類,這才接過程良手裏的答題卡和趙奕欽的參考答案垂着頭替阮銀礫判卷子。
“這有什麽。”林牧珩在一旁說,“你秦哥曾經也是玩奧賽的好吧?”
阮銀礫看着秦昱的側顏,男人的下颌線優越,依稀可以窺見曾經的少年意氣。
如果沒有經歷那麽多,現在的秦昱,該是一副全然不同的模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