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謝承思像是被扼住了咽喉。
可真正被扼住的人,明明是降香。并且,他放在降香脖子上的手,還沒來得及使力,就已經松開了。
為何感到窒息的,卻是他自己?
他又深吸了一口氣。
确保自己能放平聲音,這才終于開口:“我不動你。回去了。”
降香慢慢地放下了護在身前的手。
眼中的戒備與害怕,散去了些許,任由謝承思将她扯回傘下,拍打掉身上新落的雪。
“回去了。”他又重複了一遍。
降香卻不動,站定了問:“火藥如果爆炸,馮郎君會怎樣?”
還能怎麽樣?會因辦事不利,而被處死!他不是都說過了?
怎麽還惦記這勞什子馮郎君!
火藥引爆,樞表倒塌,他帶人獻賀,第一個砸死該是他!
這些東西,明明就是沖着他來的!
她難道不知道?她明明該知道!
謝承思面色幾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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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最終,只是沉着臉,吝啬地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會死。”
袖子被輕輕地扯了扯。
降香擡頭望向他:“那……有沒有挽回的餘地呢?”
這下絕對錯不了,她就是知道。
知道火藥埋在地下,不是作修築之用,而是人為的陰謀。
否則,她不會向他求助。
救的還是馮文邈——他當然知道她那馮郎君的名字,他早就查了個底朝天!
謝承思看見了降香眼睛裏的希冀,像是一下子被點燃,在風中躍起的燭火。
他死死地盯着燭火,視線仿佛要将她燒穿。
“可以。”
他聽見自己這麽說。
聲音澀得像是故意将指甲,刮在粗糙的石子上。
謝承思同禁軍借了一匹馬。
一手撐傘,一手持缰,圈着降香,讓她坐在身前,于大雪之中,奔馳而去。
白雪掩蓋了街道,雪地裏留下一串馬掌印。
降香原本不想與他共乘,想着既然來都來了,不如多借一匹馬,一人一匹,騎得更自在些。
但她會看他臉色——他好像一直在生氣。
于是,就不敢多作聲了。
馬兒停在了南火器倉監舍外。
今日大雪,而火器易受潮,因此,整倉的官員,全在監舍裏值守。
馮文邈當然也在其中。
火爐上正溫着一壺暖身的酒,同僚們圍坐一圈,把酒談天。
馮文邈坐得最靠外面,隐隐約約聽見有人敲門,便由他起身去應門。心下還奇怪,這天寒地凍的,誰會來造訪火器倉?
門開了,外間站着的兩位,他都認識。
一位是不久前見過的金娘子。
另一位是朝中大名鼎鼎的懷親王。
按理,像馮文邈這般末等小官,是見不到謝承思此等天皇貴胄的。
但與其餘同僚不同,這是家中為他讨來的職事。盧陽馮氏,高門郡望,與宮中常有來往,前些年,馮文邈未出仕時,便已經知道了懷親王謝承思的樣貌。
這看似毫無關聯的兩人,并肩而立,着實使馮文邈愣了一陣。
甚至忘了要問明他們的來意。心中只是猶豫,該如何行禮?
但謝承思沒給他思考的餘地。
他伸手攬住降香,将她往自己身上摁了摁,半強迫地讓她的臉,埋進自己懷裏:
“這位可是馮文邈,馮倉監吧?”
話說得突兀,雖未表明來意,但語氣之中的不善,顯然已經表明,他是來興師問罪的。
馮文邈當然吃了一大驚。
他顧不上再想該如何行禮了。
人向後略退了一步,垂下眼,目光也随之向下,落在謝承思緊箍在降香腰間的手上。
而再擡眼,映入目中的,便是降香的臉。她的臉貼在謝承思身上,被裘衣上密叢叢的火紅狐毛,遮去了大半。而露出來的那小半張臉上,怎麽看都不是什麽情願的表情。
“鄙妾頑皮,沖撞了閣下,我來替她賠個不是。”
謝承思又道。
他沒有任何進屋的意思,聲音也更加怠慢。
這種種不同尋常之象,使馮文邈的胸中,沒來由地湧起一股主持正義的心氣。
——金娘子曾幫過他,此時她分明不願,卻懾于懷親王的威勢,他該做點什麽以示回報。
他背靠盧陽馮氏,諒謝承思親王之尊,也不敢輕舉妄動。
“金娘子于我有恩,何來沖撞?依我看來,金娘子可沒有一點自願的意思。倒像是殿下你強擄人至此。”他不僅不同貴人見禮,甚至毫不客氣地将謝承思的話,頂了回去。
謝承思笑了幾聲,像是被他逗樂了一般。
面上看不出是否着了惱。
只是沖着懷中的降香,溫柔地詢問道:“你自己說說,是我強擄你來的嗎?”
和煦的笑容,輕緩的聲音,卻令她心驚膽戰。
馮文邈卻等不及,要先開口,毫不示弱地與謝承思對峙:“金娘子如今受制于你,性命系于你手,自然不敢答不!若是金娘子與我交往,犯了殿下的忌諱,沖我來便是!殿下堂堂親王,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算什麽英雄好漢?”
“關你什麽事!你又是個什麽東西?”謝承思終于扯下了僞善的面皮,揪起降香的衣襟,厲聲道:“真是好手段,不過只見兩面,就讓他這麽護着你?”
“噢,怪不得要巴巴地趕過來報信,舍不得他死?不想跟他在黃泉下做一對亡命鴛鴦?”
他的怒火直沖天靈蓋,強壓都壓不住,口不擇言,不拘什麽,全都往外說。
降香手心後背全是冷汗,人繃得像根竹竿。
謝承思見她不說話,聲音擡得更高,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吼了:“你不就是為了他的命而來嗎?來這裏做什麽?你說啊!”
降香依言,勉強地對馮文邈一笑。
馮文邈見狀,哪裏肯罷休:“金娘子,你千萬不要屈打成招……”
話音未落,降香便開口打斷,話說得很艱難:“馮郎君……那日樞表中的火藥,是真的,就埋在地底,你……要小心。”
門口的動靜鬧得不小,監舍之中烤火的餘人,陸陸續續全循聲出來了。
一出門,看見的便是馮文邈與一男一女,兩位陌生人對峙的場景。
上一刻,謝承思還在挑釁地望向馮文邈,嘲笑他自以為是,多管閑事——謝承思的身量高挑,馮文邈不及他,因此目光落到馮文邈身上時,眼皮是微微垂下的——顯得更加不屑。
這一刻,他便收了所有表情,亮出腰牌,向旁人自我介紹道:“懷王。”
與馮文邈同監舍之人,都是些小官,哪見過這樣的大人物,他一亮身份,便都哆哆嗦嗦地行禮作揖,還扯着馮文邈的衣袖,要他也随着一起。
謝承思揮揮手,免了他們的禮。
摟着降香,轉身就走。
走前,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
“言盡于此。也請馮倉監,離我府中人遠一點。”
牽回馬兒時,謝承思想過,幹脆把降香留在原地,懲罰她自己走回去。
可天上的雪,下得仿佛更大了一些。
她又沒帶傘。
算了。
面無表情地将人托上馬鞍坐好,謝承思發現,降香正在努力地向前抻着身子,盡量躲着不碰到他。
他積攢多時的憤怒,終于發作了。他一把将人摁在懷裏,惡毒地道:“原來不是救他,反而是來向他求救?你和他才認識多久?你覺得有用嗎?還是要像騙我一樣,故技重施,再騙一個冤大頭?”
降香在他面前,聲勢不足,本來是不敢,也不想跟他吵的。
但忍來忍去,還是忍不住:“我和他沒認識多久!他是好心幫我,都是你先挑事!”
“放屁!敢當着我的面,自不量力,膽大包天地引誘我的女人,這只是好心?”謝承思咬牙切齒,“我挑事?我挑什麽事?那樞表如果被炸塌了,第一個砸死的是我,你怎麽提也不提?”
“沒有引誘,是你太過分,連我新認識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降香執拗地反駁。借着氣頭上的勇氣,不自覺地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謝承思被她氣得幾要說不出話:“好、好!旁人都是好人,就我一個大惡人,我被砸死,都應該!”
降香梗着脖子不說話。
這都是哪跟哪?這人怎麽這樣不講道理?
“你都發現了,有人埋火藥要置你于死地,我還有什麽提醒的意義?”
她想着不說話,還是忍不住出了聲。
他都告訴她了,埋火藥的人要害他。
可究竟是誰埋的火藥?誰要害他?如何害他?這些關鍵的問題,她竟一個字也不多問!
只會和他吵架!
謝承思幾欲嘔血。
漫天的大雪遮住了天光,天色不早,該回王府了。
謝承思收緊了握着傘的手指,力道之大,恨不得要将傘柄捏個粉碎!
他素來擅長胡攪蠻纏。
可現在沒人跟在他屁股後面,事事順着他,幫他兜着,還遞給他臺階下了。
只能自己收拾自己的殘局。
——只剩下拉緊了馬缰,催着馬兒快些跑,這唯一的發洩途徑。
快些,再快些。
快到這些雪片都化作薄薄的刀刃,戳在身上,把他們都戳個鮮血淋漓!最好一起戳死!
謝承思怨憤地想。
馬兒已經跑得很快了。
但比之于謝承思尚健全時,他縱馬揚鞭,馳騁巡邊的英姿,仍然天差地別。
現在,他的小腿上還留着毒發後的舊傷,只能緩解,無法根除。
他雖早已能下地行走,望之與常人無疑,但疼痛卻時時伴随。尤其入冬之後,天氣寒冷,疼痛甚至要滲到骨頭縫裏。
騎馬時,要用腿肚子夾住馬腹,更加劇這種疼痛。
——使他只能像個真正的神京纨绔,夾着馬肚子溜溜達達,永遠不能再施展出,原先那般精湛的騎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