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次心跳的時間（上冊）

第30章 我數到三你就笑

我數到三你就笑

五月份，李哀民就滿五十九周歲了，按照他們那個年代人的傳統，得提前一年過六十歲誕辰，所以今年這個生日很重要。

李豫則看到爸爸的兩鬓已經有白發，六十歲有白發太正常不過，可這使他看到了不可挽回的衰老。他雖然才十幾歲，卻已經想那麽遠了。李哀民中年得子，從李豫則記事起就早已不再年輕了。

眼睛看書看累了，李豫則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按着眉間，一陣按壓的集中的疼暫時替代了蔓延的痛，他閉着眼睛，接着去按突出的眉骨，摸到了柔軟的眼球，堅硬的顴骨、颌骨、牙齒、鼻骨。他想象到了自己的骷髅頭的樣子，現在包裹着它的皮肉血正以自己覺察不到的速度奔向死亡。

是肉都會腐爛。最好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他的腦海中又冒出這句話，沒有經過任何語言組織的過程就冷不丁地出現，好像突然降臨的神谕一樣。

“豫哥，你怎麽了？”放學後，李孝寅看到李豫則不是很開心，雖然後者的面部表情本來就不多，但今天尤其沉郁。

李豫則正在車棚裏取自己的單車，手扶在鞍座上，凝神看着李孝寅那張神采奕奕的臉，沒有說話。

李孝寅突然一臉正經嚴肅，清了清嗓子，很鄭重地宣布道：“我數到三你就笑。”

李豫則疑惑地看着他。

“我數到三你就笑。”李孝寅一字一頓地重複完，就報起了數：“一...... 二......”才兩聲，他自己先就忍俊不禁，一對淺淺的酒窩隐隐浮現。

李豫則反應過來，登時眼睛裏就有笑意。

李孝寅依舊盯着他，緩慢地說出“三”，尾音還沒結束，李豫則就掉頭推着車走，但李孝寅從他轉頭的那一瞬捕捉到了他因為微笑的嘴角而鼓起的臉頰。

“我就知道。”李孝寅在身後大聲說。

李豫則笑着跨上車，回頭問道：“你跟誰學的？”

“我媽。”李孝寅踢開了腳撐，推出了自己那輛紅色的單車，“她說，沒有人能在數到‘三’的時候不笑。”

“你媽媽可真厲害。”李豫則服氣地說道，他笑着轉頭的時候發現面前站着個女生，他沒來得及收住笑容，所以是笑對着那女孩，對方也瞪大眼睛，一臉驚奇，跟看外星人一樣看他，微微張着口，像石化了一般。

李豫則的笑容漸漸消失，見對方沒有走開的意思，便禮貌地說道：“同學，請讓一下。”面前的這個陌生女孩個子不高，小圓臉，紮了個短短的馬尾，劉海卷卷的，因為身材小，背着的紅色書包顯得特別大，她穿鵝黃色短袖和深粉色熱褲，像個六年級小學生。

“裴蕾，你在幹嘛？”李豫則聽見這是許敏孜的聲音，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微微一仰，心想，原來這小姑娘就是裴蕾，李孝寅在校運動會上早就注意到的人啊。對了，她還送過我蘋果。那個蘋果被帶回家放在餐桌上就沒有了下文，多半是葉姨收拾了。

裴蕾回頭剛看到許敏孜，就被對方拽着胳膊拉走了，一句話都沒來得及和偶遇的李豫則說。

李豫則也不知道自己什麽地方得罪了許敏孜，總覺得她看到自己就氣呼呼的。李孝寅停在他身旁，一只腳在腳踏上，一只腳撐着地面，咬着下唇，向裴蕾離開的方向擡了擡下巴，示意李豫則去追。

“那女孩，好像有話跟你說。”

李豫則看了一眼李孝寅，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沒有搭理他，一腳把單車踩出去好遠。

李孝寅追上去：“喂，豫哥，你等等我！”

許敏孜邁着大步，裴蕾被她的長腿帶得飛快，跌跌撞撞跟在後面：“你你你，你輕點，我手都被你抓痛了。”

許敏孜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裴蕾，差點被對方的剎車撞個滿懷。她噗嗤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站在那像什麽？”

“像什麽？”裴蕾摸着自己被抓痛的胳膊，有種不詳的預感，許敏孜嘲諷的本事一向不會讓人失望。

“像一個放哨的小土撥鼠，突然看到了一只獵狗，但沒反應過來，就傻站着。”

裴蕾白了許敏孜一眼，她很懊惱，是啊，當初只是想方設法接近李豫則，但是接近之後要做怎麽，完全沒計劃！而且她看到李豫則就自動變成啞巴。眼看高一都快結束了，她還沒跟暗戀的男孩正經說過話。這算怎麽回事啊！

“而且你發現沒有，你一米五，人家一米八，你倆光身高就不合适，打一把傘的話水全部落你身上，不同的高度連呼吸到的空氣質量也不同。”許敏孜毫不留情地乘勝追擊。

“誰說的？現在不是流行身高差麽？你不看網上好多這樣的例子。”裴蕾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輕易認輸，慣着許敏孜。

許敏孜嘆了口氣，娓娓道來：“假設将來你們結婚，他生病了，需要你開他的越野車送他去醫院，然後你坐在裏面就跟開船似的，高速跟大海一樣。”這是她在中心醫院急診室聽到的段子，當時就想到了裴蕾和李豫則。

裴蕾聽得目瞪口呆，這都哪兒跟哪兒，怎麽就結婚了，為什麽一定是越野車，什麽船，什麽大海？而且，剛才說李豫則是狗，現在又說李豫則生病。“許敏孜，你是不是發燒了？”她說着就伸手去摸對方的額頭。也不燙啊。

裴蕾一臉狐疑地斜眼看着許敏孜，她發現這位姐姐最近神經兮兮的。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許敏孜說起李豫則的爸爸過生日，她爸爸也要去赴宴。

裴蕾邊聽邊嚼着米飯，望向桌面愣愣發呆，突然“啊”了一聲，手捧着臉，表情擰作一團。

“你怎麽了？”

“咬到腮幫子了......”

“我聽說，胖咬舌頭瘦咬腮，你該不是瘦了吧？”

“我瘦沒瘦你還看不出來嗎？”

裴蕾其實在想心思，吃東西的時候不注意，才咬了腮幫子。她想到生日宴上會有一大群人，都是壽星的親戚朋友生意夥伴，都可以大方自然地跟李豫則說說笑笑，說不定他還有十分要好的朋友也在場，而他們之間分享的事情是自己永遠不會知道的。

她突然就沮喪地意識到，李豫則離自己好遠好遠啊，比地球到月球的距離還遠。

如果，如果我是個男孩就好了。這樣就能和昨天車棚那個男孩李孝寅一樣，無所顧忌地和李豫則聊天、做好朋友。

“你有沒有想過變成男生？”她突然問許敏孜。

許敏孜堅定地搖搖頭，面露嫌棄之色：“變成男生有什麽好，男生都髒兮兮的，到處跑，一身臭汗。”說着，她皺了皺鼻頭，甚至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也不都是髒兮兮的吧...... ”裴蕾歪着頭思索，她好奇地問道：“你就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男生嗎？”

許敏孜把一雙秀美的丹鳳眼微微睜圓，漠然而緩慢地搖着頭：“沒有。”随即望向了別處。

裴蕾鼓起雙頰，往上翻着眼珠，壓着嗓子，故意用那種沒有起伏的機械音說話：“你騙人。你每次說謊都不敢看我。”

“沒有就是沒有。”許敏孜繼續慢慢嚼着米飯。

“喂，許敏孜，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啊！”

許敏孜突然用食指按住了嘴唇，眼睛示意裴蕾注意聽左邊那桌女生在小聲讨論什麽。裴蕾會意，低頭假裝專心吃飯，一邊豎起耳朵聽。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啊，我親眼看見的！”

“咦...... 好惡心。”

“真不要臉。”

“怎麽什麽都往日記裏寫啊？”

“也沒有都寫，估計已經上床了，這種事，就沒寫。”一個爽朗的聲音說道，語氣充滿嘲諷和愉快。

許敏孜和裴蕾對望了一眼，表情充滿好奇，不知道她們在說哪一個。許敏孜怕她和裴蕾太安靜而引起那桌人的注意，便對裴蕾說：“快點吃完我們去明月樓，我要找一本書。”裴蕾立刻明白許敏孜的意思，而且很興奮，她一向對即興表演這種事特別來勁，于是也配合着演戲：“你別催啦，我最近消化不好，不能吃太快。”

事實證明，那桌女生似乎并不在乎別人聽到談話內容。

“所以男的是誰啊？”

“不知道，但男的有女朋友了，她還是小三呢。”

“我有兩次看到她和外校的混混一起玩。”

“真的嗎？原來是這種人，平時裝得真好。”

“對啊，不知道她哪來的自信，對人愛答不理的，驕傲什麽？”還是那個爽朗的聲音，聽到這裏，許敏孜向左飛快地掃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剪着短發，身材苗條、打扮比較中性的女生在說話。

“驕傲人家是二班的呗！”發言的是一個簡簡單單梳着低馬尾的女生，面容俏麗，但語氣甚是不屑。

裴蕾睜大眼睛地看着許敏孜，許敏孜也臉色一變，示意裴蕾收拾餐具，因為她覺得自己可以不必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