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這裏,這裏!”甘松招呼着身後的兩名男子,将他們帶到了馬車旁。
甘松帶來的這兩人,皆是大石村的村民,身披蓑衣,褲腿挽到了膝蓋上。甘松不知從哪裏也弄到了件蓑衣,與他們打扮相同。
三人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泥巴裏,艱難地走近歪斜在道旁的車廂。
謝承思早早打起車簾,親自撐着傘,探出半個身子,向着過來的這兩位村民,高聲道謝:“多謝!多謝二位相助!”
凄風冷雨刮在臉上,使他的面色顯得十分慘白,毫無血色。
而他用只腰腹加雙手,撐起上身的舉動,落在人眼中,更是病體難支。
三人好不容易走到了車旁。
甘松找着了個支點,用手推着試探了一下,轉頭問道:“二位大哥,我看這裏還算穩固,不如我們一起用力,從這裏推?”
那二位村民卻并不動,站着觀察了一圈,提出不同的意見:“這車陷得太深了,僅我們三人之力,恐怕推不成。”
甘松:“加上我們的馬呢?”
二位村民仍然搖頭:“也不成。”
車裏的降香,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掀起車簾,準備自告奮勇地加入他們。
還未開口,就被謝承思看出了意圖。
他伸手将她按了下去,食指放在唇中,搖頭示意她噤聲。
降香便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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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目光,難免要落到謝承思的唇上。外間的風雨将他的嘴唇吹得有些泛白,手指觸着的地方,被壓得微微凹下去,看上去很軟。
外間的又響起了人聲:“不如這樣,你們先随我們回村中避雨,把車放在這裏。等雨停了,我們再多帶些人手,或者牽只牛來,你們的車便很好出來了。”
是那二位村民。
甘松為難地看向車裏:“我需得問問我們郎君……”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謝承思突然将身子探出去,打斷甘松,大聲道。
二位村民:“那我們便先去前面等。”
“且慢!我們的馬兒貴重,不知二位壯士,可否允它随我們一道進村?”謝承思見他們走開,連忙喊。
聽了謝承思話,他們停下腳步,相互對視了一眼。
其中一人點頭道:“當然。”
于是,降香将謝承思從車裏背了出來。一只手托着他的大腿,一只手打着傘,小心翼翼将傘柄搭在肩膀上,使傘面能罩住她的後背,風雨便不淋着殿下。
腋下還滿滿夾着東西——一邊是個包袱,裝着火折子、熏籠、水囊,方才燒水的小爐子、小銅壺、茶盞,還有七七八八別的一些雜物;另一邊則是謝承思代步的素輿。
素輿當然夾不下。
确切地說,她是用胳膊肘推着它的靠背,慢慢往前挪。
“拿這麽多東西作甚?你當我們在搬家?”謝承思人雖趴在她背上,嘴巴卻不消停。
降香走得很穩:“殿下要用的。殿下身嬌體貴,處處講究。這村莊景況不明,若奴婢真因短缺了東西,而伺候不周,殿下要發脾氣的。”
什麽身嬌體貴?她怎麽敢當着他的面,說他的壞話?
謝承思正欲發作,卻一時無法反駁。
他确實講究。
只得憋悶道:“那你不會把我放在素輿上,手提着包袱嗎?”
降香拒絕:“不行。雨太大了,殿下無論是乘素輿,還是坐于馬上,腿都會濕。殿下的腿不能濕。”
謝承思聽得發暈:“不是還有甘松?讓他幫你搭把手。”
甘松牽着馬走在後面,聽見殿下提到他的名字,連忙走上前來,接過了降香手上的包袱,将包袱放在輿面上,一手牽馬,一手推輿,行動間頗為利落。
降香不忘叮囑:“小心包袱,我在裏頭裝了火折子,不要叫它受了潮。”
前頭帶路的二位村民,将謝承思一行人領到了一家農戶的門前。
開門的是個老翁。
“村老,他們便是剛來求助的行人。他們的馬車陷到了泥裏,我們去看過,實在推不動,便幹脆将他們帶回來了。”
“哦喲喲,外面這麽大雨,還要趕路,真是不容易。進來休整休整。”老翁熱情地招呼他們進去。
帶路的村民向他們介紹:“這是我們村老。他家有空屋,能借給你們住。這雨下不停,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便先在村老家歇一夜,明早再去看那輛車子。”
謝承思又向他道謝:“多謝二位壯士。”
“快進來吧,別站在外面吹風淋雨!你們也趕緊家去!”老翁再次招呼。
進了老翁家,甘松去拴馬,老翁則先将謝承思與降香,安置在西側的空廂房之中,又從外間拿來一盞油燈點上。
燈光昏暗,但黑乎乎的屋子總歸是亮堂了起來。
房中砌着一張土榻,上面堆着幹茅草,旁邊擺了一張斷了腿的舊木桌。地上零散地堆着些農具。
“各位先在此稍候,我家老妻做了些熱湯餅,等下她端過來,大家可用些暖暖身子,充充饑。”甘松推門進來時,正聽得老翁在招呼他們。
“多謝老伯,不知老伯如何稱呼?”謝承思已經坐上了他的素輿。
在老翁點燈的短短功夫裏,降香掏出帕子,将被雨淋濕的地方全擦幹了,還從包袱裏找出了一只錦墊,讓謝承思能坐得更舒服些。
“我姓石,郎君喚我石伯就可。我們大石村人,大多都同宗,都姓石。”老翁說,“郎君貴姓呢?”
“免貴姓成。”謝承思化用了成素的姓。
“成郎君的身子……”石伯有些難以啓齒,吞吞吐吐地問。
從剛見到三人時,他便注意到這位趴在女郎背上的成郎君。郎君生得極好,怎的要小娘子馱着?這小娘子是婢女,還是?
他好奇,又不好意思多看,等郎君坐上了素輿,才終于憋不住,猶猶豫豫地開口。
“腿斷了,走不了。”謝承思大大方方地答。
“我觀郎君生得英俊,不似尋常人,怎就……”石伯語帶惋惜。
“哪裏不是尋常人,皮相不過是天生父母養,我也就運氣好,趕上了而已。石伯太擡舉我了。”
“唉,郎君這腿……”
“世事無常。”
石伯聽出謝承思不欲多言,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老翁我仗着虛長幾歲,冒犯郎君了。”
謝承思:“無妨的,旁人初次見我,都要好奇這雙腿。方才那兩位救我們出來的壯士,也有心打探,只是來不及與我們搭話。”
石伯:“啊……是、是。他們年輕,臉皮薄,又自小生長在我們這深山小村之中,沒見過世面,乍見郎君這等神仙人物,所以不好意思說話。”
謝承思:“謬贊,謬贊。不知那二位壯士,該如何稱呼?”
石伯:“他們是一對兄弟,大的叫石猛,小的叫石剛。”
“吱呀”一聲,朽舊的房門再次被人推響,打斷了謝承思與石伯的對話。
又有人來了。
來人是一位老妪。
她端來了一摞餅,一盆湯,并幾副碗筷。
“快來,就放在這桌上。”石伯向她招手。
又轉頭對房中餘人道:“這是我的老妻。”
老妪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福了福身。
“湯餅來了,各位先用,我們便不叨擾了。”石伯站起身,與妻子一同告辭。
房中只餘謝承思、降香、甘松三人。
甘松累了一天,見着有吃的,上手便抓。
旁邊斜飛出一顆石子,精準地打掉了他放至嘴邊的蒸餅。
“誰?”他擡頭剛想探究,便撞上了降香的眼睛。
“哎呀哎呀,你吓死我了。”甘松拍着胸脯壓驚。
降香站在謝承思背後,收回了手,慢吞吞道:“先用銀針為殿下試毒。”
甘松這才從饑餓中清醒過來,起身就要告罪。
謝承思擺手:“不用試,全倒了。”
“啊?”甘松忍不住小聲驚呼。
降香的動作比甘松迅速,得了謝承思的命令,直接動手處理起桌上的食物。
湯潑在牆角,餅做出吃過的樣子,其它的碾成碎屑,灑在地上,用草墊壓着。
而後,她打開了從車上帶出來的包袱——裏面竟全裝着她自己做的糕餅!他們一路走,她一路做,每投宿一處,便會為次日補充些新的。
她用帕子墊在桌上,打開包着糕餅的油紙,又取出水囊和茶盞,為謝承思倒了杯水。
“殿下請用。”她将東西推至謝承思面前。
又拿出一包東西,遞給甘松:“你不是餓了嗎?吃這個。”
甘松歡天喜地地接了,嘴巴也變得格外甜:“多謝降香姐姐!虧姐姐還記得我!”
他比降香大上幾歲,卻不顧及什麽長幼之序,一頓“姐姐、姐姐”的亂叫。
謝承思嗤笑一聲,似乎是對他的狗腿行徑十分看不過眼:“去窗下吃,把外間的動靜,給本王盯緊了!”
“是,是!”甘松舉手拜了拜,便依言蹲到了窗邊。
“那奴婢去門邊守着。”降香說。
謝承思擡頭看她:“你也沒那麽笨嘛。還懂得打草驚蛇的道理。既知道不能煮茶,也知道守門。至少比他聰明。”
他又伸手一指甘松。
甘松哪敢說話。
“好了,我現在吹燈,你們都守好了。”
謝承思最後吩咐。
屋中最後一點明光,驟然熄滅。
屋外狂風仍然呼嘯,嘩啦啦的大雨,下得仿佛是天上的河水,奔湧傾瀉而下。
天空被濃墨潑過,雲層遮住了月光,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驚雷在天邊炸開,閃電劈在地上,帶來霎那的光明。
就在這咆哮的風雨之中,三人迎來了夜裏的第一位不速之客。
“來了!”藏在窗下的甘松用氣聲提醒。
門外出現了身穿蓑衣,頭帶笠帽的人影。
蓑衣之下是嚴嚴實實的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降香屏息站在門後,緊緊盯着他的動作。
只見那人推開了門,徑直往床榻的方向走去。雨水順着他的蓑衣流下來,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每向前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只濕淋淋的腳印。
他在床邊站定,猛然從腰間抽出一把雪亮的長刀,向着床鋪之上,一揮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