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章上
第 61 章上
謝承思一把掰開了降香放在馮文邈肩上的手。
淺色的瞳孔深處,是化不開的沉沉濃霧,面上皮笑肉不笑。
“怎麽到處亂跑,走丢了怎麽辦?”
馮文邈抱起雙臂,向謝承思走近一步,與他針鋒相對:“不勞懷王殿下費心,總不會打攪殿下與溫相——商議嫁娶。”
迎着他的目光,眼裏滿是不屑。
謝承思這才将注意移到他身上,卻只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我上次說得還不夠清楚?”
之後便直接上手,将降香拉到懷中。手掌摁住她的後腦,迫使她整個人全埋進自己胸前。
不準亂動,也不準亂看。
降香像是被此刻的情狀吓得不知所措。旁人怎麽拉扯,她就怎麽動。
謝承思的力氣大,拖得她搖搖晃晃,站立不穩。若非他一手制着她,恐怕立時就要栽倒在地。
馮文邈見狀,眼中不屑更甚:“假模假樣的恩愛,是要做給誰看?”
“總好過有人屁股上的屎還沒擦幹淨,就急着管別人家的閑事。”謝承思模仿他的語調,也陰陽怪氣起來。
馮文邈被他粗俗的言語,戳中心中隐痛,在溫從蕙那裏受到的打擊,全竄成一股怒氣,從口中咆哮而出:
“我竟不知,懷王殿下愛聽牆角?既然聽見了我說的話——從蕙她心慕于你,你接了她父親的帖子,也與她相看過——又何必留着金娘子?你這是辜負了從蕙的一片心意!我是不如你身份尊貴,權勢煊赫,但從蕙既然選擇了你,你就該好好待她!還有,你也聽見了,金娘子她說你對她手段惡毒,說你人品低劣,難道要留她在府中,讓從蕙被你吓到嗎?”
謝承思胸中的怒火,此時也熊熊燒起來了。
好啊!金降香,真夠能耐的!馮文邈只把她當獵奇的談資,她卻認他做朋友,還對馮文邈說自己的壞話!
壞話他親耳聽見了不說,還叫人複述了出來!
他強忍下掐住她的脖子,厲聲質問的沖動,撿着快要裝不下去的文雅外皮,壓平了聲音,只對着馮文邈發作:
“本王府中私事,與你何幹?我知道你查過我,既然查了,就該知道,趁早離我府上人遠一點!上次救你是上次,再惹我,以為我還會放過你嗎?”
不叫話中透露出一絲對降香的怨恨,反而全推到馮文邈頭上。
只恨自己現在還不是天子,要顧及在臣工之中的影響,不能說殺人就殺人。
他很少起殺心。
降香聽得心中發瘆,手心裏滿是冷汗,她怕謝承思當場動手,扯住他的衣襟拼命搖頭:“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馮文邈将話頭又轉向降香:“金娘子,我原以為你是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不得已受制于懷王,可你其實是身懷武藝的異人,長公主素來惜才,何不重返公主府?”
早在與降香一道逛園子時,他就想問這個問題,只是礙于情面,不好貿然窺探她的隐私。
此刻謝承思激怒了他,使他沒空多想,口不擇言,當謝承思着的面,就敢說出與他作對的話。
降香的搖頭的幅度更大,發髻被她蹭得有些散亂,謝承思的衣襟也被蹭開了:“不了,真的不了!”
“我們走吧,走吧……”她懇求着謝承思,恨不得讓耳朵立時聾了去,好再不用聽這些傷人的話。
謝承思收緊了箍在她腰上的手,二指擡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目光死死盯着她,一動不動。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理他了……在這裏讓人看着,不好……”降香的話語之中,已經帶上了哀求的意味,環抱住謝承思的腰,就要将他往遠處推。
落在馮文邈面前,便是一副親昵姿态。
這使馮文邈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恨鐵不成鋼地後退了一步:
“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人!”
“你既是公主府之人,就該一心奉主,先前是被懷王的小恩小惠迷花了眼。但如今呢?如今你已經看到了懷王的真面目,卻偏偏貪圖富貴,搖擺不定,又同他牽扯不清!”
馮文邈頓了一頓,長嘆一口氣,下了定論:“怪不得,怪不得是你做叛徒,先背叛懷王,再背叛長公主。是我有眼無珠,識人不清。”
聲音裏滿是失望。
降香抱着謝承思的雙手,無意中攥緊了。
她慢慢地轉過頭,看向馮文邈。脖頸像是年久失修的門環,裹滿了銅鏽,難以轉動。
馮文邈說得一點也沒錯,她确實貪。
謝承思捂住她的眼睛,強迫她将臉扭回來,不許她多看:“你沒聽見嗎?他說你是叛徒,你把人家當朋友,人家可不把你當朋友。走了!”
之後,用上了不容拒絕的力道,拖着降香揚長而去。
直拖着降香走到一處幽靜無人之地,再将她一把推到旁邊的假山上,雙手撐在她身側。
這才壓低了聲音道:“以後不許與馮文邈來往!”
盡管囿于方寸之地,降香仍努力向中間縮了縮,極力避免觸碰謝承思,仿佛一旦得了機會,就要一避八丈遠。
這樣的行為,顯然更加激怒了謝承思。
他的聲音漸沉,人卻逼近了:“你曾在公主府當差,很自豪是吧?見人就說?見人就要他為你撐腰?”
降香本來被他的陣勢吓住,瑟瑟地抖着,任他斥罵,聽到這憑空污蔑的話,還是忍不住回嘴:“我沒有,他只不過是有些莽撞,他是好心!而且你先前也說了,是他自己查到的,怎麽回頭又不作數!這又不是什麽光彩的好事,你以為我想讓人知道?以為我會大着嘴巴,到處找人嚷嚷嗎?”
說到後面,難免要牽連到她在王府之中,衆叛親離的境地。她眼角氣得發紅。
她不管,反正馮文邈就是好心!
謝承思怒極而笑。笑聲先是悶悶的——從胸膛最深處的震顫,到聲音肆無忌憚地地放出來。
“哈哈哈哈哈!”他的眼角笑出了淚,“好,好,我說的!是我說的,都是我說的!他好心?是,他是勇氣可嘉,不知死活地頂撞我!你以為他真能幫你,是你的救命稻草?他叫你回我姑母那裏去,你自己說說,你回得去嗎?你怎麽回?他能幫你嗎?哼,他除了動嘴,還有什麽出息?”
“說一大通沒用的,可最後不還是也同旁人一般,将你抛下了?”
“你當他這麽說,真是為了你好?你沒聽見他說的,他思慕溫相的女兒,他是在為他的心肝掃清障礙!”
“你該反省自身,沒有人會看得起叛徒。”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仿佛毒蛛結成的囚網,裹着降香的心髒,蛛絲倏然收緊,鋒利如同刀刃,割得心髒四處破口,鮮血噴湧而出。
降香別開臉,不想同他争辯。
掃清她,換溫女郎做懷王妃嗎?
胸口因着氣悶難消,上下起伏。
謝承思當然無法忽視。
他心中戾氣橫生,恨不得登時扯開她的衣裳,将她壓倒在地。
但他還是忍住了。
天氣這麽冷,她還一直在喝補藥。蔣神醫還剛告訴過她,說她身子虛。
脫了衣裳定然會受風。
一念之間,蔣神醫的老臉就毫無預兆地浮現在他眼前,表情不屑,令人大倒胃口。
如此一來,也不知算是硬壓,還是自然而然,總之謝承思的脾氣,随着這一遭,漸漸平息了下去。
因此,他将降香拉起來,半抱半挾着人,草草抓了個侍者,叫他向筵席主人溫相傳話,說他有事要先走。
就這樣不告而別了。
只是陷于争吵之中的二人,卻一時大意,未能發覺,有人曾在暗中窺伺。
——是那位說要同謝承思結親的溫女郎,溫從蕙。
她的父親如今确實屬意謝承思,想送女兒與他結親。
溫相與他背後的溫家,原本态度暧昧,秉持着中立的态度,長公主與懷王誰也不想站。
只是到了今年,卻有了新的偏好。
這全緣于去年年尾,樞表下的火藥一事——懷王四兩撥千斤,輕松攪亂了長公主的布局。
那批埋于樞表之下的火藥,與馮文邈既有關,又無關。
它們是馮氏準備交給長公主的投名狀,以家中子侄馮文邈做掩護,只是馮文邈本人不知情。
若計劃順利,火藥引燃,害死了懷王,便推馮文邈出去,以玩忽職守為名頂罪,把長公主摘出來。
馮氏要用主支馮尚書的親兒子,換取公主的信任。
卻沒成想,馮文邈竟碰到了降香這個變數。
她常年侍奉懷王,而懷王愛香,因此她在耳濡目染之下,也精通香道,嗅覺格外靈敏,辨出了樞表下微不可查的火藥氣息。
至于懷王自己是如何發現火藥的,事情不可考,但他的确允許降香将此事告訴了馮文邈。
當馮文邈驚覺不對,回家求助時,懷王的威脅信,已經遞到了長公主案前。
馮尚書去公主府走一遭,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兒子的命保住了,投靠長公主的路卻也堵死了。
馮氏溫氏,皆為大族郡望,互相之間,消息聯通,靜觀其變的溫相,自然會注意到這一點。
他慶幸自己沒急着表态,女兒也正待字閨中,如今還能再選懷王。
請謝承思前來赴筵,存的是牽線搭橋的意思。
但他沒想到的是,女兒實在聰慧,竟早早窺破了他的心思,還沒與懷王見過禮,便提前在天子的筵席上,就以準王妃自居,承擔起妻子的職責,驅趕懷王的妾侍。
不過她的行為,也在情理之中。
溫氏是望族,溫相又是朝中最大的宰相,族中府中,兵馬錢糧,哪樣不豐?願意嫁女,結為姻親,已經給出了十足的誠意。懷王沒有理由不答應。
而溫相的算盤打得精,馮尚書也不會坐以待斃。
想着馮文邈既沒死,與溫從蕙又有情,便趁着溫相辦筵之時,為他們創造機會,訂下婚事。
這樣,便能與溫氏綁在一條船上,掃除一些長公主帶來的陰霾。
這些便是馮文邈與溫從蕙在園中争吵的始末了。
至于她為何能窺到謝承思與降香之事,與謝承思相關。
謝承思來時,并不知溫相意圖,只是為表尊重,特意去見了溫相一面。
溫相将他的女兒帶在身邊。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
謝承思美麗的皮相,是極能唬人的。再加之他腿傷恢複後,人變得內斂了許多,不再刻意張揚地自污。
這樣一位金相玉質,進退有度,風度翩翩的年輕親王站在面前,當然使溫從蕙雙頰飛紅一片。
謝承思急着安頓席上的降香,略打過招呼就走了,根本沒注意溫相身邊還有旁人。
溫從蕙急匆匆地追出去,想要領着貴客游園,沒成想被馮文邈攔住。
好不容易擺脫馮文邈的糾纏,她便在府中四處尋找謝承思的身影。
溫府是她自小生長的地方,找人當然不在話下,很快便找見了假山陰影下争吵的二人。
她悄悄地聽了半程,玉蔥一般的尖尖指甲,死死掐在手心裏,不小心劈斷了幾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