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沉默是一種力量。
這是永恒寂靜教團教義的第一行, 也是唯一的一行。
與後世引申的各類更趨向于“守密”的釋義不同,原教旨主義者們堅信,沉默會積累語言中隐含的力量, 致使他們超脫于凡人。于是他們拿起針線, 縫住自己的嘴巴,摒棄語言,削減享受, 進行嚴格的苦修,做出外人眼中瘋狂至極的行為, 以換來力量的降臨。
事實上, 他們确實得到了。
永恒靜寂的狂信徒擁有了常人無法比拟的力氣, 不需要過多進食也能自由活動的軀體, 甚至對于各類神秘影響都有着極強的抗性,最重要的是,他們成為了永恒寂靜的一部分,傳說,當他們放棄苦修時,那種悲戚, 就連薩爾瓦多都會被驚動。
就如此刻的奧羅拉。
哈維爾擡頭看向不遠處的信仰廣場,在那片被暈染上橙紅色彩的天空下, 一股新的絕望襲上了心頭。
黑天前的一個小時, 是召喚永恒寂靜最好的時候。
白天屬于萬火之祖,夜晚屬于死靈庇佑者, 唯有黑白交替的混沌時刻,永恒寂靜才會傾聽你的祈禱。
祂會聽。
祂會聽!
祂一旦聽了, 奧羅拉就活不了了!
但祂不聽,不光奧羅拉, 他們誰都活不了。
哈維爾趴在地上,看着一道橙黃的光束從教團總部大門射入,落在了奧羅拉的身上。
“我的妹妹,你可得好好想想。”悅耳的女聲笑着說道,“薩爾瓦多可不是善神,一旦你接收了祂的力量,就會和祂一樣變成碎塊!”
說最後半句時,“她”聲音拔高,宛若厲吼。
“你不是我的姐姐。”這是奧羅拉在此世說的最後一句話。
哈維爾被強烈的氣流死死壓在地上,胳膊緊緊抓着卡洛斯的衣角,只能聽到身後傳來了碰撞與撕打的聲響,還有女子肆無忌憚的笑聲。
接下來的幾分鐘如一個世紀般漫長,哈維爾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直到一個圓形物體砸到了他的背上,又滾到了他的手邊。
那是奧羅拉的頭顱。
奇跡沒有出現。
永恒寂靜賜予了她力量,卻沒有降臨。
哈維爾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在哭,眼淚流得無聲無息,卻怎麽都停不下來。聽着身後靠近的快步聲,他松開了昏迷的卡洛斯,撿起了被風刮到身下的錦盒。
他想讓奧羅拉帶着禮物走。
因為手指抖到幾乎沒法控制,哈維爾幾乎是用牙把盒子打開的,那枚他精心挑選的戒指靜靜地躺在原位。它的造型有些奇怪,指環是金色的,戒面是一塊墨綠色橢圓形石頭,看不出是什麽材質,卻被人在上面用金子雕出了一個繁複的字母D。
賣戒指給哈維爾的商人拍着胸脯保證這是難得一見的古董。
“這個可難找,”體态豐滿的珠寶商秀着自己手指上滿滿的珠寶,“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搞到的,看到上面的字母了沒有?那可是出身高貴的證明。”
那個見鬼的高貴家族來自什麽地方來着?
哈維爾看着戒指,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哦對,明克蘭。
他特麽的竟然信了明克蘭有什麽貴族家族,還有傳家寶戒指!
哈維爾笑得涕泗橫流,笑得歇斯底裏。他把戒指在空中比劃了幾下,然後把它套到了昏迷的卡洛斯手上。
男孩的手很小,應該戴在中指或無名指的戒指被套在了大拇指。哈維爾做完一切後拍了拍他的頭,卻發現自己右手的手指已經掉得只剩下食指和大拇指了。
先是春神,再是永恒寂靜,先後經歷了兩次神力碰撞,就算沒有追兵補刀,他也絕對撐不過今天了。
然而,比對死亡的恐懼先湧上心頭的是不甘。
他明明答應了奧羅拉要把卡洛斯帶出去的。
他應該做到的。
他做不到了。
他……
他的頭砸到了地上,眼睛怒睜着,與心愛女孩的頭顱并排,失去了聲息。
他死了。
而在他看不到的後方,本該對獵物趕盡殺絕的獵手在看清男孩大拇指上的戒指後,像是見鬼了般向後退了一步,轉身想要向後撤,卻在看清眼前逐漸清晰的人影後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道穿着占蔔師服裝的身影,高挑、瘦削,帶着令“她”戰栗的熟悉。
“晚安。”來人轉過身,“我的看門狗。”
“您已完成舊日悲歌——奧羅拉。”
卡洛斯猛地從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十指插入汗津津的短發,試圖讓狂跳不止的心髒平靜下來。
然而,這都是徒然。
夢境中被做成“蝴蝶”的母親依舊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右手手掌一路下滑,整個罩在了卡洛斯的臉上,将他與冰冷的房間隔絕開來。
沒一會兒,有液體從指縫中滲出,順着手臂一路滑下,暈到被子上留下了一個圓形的印記。
維持了這個姿勢良久,卡洛斯才放下了手。他下了床,穿好鞋子,從行李中拿出了窄劍凝視了片刻,走向了房間大門。
屋外是一片寂靜,只有走廊兩側的燭臺散發着昏黃的火光,光影打在牆壁上的肖像畫上,照亮了人物冷肅的神情。
卡洛斯很熟悉從卧室走向大堂的路。他小時候曾無數次穿行于其中,就是為了去門口看一眼母親是否回來。
可惜,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好在,這一次不會了。
大公妃似乎還沒有休息。越靠近前廳,光亮就越大,也漸漸傳來了嬉笑的聲響,等到他徹底邁入了廳堂,就看到了“母親”。
她依舊躺在玫瑰花海裏,手裏拿着紅酒杯,将裏面的酒液倒在了胸前,臉上是不以為意的笑容,即便是看到兒子站到面前也沒有改變。
“我其實早就應該察覺了。”青年低聲說道,“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認。”
女子依舊倒着紅酒,仿佛沒有看到他這個人,嘴角上揚,只是深究的話,瞳孔卻是緊縮的,隐約能倒映出身側的一道身影。
“性格、行為、語氣……人再怎麽變都不會連骨子裏的東西都面目全非,”卡洛斯繼續說道,“我明明知道的。”
“卡洛斯,”女子停下了動作,扭頭看向他,神情隐隐有着哀求,“不要再說了,回去吧,今晚過後,我就不會再出現了。”
她眉頭微皺,帶着難以言說的隐忍,看上去十分動人,然而卻對上了青年充滿厭惡的雙眼。
“別裝了,”他的下颚緊繃,“菲奧娜是驕傲的晨曦,你一點也不像她。”
話音剛落,一把利刃就穿透了女子的胸口。
“我殺不死你。”鮮血濺到了卡洛斯的臉頰上,他拔出了劍,又用力插了進去,眼底是一片血紅,“但我起碼要解放她。”
女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胸口的大洞,伸手想要反擊,卻根本動彈不得。
“你不應該進入她的身體。”鮮血從卡洛斯的眼眶裏流了下來,“我的母親……有嚴重的金屬過敏,當身體大面積接觸時,會引發休克。”
“……不可能。”女子口吐鮮血,“神……我是神……不會被……”
“我一直在思考,你們到底是什麽東西。”卡洛斯的打斷了她,“當那個主祭炸開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
你們不是神,只是強大的怪物。
他拔出劍,再一次狠狠地貫穿了女子的心髒。
慘叫聲從女子口中發出,有黑色的液體從傷口中淌出,順着身軀流到了地上,正是卡洛斯在夢裏見到的東西。
即便是已經知道了答案,當揭曉最壞的謎底後時,青年依然發出了崩潰般哀嚎。他松開劍柄,跌跌撞撞地向後退,眼淚湧出,與鮮血混雜在一起,一同自臉頰滑落,再也分不清彼此。
沒有僥幸。
沒有任何僥幸的可能。
他為什麽不能是個弑母的罪人呢?
“……卡洛斯?”
驚恐的聲音在大廳裏響起,聽到這個聲音後,青年觸電般的擡起頭,就看到迪莉雅竟然出現在了走廊。
她應該是剛剛被吵醒,穿着最喜歡的那套睡衣,臉上還留有枕頭壓出來的痕跡,正茫然無措地看着眼前的血腥景象。
迪、莉、雅。
迪莉雅看到了。
她、看、到、了。
維系着理智的最後一根線松掉了,卡洛斯呆呆地看着女孩越走越近,幾乎失去了思考的全部能力。
但不知為何,他的腦海中浮現了另外一幅景象。
在春神教團的總部,在那條通往生還的走廊上,穿着占蔔師服飾的身影單手抓着一個由粘稠的黑液組成的人影,另一只手抓住“它”的一側,硬生生地将人影撕成了一大一小兩半。
“別緊張,”占蔔師用懶洋洋的語氣說道,“我是來加入這個家的。”
然後“他”将小的那半夾到了一本書裏,大的那半則随意丢棄在地上。然後,“他”向着他走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露出了迪莉雅的臉。
迪莉雅伸手抱住了他。
卡洛斯腦子裏的那根線,終于斷掉了。
他伸出手,堅定地回抱了迪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