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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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風都帶着些許涼意透骨,涼亭沒有絲毫遮擋,冷風就這樣穿過回廊,掠過平靜的湖面,吹打在人的身上。
這衣裳并不厚,夏衣穿在秋日,本就有些涼了,再被這涼風一吹,那透骨的寒便烙在的骨髓裏。
“侯爺,奴婢去為您拿件裘衣。”青鸾自己站在這兒,都覺得臉上有些冷。
雖說習武之人不懼風寒,可樓亭此時正在病中,當不與同日而論。
“不用了,麻煩。”樓亭不耐煩回道。
一語雙關,不只是說她回去再來麻煩,還說他再穿也麻煩。
這點風他又不是經不了。
青鸾無奈,“侯爺,若是殿下知道您這樣糟蹋身子,定會生氣的。”
她本以為這會讓樓亭收斂點兒。
可她不說還好,她一說,樓亭滿肚子的怨氣就有了個辦法的契機,氣哼哼道:“那王八蛋說騙就騙,說走就走,你還理他做什麽!”
青鸾心裏的白眼都快要翻上天了,嘴上說着不理,那又是誰将那封碎了的信一點點粘好,不假手于人,又是誰眼巴巴等着對方的來信,又多次想寫信給對方?
怕不是條狗。
還是只眼巴巴舔着對方的狗。
青鸾也不想這麽說她這位爺,可事實就是如此,她想粉飾都不成。
“爺餓了?可要用膳?”她幹脆轉移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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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以至午時,也是該吃飯的時候了,青鸾說這話沒什麽問題。
因為,樓亭還真有些餓了。
“做點辣的,我想吃了。”樓亭道。
“您正在病中,應當多注意身體,還是吃些清淡點的比較好。”青鸾道。
樓亭郁悶,怎麽他一病了,就什麽都不能做了?病人還沒有人權了嗎?
這可是冤枉青鸾了,他也不看看自己,雖然總被說病了就應該應該怎樣,可哪一會青鸾沒有應下來的?也就這家夥最愛把自己僞裝成一個沒人疼愛的小白菜。
還演繹得樂此不疲,看得人好笑。
“我要吃。”他這樣淡淡道。
是的,青鸾終究還是嘆了口氣,他們根本拿這位爺沒辦法,只能按照對方說得去做。
“是,那就請爺在這兒等着吧,奴婢去去就來。”
全府上下,也就只有青鸾敢這般随意了。
此時,這亭子裏又只剩下他一人,一些人守在離這裏較遠的地方,沒有他的發話或者緊急要事,也不敢上前打擾。
亭子裏的茶壺已經涼了,他喝了幾口涼水,一邊欣賞着四周幾年如一日看得人快吐了的景色,一邊又似乎在等着什麽。
不多時,一道身影出現在視線中,樓亭微微一笑,知道他要等的人已經來了。
墨竹走到他面前,“主子,屬下又要事容秉。”
他已經很久沒給底下人派任務了,這也是這段時間青鸾都閑得對他指手畫腳起來的原因,因為若是不管他,整日也沒別的正事可做。
雖然,這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麽正事。
“何事這般着急。”他語氣淡淡,聽不出半點疑惑,仿若一切了然于心。
墨竹看了看四下站着的人,意有所指道,“事情複雜,未免人多口雜,還望主子能夠屏退左右。”
樓亭看了看站在外圍好好的,多半也聽不清他們談話內容的人,“他們離得遠,無礙,有事你說便是,這些日子我應當沒給你派多少任務,你所說的,應當也不是什麽重要事吧?”
墨竹喉中一哽,似乎有什麽話将說還未說,忽然心中一個咯噔,電光火石間,忽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了某種可能,頓時身體裏的血液就涼了半截。
看向樓亭的眼中隐約帶着忌憚、驚疑和可怕。
面對對方臉上這樣赤/裸/裸的情緒,樓亭依舊面色如常,并不驚訝,也并不意外。
他的另一面也只有對上姜泱的時候會出現,在別人面前,雖不在乎名聲和形象,可大多數時候卻還是正經的。
況且曾經見過對方年紀尚小時的殘忍利落,墨竹又如何會信眼前這人是善茬?
他們幾乎自小一起長大,都是太了解對方不過的人。
這一瞬間,他甚至有些想要落荒而逃。
可轉瞬間他卻又想到,自己要逃什麽呢?為什麽要逃?
自己明明是做的對的、對侯府好的事,為什麽要害怕到想逃走?
這樣的念頭一出,他的心就安穩了下來,不再如之前那般心虛。
他都是按主子做的,不應該心虛才是。
這樣想過幾次後,這想法就在心裏塵埃落定,紮根在心上,對它的正确性深信不疑。
“主子……”
他再次出聲,卻只說了這兩個字。
他不願意讓步,應要在場只有他們二人時才說。
“……你們都退下吧。”似乎是不願意再與對方扯嘴皮上的無用功,樓亭妥協了,讓其他人先離開。
“說吧,到底有什麽事?”樓亭無所謂道。
“今日屬下從太醫院那裏打聽來了一些關于皇帝的消息,聽說皇帝如今已經被楚慎軟禁,別人看不見,自己又出不來,太醫診斷還說是中風,無藥可救。”
墨竹抛磚引玉道。
皇帝的事樓亭早就從暗衛口中得知,相信墨竹其實也早已經知道,而他此時再提起,就絕對不止是說這件事。
“哦,那又如何?”樓亭滿不在乎道。
墨竹眼底劃過一道恨鐵不成鋼,難得生氣,“主子,您還不明白嗎,咱們的機會來了!”
樓亭正經平靜地看着他,神情根本沒變化,卻讓後者心口發冷,宛如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
卻見樓亭淡淡道:“是嗎,可我不知道怎麽不知道有什麽機會?麻煩你告訴我,我有什麽機會?”
墨竹心中打着鼓,可話已至此,總不能裝作什麽也沒說過,什麽也不知道。
他有心想知道對方到底知道了什麽,想知道對方究竟是不是真的什麽都知道了。
“楚皇無德無能,當年陷害暗殺先侯爺與先夫人,難道主子如今不想報仇嗎?若是夫人侯爺知道,那該有多傷心?如今他式微,正是咱們下手的最好時候!”
意思等同于謀逆這樣的話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從他嘴裏吐了出來,也看不到他半點不适和忐忑,宛若天生便要造反之人。
樓亭雖知道對方的情況,卻還從未見過對方這副模樣,當真是了解還不夠透徹,也不知道對方裝的這些年究竟累不累,有沒有想過要放棄。
每次和他說話的時候是不是都很緊張,很小心翼翼。
自小便認識,卻從未認清過對方是怎樣的人,這對樓亭來說,本該是惱怒氣憤的。
一開始知道的時候,也确實是這樣的情緒,可等情緒平息下來之後,他又覺得無趣,
真是太無趣了。
他為何要為了一個根本不同心的人在意呢?
這很不值得。
這樣想了之後,他便釋然了。
如今再看着對方,卻只覺得自己有眼無珠,卻已經沒了對方背叛後的憤怒。
因為不在意了。
“我為什麽要報仇?”他問。
因為你是侯爺夫人的兒子,唯一的兒子,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墨竹心中很是憤憤不平,只覺得對方太過無情了些。
他知道,樓亭并不是沒有能力報仇,而只是因為他不想報,懶得管,将一切看在眼裏,卻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僅有的例外早已經給了某人,別人再占不下他心中任何位置。
“樓歸。”樓亭喊他,“你喜歡這個名字是吧,那我就這樣喊你好了。”
“我是姓樓沒錯,我也确實是前任侯爺夫人的獨子沒錯,可僅僅這兩個理由,就足夠讓我拼着什麽都不要的後果去謀逆?”
似乎是絕有些可笑,他還真的笑了起來。
“你在開玩笑嗎?”
“我憑什麽?”
憑你的命來自于他們,這還不夠嗎?
墨竹簡直不敢置信。
他瞪着樓亭,一時竟忘了對方處于自己上位。
“我從出生至今,近二十年,除去剛出生的那幾年,他們還有管過我嗎?”樓亭眸中露出些許諷刺,不多,卻足夠刺眼。
“為了打消皇帝懷疑,便把我送進宮裏變相為質,那時候,有考慮過我嗎?”
“我生病想他們的時候,他們想過我嗎?”
“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他們想過我嗎?”
“我被欺淩欺辱的時候,他們想過我嗎?”
“從我進宮,到他們死的那幾年,他們回來見過我嗎?”
樓亭頓了頓,忽而扯出一抹諷刺的冷笑,“他們假死脫身逃走的時候,有想過我嗎?”
“他們暗中謀劃造反的時候,有想過我嗎?!”
墨竹的雙眼陡然瞪大,露出些當真如此的了然。
前面幾句或許只是讓人生出些許心疼內疚,又或者,連這都沒有。
可那後面兩句,可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他其實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在眼裏。
在他們以為藏得很深的時候,對方就早已經看穿,只默默看着他們演戲。
甚至在背後偷偷嘲笑,嘲笑他們的異想天開,嘲笑他們的不自量力。
樓亭是這麽笑的,他們自然也是這麽看的。
墨竹的心,在聽到對方後面那兩句的時候,就已經沉了下去。
許多雜亂無序的想法争先恐後地在他腦子裏紛湧意圖出來,只可惜出口太小,讓它們被迫擠成了一團,再怎麽擠也擠不出來。
想不到要用什麽話來應對。
毫無頭緒。
慌亂的心跳已經逐漸平穩,可他依舊什麽想法都沒有,滿腦子只有兩個字,完了!
可為什麽?
真的就這樣完了嗎?
不,這不應該。
不應該是這樣的。
怎麽能就這樣完了呢?
不應該……
“如果你還有腦子和耳朵,那就麻煩你幫本侯轉告他們,他們想造反、想謀逆、想死而複生、想借着大義清君側,都随他們,我一概不管。”
樓亭收回笑容,看着他冷冷道。
墨竹霍然擡頭。
滿臉驚喜。
我不會死?
我還有機會離開?
像是知道他所想,樓亭笑了笑道:“你想多了,我怎麽會讓你死呢?死真是一件太簡單的事了,簡單到一刀下去,就能瞬間達成。”
“我想讓你回去和他們說,他們自己做什麽,我一概不管,但是,你們也別碰瓷我,若是想借着我做事,我保證你們能翻船,想讓我為了自己這條命就替你們賣命?那你們也未免想得太美了!”
說完這話,樓亭當即擡腳就要離開。
墨竹如夢初醒,瞬間爬上前抱住他的腳,“主子!主子……”
“您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對待他們……”
“他們是您的父母,你們天生便連在一起,如果他們出事了,那于您也沒什麽好處,很快,侯府就會從聲名顯赫淪落成人人喊打的下場,那于您又有什麽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