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第 47 章
謝承思給降香喝的藥停了。
換成了安神的方子,也是蔣神醫開的,為治她癡傻瘋癫的病症,并且會定時過來,給她看診施針。
懷王府的東跨院裏,封死的窗戶拆了。
日光又一次照進了屋內。
窗戶封起來的時候,還未至中秋,現在已快到小雪。
院中桂樹上的木樨花早就落盡,滿院清香仿佛是一場幻夢。
今年的新雪雖還未落下,但天氣确實已經很冷了。
有日頭高挂着的時候,還稍微暖和一些。
然而,降香在黑暗之中被關得太久,眼睛畏光,偏愛縮在暗處。
為免使她受涼,房中早早鋪好了地籠,裏面燒的是上好的銀絲炭。
之前侍奉的啞女被換了下去。
換來的新人,依然是個啞巴。
顯而易見,蔣神醫走前對謝承思說過的話,他聽進了心裏。
他現在也不鎖着她了,允許她與府中人交際。
只是不能離開懷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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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素、缬草和甘松,先後都來探過病。
成素是內監總管,缬草是府衛頭領,他們行事更穩重些,只是大略說些寒暄的話,便放下禮物走了。
而甘松卻不同。
他本身活潑愛鬧,性子自來熟,與降香私交也不錯。
因此,他好奇追問的東西便多了。
“降香,你這是什麽病啊?怎麽突然就病了?”
“啊!不對不對,我不能直呼你的大名。你是殿下的房中人,得叫你金夫人。”
“當夫人的感覺怎麽樣?很爽吧?我就知道一定會有這一天的。不過殿下怎麽不幫你慶賀慶賀?這麽悄悄摸摸的,實在是太突然了!我們都來不及祝福呢!”
甘松的話又多又密。
降香低下頭,靜靜地看着懷中揣着的手爐。
看上去還沒好利索,做什麽都是慢慢的。
想東西也是慢慢的。
開口說話之前,要思索一陣子,還要做點什麽,來轉移注意力。
手爐外套了厚實的錦袋,隔絕了灼燙的爐心,使暖意均勻地慢慢透出來。
手爐裏當然也混了香末。
畢竟,謝承思喜歡用香,凡能熏香的地方,都要熏上。
終于,她擡起眼睛,看向甘松:“我一切都好。病是娘胎裏帶來的弱症,十幾年未發作了。秋天裏發了場風寒,就将這弱症勾了出來。”
聲音聽着虛弱,但話已經能說得很清楚了。
此刻,她思路清晰,明白自己不善言辭,而偏偏甘松問的這些問題,她一個也答不出口。
她這麽說,是因為她知道,只能從中挑揀她能答的幾個,含混過去。
全然脫出了曾經那般癡愚瘋癫的的樣子。
話說完,她也終于懵懵然發現,其實自己是很會騙人的。
原來她并不是一個誠懇的人。
更不是老實人。
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屋舍之中,她是難受,但并沒有表現中那般嚴重。
謊話也是張口就來。
公主府裏的暗衛,做的都是殺人越貨的勾當,若不會撒謊,哪能有命活下來?
只是在懷王府的蜜罐裏泡久了,連自己也騙過去了。
懷王府不再是蜜罐,她也不能再蒙騙自己。
甘松被降香的話牽着走:“啊?那什麽時候會好?還是說,很難好?”
降香笑笑:“沒關系的,身上沒什麽大礙,養養就好了。”
甘松誇張地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那就好,那就好。你那一身的功夫,又漂亮又利落,可不能因為生病,再也使不出來了。”
“對了,你如今做了夫人,還能同我們一道共事嗎?若是不能,那也太可惜了。”他又追問道。
降香搖搖頭:“不知道。看殿下的意思。”
甘松:“唉,你要是想出來活動筋骨,跟殿下說,他肯定會同意。殿下脾氣差歸差,但決不會計較這些小事。”
“不過,你是不是又因為說話太直,惹到殿下了?殿下無聲無息地納了你,給你配的仆婢,還都不會說話!我今天來,他們引路的時候,都是用字條傳遞消息的,真是麻煩極了。”
“想開點,給殿下低個頭。殿下最看重你,他會消氣的。之前好多次,他哪次動了真火?你改改你這張嘴,多說些軟話哄哄呀。”
他的話,使降香不由得心頭顫了好幾顫。
她沖着甘松,勉強地笑了笑:“我……會試試的。”
她确實惹到了殿下。
她妄想着殿下會原諒她。
可事實是不會。
她消失這些日子,就是證據。
不過,甘松若是知道其中因果,可能也不會原諒吧。
誰會原諒一個叛徒?一個罪孽深重,證據确鑿的叛徒?
妄想只是妄想。
懷王斷腿後的這幾年,就當是她偷來的吧。
但她同樣也牢牢記得,殿下說過,她只要聽話,就不會說。
她會聽話的。
她相信他。
他這些日子以來,不僅關着她,似乎也封鎖了他中毒的真相。
甘松不知道,缬草不知道,成素不知道,連蔣神醫也不知道。
他們是她為數不多的可親之人。
往後會怎樣,有沒有盡頭,她不知道。
但他們的關心,是她心中的慰藉。
她至少能有慰藉。
她不想讓毀掉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印象。
謝承思已經不原諒她了。
他們要是也……她不敢再深想。
“會再也沒有人親近我。”降香在口中對自己默念,“我會聽話的,我願意受懲罰,我不逃。”
“噢對了!”甘松沒注意到降香的異樣。一拍大腿,打破了此刻沉重的氛圍。
他忽然想起,今日來,還有另一個目的。
本來,見降香話說得勉強,說完又遲遲不語,他正搜腸刮肚地想說點什麽,不叫話頭落地。
可不是瞌睡來了就有枕頭!
連忙将話題換過去:“成總管托我給你送個東西。我差點都忘了!你還記得殿下那只鹦鹉嗎?現在殿下交由成總管養了。他本想着你大病初愈,想着正好能送到你這裏來,權作一個解悶的小玩意。他上回跟缬草一起來探病,禮物帶多了,便忘了它。所以托我轉送。”
“你等等,我這就去把它拿過來。”
這只鹦鹉,确實是熟面孔。
降香養過它許久,知道它的性子。
——又聰明,又聒噪。
有時眼睛還沒睜開,嘴巴倒先說上了。
然而,居于懷王案前時,它可不敢随意造次。每每懷王遞出一個眼神,它就立刻乖覺地閉上嘴。只有他用它的時候,它才能盡情開口,一次性說個夠。
降香當着懷王面喂食,它便溫順地像只鹌鹑,等懷王不在,那便該它作威作福了。
頗有種看透局勢,欺軟怕硬之感。
好在鹦鹉究竟不是人,除了挑食愛鬧,并沒有壞心思。只要順着它,便能相安無事。
還有一點,它其實很親近降香。
高玄弼說它性子像懷王,也有其中的道理。
降香還養它的時候,鹦鹉對着她,雖然不樂意聽話,卻理所應當地享受她的照顧。
後來,謝承思将它丢給了成素,它就一直蔫蔫的。
不知是否敏銳地覺察到主人的不虞,總之,是再沒有對着降香那般神氣了。
胖胖的身子瘦了一圈,鮮亮的羽毛也泛起了灰。
譬如說此刻。
甘松去取籠子,正往降香這邊走來。
鹦鹉眼尖,隔着老遠,就看見了她的身影。
激動地撲棱着翅膀,用鳥喙打開籠門上的插鎖,“騰”地幾下,笨拙地飛到了降香懷裏。
又把她手裏抱着的手籠,一爪子踢歪了!
霸占了她胸口最暖和的地方,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縮着脖子,端端正正地窩好。
嘴裏還不忘罵罵咧咧:“我的!我的!我的!走開!走開!走開!”
把甘松驚得目瞪口呆。話都說不利索,一連好幾個這:“這這這……”
這只肥鳥,當真成了精!
“這什麽這!這什麽這!這什麽這!”鹦鹉嗖地伸長脖子,周圍一圈羽毛炸開,往甘松的手背上狠狠地啄去!
降香這時倒反應過來了。
她抱着鳥兒,身子往後挪了挪,讓它正巧碰不到甘松。
這還得了!氣急敗壞的鹦鹉扭過頭,就往她身上啄去:“不許攔我!不許攔我!不許攔我!”
方才鳥嘴逃生的甘松,這時卻有了看熱鬧的興致。
哈哈,這肥鳥果然是成了精,太好玩了!
他都有些不想走了。
但他畢竟擔着府衛的職責。
見時間差不多,便順勢向降香提出告辭:“那我先走了。”
降香好不容易擺脫了鹦鹉的利喙,正手忙腳亂地為它梳毛,哄它消氣。她自從進了這間東跨院,便再沒看顧過它,上手已經有些生疏了。
也沒空行禮,便沖着甘松點點頭。
甘松踏出院子的那一刻,降香如釋重負。
她垂下眼睛,将臉挨在鹦鹉背上。鮮豔厚重的羽毛蹭在鼻尖上,癢癢的。
多謝你,小鳥兒。
多虧有你。
她終于不用被拷問,為何住進了這裏?是不是與殿下生了龃龉?
除此以外,鹦鹉确實為降香的屋子裏,帶來了些生氣。
她沒法再獨自躲在角落裏了。
新來的啞女,每次試着為鹦鹉添食加水,都會被它尖利的叫聲吓退。
它不僅要叫,還會一腳把食盆打翻。
稻谷和果子撒了一地。
降香不願意為難別人,便親自接下了喂鳥的活計。
鹦鹉的脾氣大,不喜歡籠子,喜歡院子,每天要曬太陽。
降香不滿足它,它就要陰陽怪氣地開口:“笨蛋,笨蛋,笨蛋!”
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她只能盡量滿足它。
為它把門窗都打開,為它立一個專門的架子,不用籠子關着它,也帶着它到院子裏玩。
這樣幾日下來,她心裏裝滿了鹦鹉的事,沒空多想。
精神頭确實是一天好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