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引火
第13章 第13章 引火
“王爺,梁州通判一行人已入宮。”
左副将張滄抱拳禀告。
聞人藺擡手示意知曉,方将視線從廊下的纖細少年身上收回。
到底不谙世事了些。蜀川寇首和雍王的人非蠢即壞,可不像他這般良善,裝裝病就能逃過一劫。
“良善”的肅王殿下擡眸望向遠處翻湧的雲墨,笑意疏冷莫測。
好戲才剛開始呢。
宮廊下,圍觀官吏很是關切了柔弱可憐的太子一番,方陸續散去。
做戲做全套,趙嫣順勢坐在美人靠中休憩,突然有些好奇。
“我裝病對付趙元煜,你怎的不規勸我了?”
趙嫣看向面前躬侍的流螢,眼中綴着明亮的笑意,“如此配合,還真有點不适應。”
流螢默了片刻,方低聲道:“他辱罵太子殿下。”
她嘴裏的“太子殿下”,是趙衍。
趙嫣頗為訝異,她還以為流螢心中只有命令和大局呢,沒想到竟也有通情理的一面。
流螢卻誤解了什麽,自責道:“奴婢知錯了。”
趙嫣順手撫平流螢習慣性蹙起的眉間,輕笑道:“有什麽錯的?你護主,我護短,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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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間的溫軟一觸即分,流螢怔怔,那雙素來低順理智的眼眸中浮出隐隐碎光。
趙嫣想的卻是令一樁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②。有直接利益沖突之人最是可疑。雍王黨氣焰嚣張,如食腐碩鼠聞風而動,他們即便不是趙衍之死的元兇,也多半脫不了幹系。
雍王叔整日醉心山水,看似閑雲野鶴兩袖清風,他的兒子卻是極不省心的。趙元煜蠢笨又惡毒,一激便怒,這樣的人既可恨,也最容易露出把柄。
得想法子查一查。
山池園外,趙元煜已是滿心戾氣翻湧。
十八年前那場奪嫡之争慘烈收場,皇子死了十之八九,到這一代,趙家子嗣更是伶仃單薄。
以前父王的人上書勸谏皇帝,将他認做兒子,以備萬一。可他那皇伯父卻嫌他魯莽好色,以春秋正盛為由婉拒了。
本來這也沒什麽,這麽多年皇帝再無兒子誕生,只待趙衍一死,他父王便可封皇太弟繼任大統,他就是下一個東宮太子!
趙衍死了才好啊,死了就省心了。
原是板上釘釘之事,可為何那個病秧子又會好端端出現在他面前,還讓他蒙受如此大辱!
越想越不甘,趙元煜氣得一拳砸在漆柱上。
随行之人見狀,小心勸解道:“世子消消氣。今日冬節宮宴,還有梁州牧的人入宮談判,聖上頗為重視。如此節骨眼,還是莫要橫生枝節為好。”
梁州牧①,蜀川亂黨……
對了。
趙元煜眼底劃過一絲陰戾,對方才說話之人道:“你爹是鴻胪寺少卿,不是正愁沒有出使梁州蜀兵的人選嗎?你讓他告訴梁州通判,本世子給他們力薦一人。”
說罷附耳吐了一個名字。
那人微微色變,惶然道:“世子,這恐不合适。太子何等金貴之軀,皇上怎舍得讓他出入虎狼之地?遑論如今肅王擔任太子太傅,世子動他看中的人,實非良策啊……”
“什麽他的人?你以為肅王真的要輔佐東宮呢?不過是磨刀霍霍罷了。我替他解決這一大難題,他謝我還來不及!”
見同伴還想勸解,趙元煜勃然大怒,“讓你去你就去!別忘了你爹的前程是誰給的!”
那人只好惴惴領命,下去安排。
永麟殿內觥籌交錯,不斷有清麗的宮娥捧着瓜果瓊漿魚貫而入。
大太監扯着嗓子通傳赴宴勳貴,那些公侯伯卿、郡王世子接踵而至,一個個錦衣華服,紅光滿面。一開始趙嫣還能耐着性子記一記,将人名和長相對照起來,記到後面已是頭昏腦漲,眼神呆滞。
如此多的宗親權貴,便是趙衍也不能一一對應,索性破罐破摔。
大太監的嗓子從一開始的尖細嘹亮,到最後逐漸沙啞無力。趙嫣悄悄動了動僵硬的身子,百無聊賴之際,便聽大太監啞着嗓子喊了聲:“吏部右侍郎沈大人入殿——”
吏部,沈大人?
職位姓氏耳熟,趙嫣轉念一想,這不是落水而亡的沈驚鳴的父親嗎?
趙嫣瞬間來了興致,循聲望去,便見一名兩鬓微霜的端肅文官。
約莫是還未從喪子之痛中走出,沈大人面容滄桑,雙目渾濁,與一衆言笑晏晏的賓客格格不入。
趙嫣眼眸一轉,示意身後流螢:“去把那位沈侍郎請過來,我與他說兩句話。”
沈侍郎很快過來了。
他伛偻躬身行禮,趙嫣忙道:“愛卿免禮。孤叫你過來,是為令郎沈驚鳴之事。”
聽到這個名字,身後立侍的流螢心頭一緊。
想起方才停留在眉間的溫柔觸感,她沒有阻止,只借着斟酒的空隙換了站位,莫讓其他人靠近打擾。
沈侍郎聽到兒子的名字,面上的滄桑慘淡淡去,化作恨鐵不成鋼的嚴父威儀。
“多謝太子殿下關心。”
沈侍郎忍痛,硬聲道,“然犬子頑劣不堪,閑游浪蕩,遭此橫禍乃是咎由自取!不值殿下垂問!”
說罷再一行禮,便退去自己的席位上,竟是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趙嫣怔神。
她全然沒料到沈侍郎竟是這般反應,視兒子之死為恥辱。難道真是她想多了,沈驚鳴的死與太子之死并無關聯?
魏皇後伴随天子入殿,見到的就是沈侍郎忍痛離去的背影。
她看向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兒子”,蛾眉微微一擰。
“陛下萬歲,娘娘千歲。”
身後傳來一聲朗潤的男音,打斷她的思緒。
魏皇後回首,只見一名文雅隽秀的月白袍男子攜同女眷邁入殿中,朝她行了個禮。
男子頗為俊逸,逢人自帶三分笑意,五官與魏皇後有幾分相似;而他身邊的女眷雲鬓花顏,素面朝天卻難掩國色,周身仿若蒙着一層月華光暈般打眼。
如此出色登對的璧人,趙嫣這輩子都難以忘懷——舅舅寧陽侯魏琰,以及舅母容扶月。
趙嫣在華陽行宮時,曾聽太後祖母說起過魏氏一族的過往。
當年外祖父母去世時,寧陽侯府已經凋敝沒落,留下一個入不敷出的爛攤子。舅舅魏琰成為家主時才十四歲,母親魏泠也只有十六,姐弟倆去哪兒都不被人放在眼裏,受盡冷落嘲笑。
也是從這時起,姐弟倆便相約要振興門楣。于是魏泠靠着“英烈之後”的好名聲入宮,從籍籍無名的美人爬到母儀天下的皇後之位。
而魏琰則于宮外刻苦勤學,廣交賢士,用了十年時間,從人人輕視的落魄少年歷練成聲譽大振、一呼百應的寧陽小侯爺。
若論家底人脈,如今的魏氏一族枝繁葉茂,當之無愧為京師士族之首。
然而光看氣質,誰能想到這般叱咤風雲的傳奇人物,竟是一個溫潤随和的寵妻狂呢?
都說外甥像舅,趙衍那面人般的好脾氣,當真與寧陽侯魏琰如出一轍。
魏皇後畢竟身居高位,對親弟弟并不熱忱,略一點頭便去了上頭的鳳位上端坐。
魏琰便朝趙嫣看了過來,問道:“臣攜阿月與京郊休養,昨日方回,未及谒見太子殿下。殿下的病可大好了?”
以前在宮中時,舅母雖孤高安靜,但總會給她帶些零嘴,舅舅也曾笑着将她抗在肩頭玩耍。這些年來斷了聯系,趙嫣卻始終對他們抱有一份好感。
便起身回禮道:“多謝舅舅挂念,孤已好多了。”
魏琰溫聲道:“那就好。”
還未說兩句,殿外太監忽的傳來一聲尖長的唱喏:“梁州通判入殿——”
殿內的熱鬧氣氛瞬時凝結。
誰人不知梁州通判名為與朝廷商議招安事宜,實則是叛軍寇首派來試探的棋子?
魏琰也稍稍正色,不再寒暄客套,攜着愛妻一同入座就席。
一名穿着松綠六品文官服的矮瘦男人堆着滿臉谄媚進殿,點頭哈腰朝兩側神色各異的王侯公卿拱手作揖,一副天生的走狗姿态。
朝廷派這樣的牆頭草去監管協助梁州牧,也難怪梁州會反。
滿臉橫肉的魁梧武将緊跟其後,進殿竟然身着盔甲,甲胄上滿是刀劍斫痕,目露兇光,一看就非善類,約莫就是梁州牧麾下的家将,何虎。
一場宴會暗流湧動。
今年京師大寒,蜀川叛黨看似來勢洶洶,實則糧草耗盡,大雪過後士卒凍傷無數。而大玄明明可趁機反擊,卻因國庫連年赤字,軍心不穩,亦是消極避戰。
雙方都需要喘息之機,如何談,是個問題。
蜀川那邊俨然不可能輕易放棄到嘴的肥肉,強攻不成,也必定要連皮帶骨咬下一口來。
何虎并不滿足于大玄提出的條件,冷哼道,“我們兄弟們随州牧大人一路清剿匪寇,飲血啖肉出生入死,皇帝只封州牧大人一個爵位便敷衍了事,未免太不夠誠意了吧!”
聞言,趙嫣冷嗤。
什麽“一路清剿匪寇”?梁州牧借着勤王的名號攻城略地,率二十萬蜀軍合圍京城施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匪寇!
皇帝不露聲色:“卿欲如何?”
何虎道:“這一路的軍饷,戰死弟兄的撫恤,皇帝不補償過來?”
死寂中,衆臣或讷讷不語,或作壁上觀,更多的是我為魚肉的憤慨。
起兵反大玄,還反過來向大玄要錢,世上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見皇帝不語,何虎粗聲道:“既然皇帝不夠誠意,那我們也只好死守城外了。”
“夠誠意,夠誠意的。”
鴻胪寺少卿擦着冷汗打圓場,給一旁自顧自喝酒的梁州通判使了個眼色。
通判會意,放下酒盞起身。
“為了表明我大玄招安的誠意,臣有一建議。”
梁州通判出列躬身,一對鼠眼朝太子座上瞥來,“太子貴為儲君,乃是大玄第二尊貴之人,最能代表陛下天威。若能派太子殿下親自入營答複梁州牧,以示大玄禮賢下士之心,州牧大人必然感念陛下誠意,欣然領諾啊。”
此言一出,滿堂震驚。
趙嫣擡起倦怠的眼,緩緩坐直身子。
她不過來當個擺設,未料竟看戲看到了自己頭上。
對面,趙元煜将一顆幹果抛進自己嘴裏,滿眼的幸災樂禍。
看來這出戲,多半還有雍王世子的功勞。
行,她記住了。
何虎與之沆瀣一氣,很快轉過彎來:将大玄唯一的獨苗捏在手裏當人質,豈不比那點蠅頭小利的金銀財帛更有用?
他當即拍桌道:“就這麽定了,讓小太子跟我們走一趟!”
“陛下,萬萬不可!”
魏皇後凜然色變,聲音微微發顫。
聞人藺負手伫立殿側閣門下,指腹輕輕摩挲玄鐵戒,将裏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張滄捏了把汗,沒忍住罵道:“王爺,這狗賊好大的膽子,您看中的人他們也敢打主意!”
聞人藺乜眼過來,眸若黑冰。
“……卑職失言。”
張滄讪讪認慫,心裏卻嘀咕不停:本來就是嘛!主子逗弄小太子的興致,甚至于超越了宮中的野貓,咋說出來還不高興了……
見殿中氣氛愈演愈烈,張滄沒忍住又碎嘴了:“您不出面壓一壓那狗賊?”
“不急。”
聞人藺神色淡淡,仿佛那正處在火坑裏煎熬的人,不是他朝夕相對的學生。
他倒要看看,太子這回用何種姿勢暈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