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少女像是審視貨物一般,上下打量着降香。
良久,嗤笑一聲:“可真是奇怪了,這麽久,身子也不見有動靜,是懷王不想?還是你有什麽隐疾?不過也好,沒有子嗣,省的麻煩。”
話說得又沖,又沒頭沒尾,可一貫遲鈍的降香,竟聽懂了七八分。
謝承思是要娶妻了嗎?
未來的王妃,是面前的這位娘子?
若非如此,她關心自己的肚子幹嘛?
話還說得這樣難聽。
但降香面上卻不顯,冷靜地反問:“敢問娘子名姓呢?”
“這是溫相家的女郎。郅原溫氏,娘子總聽過吧?”少女不答,反叫身旁的婢女侍女替她開口。
“沒有聽過。可是,我問娘子名姓,方才卻只說了你姓溫。那,敢問芳名呢?”降香不軟不硬地頂回去。
她說話本就迂直,此時又不知為何,破罐子破摔,絲毫不怕得罪人,故而刻意顯現出了這一點——簡直能噎死人!
連城府深沉的謝承思,都受不了這一點,更何況嬌養着的溫家女郎?
她生下來就是貴人,從小錦衣玉食,衆星捧月,哪見過這般不客氣,又不配合的人。
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直指着降香的鼻尖,大喝道:“你!”
也不裝腔作勢,端着架子,讓侍女幫她說話了。
降香沒問出她到底叫什麽,還想繼續追問,卻被身旁的宮女扯住了袖子。
“夫人,懷王殿下在等。”她附在降香耳邊悄聲說。
“那走吧。”降香答,瞬間對面前的少女失去了興趣。
招呼也不打,轉身擡腳便走。
謝承思直接把降香帶到了筵席之上,同他坐在一起。
主位上的皇帝,就在不遠處。
降香雖見過天子真顏,但這種場合,确是第一次來,難免有些畏懼。
将身子縮起來,向後挪了挪,生怕周圍的大人物興起,注意到她這個不合時宜的小民。
謝承思直接将她撈了回來,拍着她的脊背,迫使她挺起身子:
“怕什麽?帶家眷的人又不止我一個,不想說話就吃飯。難道這裏的人都是精怪,比常人多長一雙手,多長一對眼睛?還會把你吃了不成?”語氣說不上和善,最後還帶上了幾分恐吓。
“噢、噢。”降香悄悄擡起眼睛,除了長公主,席上果然有不少夫人娘子,連皇帝都帶了幾位後妃。
便聽他的話,小心翼翼地夾起離她最近的菜肴。
心裏卻仍然慌張不自在,手抖得差點要抓不住食箸。
謝承思看不過去,伸手代勞,選了幾道她愛吃的菜,将她的碗裏填得滿滿,低聲囑咐:“趕緊吃,就這裏吃的多,還都是熱的。大冬天的,要是冷了還怎麽吃?你要再呆在那邊,猴年馬月都吃不上。來時家裏只做了一份面,哪裏夠填肚子?”
見降香動了筷子,埋頭吃飯,他這才安心地端起身前酒盞,與旁人周旋。
他能知道降香喜歡吃什麽,都歸功于這幾年,像教童子一般,不厭其煩地用無聊的問題,誘導她說話。
等謝承思繞過一圈,終于放下酒盞,降香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怎麽?”酒意上湧,熏得他臉頰酡紅。他顯然是喝多了,衣襟上露出的肌膚,已經隐隐發起了粉色的疹子。
降香試探地問:“你認不認識溫宰相的女兒?”
“溫相?他還有女兒嗎?他不是只有四個兒子?”謝承思十分奇怪,指着溫相的位置,“你想打聽什麽?他就在那裏,我帶你去找他。”
話說完,心中又升起懷疑:“你方才見到了他的女兒?就算他有女兒,小娘子待字閨中,如何能認得你?”
降香連忙搖頭:“不不不。我随口問問。不認識就不認識。”
旁側的長公主,因着精心籌謀的計劃失敗,心情郁卒。擡眼見着謝承思活蹦亂跳,還帶着她府上出去的殺手,親密地交頭接耳,心中實在是不痛快。
便晃着手上的殘酒,出言諷刺道:
“二郎對我府上的這小玩意,可真是上心!怎麽,動了真感情了?沒想到我家二郎,還是個大情種吶!”
“那又如何?比不得姑母,三千弱水,全要收入懷中,我胃口小,只能取一瓢飲。”謝承思反唇相譏,直指長公主追逐青春少年的癖好。
他沒臉沒皮的功夫,早就在殘廢的幾年裏,練得爐火純青,區區幾句貶損,又怎會挑撥得動他?
長公主接着出招:“二郎,你既知曉姑母是過來人,便聽姑母一句勸,不要對小玩意上心,刁奴會噬主呢!”
她今日也帶了一位美貌少年在身旁,醉醺醺地扯着他,就要将酒哺過去:“對不對呀,我的小東西。”
“唉,可惜我遠不如姑母潇灑!只要姑母少□□的閑心,就一切安穩。”謝承思見狀,哈哈大笑,“來,我敬姑母一杯!”
只是在旁人看不見的桌案下,他一把握住了降香的手,緊緊地攥住。
赴天子之筵,使謝承思勞心勞神。
他管着降香,只許她吃飯,不許她喝酒,自己卻一圈一圈地轉着喝。
等夜裏終于回到王府,人已經醉得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穩當了。
他整個人都趴在降香身上,要她攙着才能動。
進了房,便帶着她一道倒在坐榻之上,像一灘沒有骨頭的漿糊,黏在她身上,不許旁人碰他一下。
降香不想讓滿屋的侍者為難,便軟聲軟氣地勸:“殿下,天氣寒冷,睡在這裏容易生病,還是先更衣沐浴,去床上睡吧。”
被她這樣一哄,謝承思這才不情不願地,撒開抱着她的雙手。
嘟嘟囔囔地提要求:“我不要他們,要你。”
降香拍拍他的手,使眼色讓大家都出去:“好吧好吧。”
仿佛回到了降香還在做貼身婢女的時候。
很快,房中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謝承思又抱住了降香。
他揚起頭,端端正正地将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小聲地開口:
“我知道,我對你很壞。但我真的很傷心。”
呼出來的熱氣,帶着濃重的酒意,撲在她臉頰,混着身上熏過的殘香,蒸騰在耳畔,使她有種火辣辣的錯覺。
“我的腿好痛啊,每天都痛。”他的聲音忽然低落了下去,“幫我吹吹吧。”
降香的身子僵住了。
“好。”
她聽見自己說。
她又看見,自己伸出了雙手,要為他除靴。
這時,謝承思卻猛然抽出了腿!
“不行,你生病了!”他砰地一下站起身,踢踢踏踏地往屏風後的浴房走去了。
*
次日是初二,仍屬冬假之中,朝觐事畢,謝承思雖不需如之前那般早出晚歸,日夜奔忙,卻要協助天子,備下明日祭祀之儀。
不過,還是可以晚些起,多睡一會。
等他撐着宿醉而疼痛額角起身時,降香已早早地坐在他身旁候着了。
“我想……我想去找蔣神醫。”她期待地望着他。
昨夜宮中見着的那位溫女郎,找她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其中有一點,她确實放在了心上。
說奇怪她久不見孕相。
最初一段時間,她确實服用了避子藥。
但并不是謝承思喂的,他從不做這種事。是她自己,托人從公主府捎帶來藥丸,偷偷服用。
待下毒廢了謝承思一雙腿,她就停了藥。
想要通過懷孕,來消減事敗後的懲罰,說不準能看在孩子的面上,脫去罪責。
可惜,一直未能遂願。
她也因此而惴惴不安過。
不過,現在事情敗露,她早沒空想這些了。
是溫女郎的一番話,重新勾起了她的不安。
難道真的是身子出了問題?懷孕不懷孕倒是次要,重要的是,有沒有其餘隐患,又是否關乎性命?
她知道蔣神醫已經不願理她了,也不想自己去碰壁。
但她實在是惜命。
如今已到了這般境地,她都沒死,可不能拖延小疾,最終釀成大禍,
所以硬着頭皮向謝承思開口。
只求蔣神醫為她診病,絕不再湊上去讨人嫌。
“随你。我請他入府來。”謝承思一擡頭,就看見她無辜的眼神。意外地沒有深問。
“多謝。”降香咧開了嘴角。
比方才真誠更甚。
謝承思是想看的,但偏偏又看不得,只得閉上眼,翻了個身。
*
蔣神醫來時,謝承思已經又進宮了。
降香獨自一人面對他。
“金夫人,找老夫有何貴幹?”蔣神醫寒着一張臉,口氣不耐。
“蔣神醫……我一直不孕,是不是身體有問題?”降香看他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問。
蔣神醫聽她這麽說,心下更加不齒。
他本就因前情所致,不喜降香,這番話落在他耳朵裏,簡直是坐實了她心思不純,行事卑鄙——這以戲耍人為樂的細作,竟還妄圖挾子自重?
但無論如何,很有做大夫的操守。
懷王付了他大筆的診金,他便會認真出診。
最多為降香看脈時,動作生硬一些。
“你是不是服避子藥了?藥效挺猛,懷王找人別的大夫開的?”看診不出一刻,蔣神醫便皺着眉頭問。
“沒有沒有,他沒有的。”降香答。
蔣神醫:“那你就直說,服沒服吧?”
降香不想答。
是她向謝承思請求,才求得蔣神醫來看診。她若是說了,蔣神醫定然會告予他。
她不想讓他知道。
蔣神醫見她面露難色,當即明白了其中關竅,冷哼一聲:
“随你說不說,這藥已經把你的底子耗得差不多了。你先天就有氣血虧虛之症,又服用猛藥,好在是年輕,問題浮于淺表,等過個幾年,怕是要陰陽兩虛。”
“那會怎樣?”降香聽他語氣嚴肅,心中焦灼,不由得急切地追問。
蔣神醫:“陰陽兩虛,疾病便要侵入心肺了,你說會怎樣?”
降香緊張得手心發汗:“有得治嗎?”
蔣神醫:“我先為你開些滋陰補陽的方子,好好将養。你年紀輕,還有救。”
降香長舒一口氣。
不會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