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殷無災一走三年,柳春亭一個人在柳府裏,只有殷慧娘的墳冢作伴,終日待在竹林裏,鮮少在府中露面。
柳春亭坐在殷慧娘墳前對她道:“慧娘,不是我不守信用,我有心照顧他,但是總不能将他留在身邊一輩子吧,他長大了,我已經漸漸猜不透他在想什麽,若你現在見到他,怕是也會覺得是個生人···”回答她的只有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柳春亭嘆道:“小孩子長得這麽快做什麽?他小時候那樣愛哭愛鬧,現在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犟牛,又學了一堆迂腐的規矩,過年的時候回來見到我就跪,頭磕在地上咚咚響,把我吓得不輕,好險才忍住沒有罵他,你說,有什麽意思?我那麽教他,我教他教的那麽好,他一出去,在別人那裏待了三年就成了這麽個德性,實在讓人生氣!”她說着揪下一把野草狠狠扔到一邊,想到這件事仍是不解氣。“不過我聽他說他在師門中交了不少朋友,師兄弟們也極易相處,想來是适應了,慧娘你不用擔心,他并不像我。”
殷無災開始常給她寫信,她只給他回過一封,信中勉勵了他幾句,其餘的話再不多說,她那時候怕自己說得太多,惹得他更難受——初去時他寫來的第一封信把她看得難受,他寫道:不知師父一個人在竹林中做什麽,想到此,夜裏不能安睡。
柳春亭看了雖然心軟,卻也暗自慶幸自己及時将他送走了。
“無災嘴上雖然不說什麽,但我看得出來他待在柳家并不開心,他小時在這裏吃了許多苦,這裏的人他也讨厭,依賴我···也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讓他離開這裏,才是對他好。”柳春亭又揪了一把草在手裏,這回卻沒有丢,只在手中撥來撥去,人卻望着墳墓在發呆。她眼前出現了殷無災的臉,一會兒是他小時候的樣子,一會兒是他現在的樣子。
她最近常想起他小時候的事,她曾抱着他上過屋頂,還帶着他去樹上看過鳥窩,那時候她作勢要把鳥窩掏了,他十分不忍,連連對她抗議,說她心腸壞,不做好事。
柳春亭想起此忍不住笑起來,笑完一驚,她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真的是老了?怎麽近來老想起這些陳年往事?”
她搖搖頭站起身,拍幹淨身上沾的亂草,轉身朝竹林外走去,她剛走了兩步,忽然聽見前頭掠起一陣風聲,這風聲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人,柳春亭頓生警惕,她定住腳步,雙眼四處巡睃。自從殷無災走後,這條路上除了她再也沒有出現過其他人,而且柳府裏的其他人都不會武功,來人會是誰呢?
柳春亭微微側身,聽着那人掠過竹林發出的聲響,不敢掉以輕心。
“你就是無災的師父嗎?”不速之客卻忽然開口了,人也跟着現身。
柳春亭定睛一看,前面兩三步遠的地方站站着個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三四的年紀,穿一身淡粉色的衣裳,像株剛開放的花似得嬌俏可人。
“你是誰?”柳春亭問。
那姑娘脆聲答道:“我叫駱湘湘,是殷無災的師妹。”
柳春亭一喜:“無災回來了?”
駱湘湘飛快地搖了搖頭:“他來不了,他受了傷,現在住在我家養傷,我來找你就是讓你過去看看他,他在床上躺着的時候一直叫師父師父的···原來是你···”她後面一句聲音放低,語氣裏有些不服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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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春亭卻來不及細想,只急忙帶着駱湘湘去找了柳自平,柳自平果然也不知道殷無災受傷的事,他還疑心駱湘湘是個騙子。
駱湘湘也急了,她道:“鬼才稀罕騙你!要不是我爹叫我來我才不來呢···”
柳春亭腦中靈光閃過,盯着駱湘湘的臉忽然覺得似曾相識,她忙問道:“你爹是誰?”
“駱一峰啊!他說你認識他啊!”
柳春亭急道:“你先頭怎麽不說!”
駱湘湘小聲道:“我都說了我姓駱,這都想不到,笨死了!”
柳春亭笑起來,駱一峰居然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也是想不到。
不過這世上的事雖然看似出乎意料,但稍一翻查,就會發現其中自有因果緣由。
駱一峰就堅信,這次他會救下殷無災就是當年柳春橋締下的因,他覺得自己這番總算可以還上這個人情了。
柳春亭與他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了,剛一見面,她就被面前這個蓄着胡子,身形胖大的男人驚了一跳。
怎麽胖了這麽多!她心裏啧啧感嘆,面上卻還是笑眯眯地叫了一聲駱大哥。
“叫什麽大哥,叫大叔才差不多。”駱湘湘在一旁嘟囔道。
駱一峰臉色有些炯,忙道:“好了,大人說話,你先去別處玩去。”
駱湘湘不理,人往凳子上一坐道:“我不去,娘讓我好好看着你!”
駱一峰臉色尴尬至極,柳春亭裝作沒聽到,只扭頭去朝外看去,她想記得駱家當年在屋檐下挂兩個紅燈籠,看着十分喜氣。
不過現在檐下卻什麽都沒有了,直有屋頂上積下的雨水順着瓦片往下滴。
“讓你見笑了,這個孩子無法無天···”駱一峰走近她,對她小聲道歉,駱湘湘豎起耳朵聽,一點兒都不把她爹的評語當回事兒。
柳春亭笑道:“這樣好,說明家裏人疼她。”
駱一峰搖頭道:“唉,都是她娘···算了,不說這些,”他小心地朝駱湘湘那邊瞟了一眼,止住了話頭,接着感慨道:“我們這麽多年未見,沒想到再次見面情形竟和當初一模一樣。”
柳春亭啞然失笑,他話說得暧昧不清,眼神脈脈,她不由想到一句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麽看來這駱一峰和當年比真是一點未變——還是個拎不清的蠢蛋。柳春亭不接他的話,只把笑穩住,問道:“無災在哪兒?”她人來了這一會兒,這蠢蛋只拉着她唱戲,要是過去她定要狠狠揍他一頓才是!駱一峰這才想起來正事,忙叫人帶她去見殷無災,還不忘囑咐她:“今晚府中設宴,為你接風洗塵,你千萬要來啊。”
柳春亭實在是笑不出來了,她扭頭看了一眼一旁的駱湘湘,希望她能如實把她爹這幅蠢态告訴她娘。
殷無災被安置在後面的一間別院裏,柳春亭一進去就聞到了屋子裏彌漫的的藥味,她腳步一頓,突然有些不敢往裏走。
駱湘湘說殷無災是中了毒。“是為了救我。”駱湘湘當時語氣有些得意,臉上卻難掩羞澀。
柳春亭看得暗暗稱奇。
她走進內室,終于見到了殷無災,不過與她所想不同,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靠坐着,眼神正朝她這邊張望,似是知道她要來。
一年未見,他又變化了不少,柳春亭不由站住腳步,眼神猶疑,似是不敢相認,還是殷無災先開口叫了一聲師父,才把她喚回神,她慢慢露出笑來,走近些。
“你好些了嗎?”她問,眼神定在他臉上。
殷無災盯着她的眼睛道:“毒已經清了,只是身上還有些傷。”
她這才往飛速往他身上瞟了一眼,他還披着一件外衣,見她這樣避嫌,心裏只覺得可笑。
“師父怎麽來了?”他問。
柳春亭道:“駱湘湘去柳家把我找來的。”
殷無災一笑:“她膽子一向大,不知道說了什麽,竟然把師父也騙下來···”
他話未說完就被柳春亭打斷,她道:“她沒有騙我,只說你受了傷,你不要誤會她。”
殷無災聽他這麽說,臉上的笑反而淡了,他低聲道:“我還以師父會在竹林住一輩子呢···”
柳春亭道:“是有這打算。”
殷無災笑道:“師父還沒待膩嗎?”
柳春亭随口道:“我不像你···”她連忙住口,殷無災卻不放過,追問道:“師父是怪我不回去?”
柳春亭連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你并不是故意不回來···”
殷無災卻不讓她粉飾太平:“師父明明知道。”
柳春亭語塞,他這麽軟一句硬一句的真叫人難以招架。
屋子裏靜下來,柳春亭又想嘆氣。
殷無災見她難受似乎就好過了些,他又和緩了語氣道:“我記得竹林很是清靜,過去和師父一起走裏面練劍,常不知今夕何夕。”
柳春亭只諾諾點頭,不敢接話。
殷無災又道:“不過世上清靜的地方多得是,師父又何必只留戀竹林,等日後我尋個深山老林人跡罕至的好地方,就帶師父去隐居,渴飲山泉水,饑食土下參,天作被,地作床,一天裏除了猿啼虎嘯聽不到人聲,到時候師父就能徹底清靜了。”
他說得咬牙切齒,暗含殺氣,柳春亭聽了一點清靜都被吓跑,只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要做神仙,住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做什麽。”
殷無災忍着笑道:“那看來師父平時只是作态,假清靜可以,真清淨卻不行。”
“師父還有什麽放不下的?”殷無災半真半假地問。
柳春亭眼神一黯,嘴裏卻道:“多得很。”
“真的嗎?”殷無災反問。
柳春亭拿出長輩架勢,溫言道:“師父總要看你成家立業才能安心。”
殷無災聽了這話就低頭,恭敬道:“多謝師父關心,徒兒惶恐。”
他再不是從前那個由她揣度拿捏的小孩兒了。
柳春亭落荒而逃。
溫柔沉默是我随手寫的,因為押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