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喬青遙到底也沒能走進醫院,回去的路上,王麗美沉默着把近一周的工作全部取消重新安排,新專輯的宣發自然也只能推遲,團隊預備停擺一周,等喬青遙心情變好。
可事态再一次朝着匪夷所思的方向發展,化妝師自殺帶着喬青遙的名字上了頭條,當日醫院左詩媽媽的鬧劇竟然一語成谶,普通的墜樓魔幻成了為情自殺,前塵舊事串聯起來,當年在停車場你侬我侬,親密互動,如今主角之一深夜墜樓,據了解,死者家庭事業雙可,生活并無壓力,只能是情場失意,加之大明星有着搞男工作人員的前科,很難讓人不把這些聯系在一起。
而本已塵埃落定‘猥亵助理案’又死灰複燃,甚至又越演越烈之勢。
喬青遙一時間又千夫所指。
大明星深藏性癖,先是猥瑣男助理,現在逼死男化妝師。
喬青遙‘前化妝師’離世背後,是純粹自殺還是另有隐情?!
化妝師輕生去世,喬青遙有責任麽?
……
事态失控,警方再次介入調查,喬青遙的歌又再次遭停播下架,來不及撤下的海報也在街頭遭人塗鴉,更有新人歌者嘲笑他,在新歌推介現場大跳着喬青遙的經典舞步,一邊否認自己不是Gay,搖身一轉卻作勢要吻男記者,在這個節點上,獲得了相當的關注度。
王麗美心焦如焚,頻發公告聲明律師函,覺都睡不着,同樣睡不着的還有黃迪,剛自掏腰包給了段曉康一大筆錢,結果現在投資跌停,眼看着要血本無歸。
他借由關心工作,狀似不經意的問道:“麗美,你跟他說了給段曉康錢這件事麽?”
王麗美跟老板很誠實:“還沒有,我知道他會生氣,所以一直不知道怎麽開口。”
“好的好的,不過你得跟他說啊,早晚都要說,但是呢,這個錢本來是問他要的,不應該公司來出,你就先問問他,看他怎麽回,反正這筆錢的底線就是我跟他共同承擔,總之這事交給你了,話說的好聽些。”
王麗美啞然。
這就是人情冷暖。
她以為這就是極致,結果更壞的事情來了。
喬青遙狀态很不好,他痊愈的偏頭痛又開始犯,甚至嚴重到要發作時必須就醫的地步,王麗美好幾日沒見他,也見不到,聽秀秀說,他家裏的阿姨們每日把飯和湯熱了一遍又一遍,永遠是原封不動的端出來,這些日他一根菜一粒米都不曾下咽,也不出門,不接電話,王麗美用同紫藍的合作引誘他都不成。
這很不尋常,喬青遙并沒有像以往泰然自若,以前王麗美總在想這人的心莫不是鐵鑄的,或者是那深山荒寺裏的石頭,已經四大皆空,可現在她倒希望見到他那副不關己事的嘴臉,哪怕訓斥她辦事不力都成。
陰雨連綿很多天,被淋濕的夜,黑的發亮。
淩晨走廊裏突然一聲脆響,值夜的阿姨驚醒看表,淩晨四點,正值陰陽交替,适合招魂咒詛,因為再早一點是深夜,晚一點便天亮。
萬籁寂靜,唯獨一處悉悉索索,一步一步,似走旦角圓臺,點着腳,雲回眸,不知是一出游園驚夢,還是貴妃醉酒,正冥想,驟起的鋼琴聲将探索的阿姨從昆曲京戲裏喚出,聲音雜亂無章,急風驟雨的響,原來是有人不小心壓到了琴。
阿姨拿着手電筒逐層的看,果然是主卧層發出的聲響,走廊盡頭的門四敞大開,風似湧動的邪靈,蘭花腰斬在摔爛的瓷盆裏。
黑夜裏蹒跚的人影,四肢僵硬,拖着腳走,喊他幾聲也不回應,只是鬼魂一樣搖搖晃晃。
阿姨舉了手電筒緩步往前,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喬青遙,緋紅連綿在他眼睑耳畔,再走近些發現他舌頭麻痹,口水流了一大襟,阿姨吓的腳軟,連跑帶摔的去将秀秀搖醒,“老板不好啦,你快起來,”
“哎呦好可怕,心髒病都要犯了。”
王麗美趕到私立醫院的時候,人已經送去洗胃,秀秀仍有餘悸:“姐,他是傻的麽?吃了那麽多止痛藥還喝酒,王醫生上門看診時他都沒意識了,叫我們趕緊拉醫院來。”
王麗美搖搖頭,不說話,也不敢多想,因為細思後怕。
秀秀仿佛知道她內心所想:“姐,我真看不住他,我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跟着他吧,再說他也不讓啊。”
喬青遙醒過來是五小時之後,竟然精神挺好,王麗美原以為他一定是憔悴不堪,結果他氣色尚可,只是拿她當空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但是王麗美依舊腆着臉上前。
“喬,你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麽?”
“以後都不能喝酒了知道不。”
“你的藥,以後每次吃的時候問秀秀要,她幫你控制藥量好不?”
“你……最近看新聞了嗎,”話說完王麗美真覺得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正後悔,喬青遙竟然回話:“知道,電視每天都播報。”
後又道:“你以後別來找我了,我不想看見你。”
王麗美眼眶一熱,但忍住了,并非哭自己,而是哭對方,看來他不僅僅知道左詩是自殺,連這事算到他頭上的所有污蔑,看來也知道了。
如同酒精和藥片不慎摻合會致人死地,真相與謊言交織時也一樣。
“我會不走的,誰趕我我也不走,你就當我不要臉,”王麗美硬着頭皮,咬着牙:“因為你現在這個時候沒人願意接管這個爛攤子的,等你好起來了穩定一些,不用你說我自己會滾。”
洗胃造成了咽喉損傷,嘴角也壞了,紅豔豔的點在嘴角,他又白,如雪上落楓紅,不算破相,還平添了點易碎之美,因為要出門回家,為免娛記亂寫,王麗美特意給他貼了一小塊肉色膠布,并偷着詢問醫生:“他喉嚨痛,不影響唱歌吧?”
醫生低着頭收拾東西:“沒事兒,明天就好,洗胃阻止不了他登臺,作死卻可以。”
雨後清晨,一路朝陽,時至晌午,街邊早餐店依舊食客絡繹,蒸屜和油鍋裏香氣四溢,晚起的人打着呵欠坐上小馬紮,點了豆漿包子都不夠,還得再來一碗牛肉粉才舒坦。
王麗美挂掉黃迪的電話,送喬青遙回家,一路醞釀着如何開口,思前想後,車已經駛進富人區,莊園門口的保安隊都越來越近了。
門口有人交涉,似乎是訪客登記。
行車通過門禁,得到了門衛的消息,一對左姓夫婦剛被攔下,是喬青遙家的訪客,拜托保安隊長通知業主有客來訪。
王麗美心頭一動,回頭張望,看遠處那對夫婦年近花甲,十有八九是左詩爸媽,不等喬青遙說話,便讓司機正常進門,自己則下車交涉。
臨了留了個理由搪塞喬青遙:“我就在這下車回家,順便看看是什麽訪客,有事電話聯系。”
路邊的夫妻倆衣着樸素板正,頭發梳的一絲不茍,男人還帶着眼鏡,俨然上世紀的知識分子。
王麗美頂着太陽,眼前發黑,心裏默念千萬不要是左詩父母,可越近越覺得來者不善,再一打量,應該就是左詩家人沒錯,新聞裏有露臉過,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找到了喬青遙家,此刻雖然進不去,但在外面站着根本沒有走的意思。
真是禍不單行,萬幸現場除了這一對夫婦并無其他人。
王麗美根本就不敢正眼看他倆,她低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腳尖,語氣幾乎是懇求:
“你們是有什麽事麽?”
“叔叔,阿姨,現在這麽曬,別在這站着了,有什麽需求可以跟我說,我是……他的經紀人。”
“請問你們是左老師的親屬麽?”
“對不起,左老師這種情況,我們也非常不想看見,但是說句良心話,這事跟……跟他真的沒關系。”
“實話講不是他讓我過來的,我今天只是過來幫他拿點東西走,這不碰巧你們在保安部登記過嘛……所以二位可以不用對我有那麽大的敵意,我來也不是想要趕你們走,你們也可以一直在這站着,但是你們也不是閑着沒事來這站,你們總有訴求吧?我過來也是想解決問題。”
……
很長一段時間,王麗美就像是中邪一般對着兩人自言自語,可任她說破了嘴,兩個人也沒有要理她的意思,但是态度卻不差,沒有冷眼惡語,只是淡然的望着園區大門不想說話。
王麗美口幹舌燥,堅持不下去:“我真是求你們了,我給二老跪下行不行,我真的不明白,我們已經為此蒙受了很大的損失,為什麽還要上門來鬧呢?關我們什麽事呢?”
依舊毫無回應。
王麗美正盤算怎麽編個話把這事解決掉,結果喬青遙的車掉頭回來了。
夫婦倆昏沉很久,在喬青遙出現的時刻,雙眼才自迷惘到澄明,車停穩了,從上門下來的人,面白身長,一身素黑,朝他們走過來。
左詩媽媽陡然睜大眼,仔仔細細看喬青遙的臉,看他嘴角膠帶殘紅,如傳言一般,不像是個什麽好東西。
她不是第一次見他,電視裏、報紙上見過很多面,也沒有陌生感,因為他是兒子這些年的老板,逢年過節回家或者難得通次電話,都免不了會提到這個人。
曾經幾度,她都很感謝他給兒子工作,不厭其煩的叮囑兒子記得他的栽培,因為在她看來,化化妝而已,在市井裏還是在名利場都一樣,不一樣的是服務對象,因為是他所以這些年兒子才備受尊重、衣食無憂。
他是雲上之人,她一直當他是兒子的貴人。
誰知道他還是兒子愛的人,是左詩家裏所有的名字塗寫,日記裏的一廂情願,未畫完的畫上殘影,也是左詩臨終前在短信裏苦苦懇求的人。
她收到了輾轉歸還的兩部手機,丈夫在家裏收拾遺物的這些天,她仔細看完了手機裏的每一條短信,那麽多年,點點滴滴,滿腔愛意,喬青遙都從來沒有回複過!
如果說始終是‘單面熱’也便罷了,可她了解左詩,又心細如發,種種跡象都表示他們在一起,可最後喬青遙連分開都不肯當面通知,而是直接消失斷了這段感情。
多可恨,多可笑,實情根本不像警察說的那樣,她的兒子沒有什麽抑郁症,就算是有病也只是愛上這種爛人的絕症。
喬青遙站了很久,不用問就知道這一定是左詩父母,原來左詩生的像媽媽,鼻梁纖直,眼尾微挑,花瓣兒一樣時常含笑,可面前這雙眼,此刻正望着他,絕望又憎恨,無助又怨毒。
他想跟她說以後有事都可以來找他,最終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但只要她開口,她要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的點頭。
左詩的媽媽心如刀絞,她什麽都不要,只要喬青遙萬劫不複。
“他之前一直發了瘋似的找你,他那麽求你見見他,你都不理。”
“要不是你他絕對不會選擇死。”
“你敢說你不是殺人兇手麽?”
“你一定是。”
“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王麗珊僵在原地,不能呼吸,她不敢看喬青遙的臉,哪怕他就站在她身邊。
左詩的媽媽從挎包裏找出一枚戒指:“還你,你不要,我們就丢了。”
見喬青遙不接,她幹脆把戒指丢在地上:“我現在看見就惡心。”
喬青遙認得這枚戒指,很多年前左詩送他的一枚,戒圈內刻着‘喬青遙’三個字,他以為是尋常單品定制款,剛剛才知道是原來一對,想當初還調戲對方是不是要跟自己結婚,言猶在耳。
王麗美氣血翻湧,她心疼又着急,震怒的指着對方:“您說什麽呢?話不能這麽講,您要是覺得冤屈您去法院啊……到時候法律也會說您诽謗的。”
發作間,見喬青遙居然屈身彎腰去撿,他心顫手抖,擦掉上頭的塵土,萬分艱澀的打量,竟然湊齊了‘左詩愛喬青遙’。
左詩媽媽準備走了,除了戒指,更留下一句話:“會去的,我要告你,如果法律不給我說理,我就找個可以說理的地方,除非我死,或者你死。”
喬青遙自然是不怕死,但也不想左詩的父母死,死不能解決問題,只會傷害別人,因此他希望他們好好的活,最好能安度晚年,如果告自己是活着的動力和支柱,那麽他一定好好滿足他們。
他以左詩的名義,給他們存了一筆錢,不多不少,不至于讓銀行經理出現在他們面前難以相信這是左詩畢生積累的財富,就算是後續要增加,銀行家永遠都有借口,畢竟找律師很費錢,加上老人難免被蒙騙,一定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喬青遙希望他們富貴百年,衣食無憂的來告自己。
他也托關系得知愛人被火化後,直接由父母帶回老家,除了一對戒指,什麽也不留給他。
生活還得繼續,生活根本就繼續不下去。
新手機號碼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又開始整日躁動,公司問他什麽時候複工,品牌老板不忌諱的有禮相送,藝人朋友誠懇邀歌,律師稱有幾種侵權應該告,私立醫院的服務經理新開好了止痛藥,財務通知他上個月的版權費已到賬……
跟他有關的一切,他都覺得無關緊要,但是身邊的人卻很緊要,家裏的報紙被剪的幾乎沒有完整的時事可閱讀,電視也經常在新聞時段無關斷電,不用問都知道,不想讓他看見的都是些什麽新聞。
本來就白熱化的輿情,給左詩父母加一把火越燒越旺,簡直要激起民憤,原來喬青遙玩膩女性開始搞男人是真的,還‘兔子’愛吃窩邊草,前有助理後有化妝師,受害人申冤無門,他卻恬不知恥的宣告勝訴,果然資本讓一切人渣都變得合法化。
相聲段子說得好:“時代不同了,以前都見面互稱‘同志’,現在不行,這個稱呼尤其不适用于喬青遙,”
臺下觀衆會心大笑。
臺上的人也笑:“您稱呼他‘喬青遙同志’,您試試?他将勝訴。”
路邊他的海報被塗鴉,眼是道貌的淫賊,嘴是虛僞的下水。
音箱店唱片也跟着下架,唱片磁帶全都收進倉庫,甚至連玻璃窗泛黃的海報都扯下,如果不想第二天遭擲石的話。
總之公衆你擠我搡,争相聲讨,公司如何聲明澄清律師函看起來都像是垂死掙紮,難以招架。
黃迪親自登門堵喬青遙,因為人失聯太久,有些事不能再拖,萬一喬青遙突然跑到國外,那黃迪上千萬可就打了水漂。
萬幸喬青遙還是給了他面子,沒有像以往閉門謝客。
講話是門藝術,比起無意義的寒暄,黃迪見面先安慰:“雖然現在我們挨罵,但細想我們既不違法也不犯罪,現在就是人非要懷疑你有道德問題,你越說沒有越起反效果,還不如索性冷處理,過一陣子就沒人記得了,群衆的記憶是金魚七秒。”
……
循序漸進,最終道出此次目的:“但是段曉康現在要錢,如果不給,就怕他攪合的公衆影響太壞,有關部門出來□□,那就我們真是無回天之力,所以當下讓他閉嘴,小事化了,才是最優選擇。”
喬青遙等他說明來意,都等幾欲睡着,真相與否他已經不在乎了,只要錢能解決的事,随便他們解決瓜分,只要別來煩自己。
世界熱火朝天,他結跏趺坐,只想靜靜。
但現實只給他夜深人靜。
夜晚是白日憤怒燒成的黑色灰燼,所有人都休息了,他無法入睡,坐在窗邊的活人卻了無生氣,跳躍的煙火還有點活力,奮力的明暗,可惜這世上沒有天長地久,它還是燃盡了,徹底的暗下去。
喬青遙望着殘煙,眼瞳暗淡,又死灰複燃,映在瞳仁裏的火色點點,原來是煙蒂火星濺在白色紗簾上,搖身一變,化成焦黑的火圈,重獲一世再也不要那樣短暫無望的活,于是它攻城略地,殺出一條火路,終至熊熊滔天。
火勢漸起,喬青遙依舊頹唐不動,失了發條一樣,沒辦法察覺,不能起身逃離,或者大聲呼喊。
家裏到處都是某個人留下的痕跡,房間裏,手指尖,嘴唇上,人天生七情六欲,只有一種至死不渝,喬青遙明白一切已經終止結束,應該翻篇過去,可就是還愛。
他愛左詩沒有原因,只是開心時想看他肆意的笑臉,難過時需要他關懷的雙眼,世人不信,左詩也不信。
富人別墅區最深處的豪宅半夜失火,好在巡夜的保安發現及時,聯合整棟樓的人奮力撲救,才避免釀成大活,消防隊抵達時火已撲滅,只燒毀了一間客房,無人受傷,重新翻修對主人而言也只是小事一樁,因非人縱火,也不傷及他人財産安全,因此消防警示兩句就離開了。
只有樓內常駐的管家和廚娘們知道這間失火客房是誰的,他在的時候,房主人總是很開心,入夜都似沐浴太陽,但是他們倆在一起總是沒好事,不是把酒潑在鋼琴上,就是大晚上在走廊裏騎車弄黑了地毯,還有沙發被單稀稀拉拉血漬髒污,也不知道是弄的什麽蹭的到處都是,每次都打掃的阿姨直罵娘。
但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眼下牆上的畫已經熏黑,這位客人已回老家入土為安,他的房間如今也被燒毀。
有個不錯的消息是喬青遙安然無恙,好似他還沒遭完這人世間的苦難,地獄地府都無人收他。
壞消息是他決定搬家,那就意味着這麽多人都失業打包回家了。
喬青遙搬家非常簡單,他什麽都不肯帶走,不知是怕睹物思人,還是心魔難解,總之大家最後的工作就是收納整理,上鎖封箱,給所有家具蒙上白布,宣判它們的死亡。
喬青遙孑然一身的走,輕便的像尋常去通告,但大家也知道他不會再回這傷心地,除了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的阿伯看管房子,其餘人即刻解散,找財務領取優厚的遣散費另謀高就。
在購買合适的新居前,喬青遙搬回他在遠郊的一棟房産,剛出道賺夠的第一筆錢買的,一棟裝潢隽秀的三層小樓,同之前的龐然巨物相比,雖然過分苗條,但足夠實用,一樓有一個很小的花園,園頂攀爬的葡萄架長勢野蠻,門口的合歡樹久無人管,荒蕪茂盛。
當年覺得太偏僻,為了趕通告方便他寧可在外面睡酒店,現在看起來簡直是世外桃源,離哪裏都遠,一個人帶着一個住家阿姨,清淨的很。
可現實偏不如他的意,永遠有人分批紮寨的等在他家外面,整日播報他的笑話,什麽‘巨額賠償,生活拮據’‘昔日天王,無人問津’‘閉門思過,憔悴枯瘦’……
喬青遙的确瘦的很厲害,足不出戶,又不好好吃飯,之前工作時長的那點肌肉全掉光了,阿姨同王麗美抱怨,自己就差拿個飯勺子追着喂他了。
王麗美站在院子裏,恍若隔世,她跟着喬青遙歷盡千辛萬難,不應該是這個結局,王麗美良心難安,她要贖罪!
為此她熬夜加班,家也不回,跟公關團隊發聲明開發布會澄清;惡意攻擊則同律師取證調查,追究法律責任;聯合一些公正的主流媒體輿論引導大衆,并覆蓋正面報道。
沒日沒夜的工作,全因心中有愧。
可她的罪又何止于此,許多年前,王麗美受染于喬青遙致力慈善,因此只要手裏有閑錢,她也跟着捐獻資助,多少是個心意,就當給自己積德,但年輕時虛榮啊,總是有無意的炫耀自己是大明星的經紀人,于是惹了一位慈善機構志願者青眼,這位男青年很自然的同她親密起來,先麻煩王麗美一點小事,報恩便接踵而至,不是老家的黃果柑成熟了,給王麗美寄一箱,就是老媽的臘味做的太多了,給王麗美也嘗嘗。
出于經紀人的職業病,王麗美很樂意交個朋友,兩人圈子并無交集也沒關系,他們都認識喬青遙,那就有的聊,于是男青年便知道喬青遙如何吸金超群,如日中天。
但是男青年并不急,得了合适的機會再自薦,司機也行,助理也行,髒活累活都不怕,只要麗美姐能給他一份工作。
王麗美拍着胸脯就應下來,喬青遙正好缺個生活助理,給她牽這一線,他也覺得男青年不錯,那麽她便做個順水人情,
要不是王麗美,段曉康怎麽有機會到喬青遙身邊,當年一窮二白的男青年,雜魚躍龍門,現在身家遠比十個王麗美。
年逢初一十五,人們循例要去寺廟燒香請願,王麗美每一次都會捐香燈,樂助功德箱,一座寺廟四面佛陀全都誠心誠意磕三回頭,回回的願望都是喬青遙越來越好,越來越紅,自己也跟着雞犬飛升,一并發財。
沒人比王麗美更希望他好,但是喬青遙現在很不好,時隔一年,他竟然還沒有走出來,全然不似當年薄情石心,難道無情也有保質期,預見命定之人後,無情都變質成癡心,過不了劫數,那就萬劫不複。
他這一年沒有出過門,甚至不曾出現在窗前,拍他的人起初還好奇他什麽時候發瘋,什麽時候痛苦自盡,結果讓人失望,他偏要茍延殘喘,還乏味的潛形匿影。
再見面,喬青遙正面都不肯給她,他背對着王麗美,靜坐桌邊,桌上只有書和白水,落地窗厚厚一層紗簾,遮的正午似日暮,阿姨怕他使壞了眼睛,不得不給他點一盞小臺燈照明,風景和人都模模糊糊。
王麗美問他:“喬,我給你帶了你的歌迷給你寫的信,這裏就一小部分,實際上公司還有特別多,我都替你保管好了,你想看我可以都帶來……還有這半年的雜志報紙,你看樂壇沒你多無聊,大家都很想你,也一直支持你呢。”
“歌迷粉絲還一直做公益捐慈善,還讓我們帶話給你,大家也不敢奢望你的新專輯,就是希望你知道,還是有一群人相信你,覺得你很好,懂你也知道你受了冤屈,以後你露不露面都可以,只想你放下心結,餘生開心。”
“你還想工作麽?只要你願意,随時回來,工作人員也都等着你呢,劉昊現在都當執行經濟了,他昨天還跟我說,你要是複工了,他馬上辭職來給你當助理。”
“秀秀今年回老家結婚去了,她走之前我們聚了一下,還有凱莉和編舞造型老師,大家都讓我給你帶好呢,吳哥嘯你還記得不,他還在做錄音室,見面就問我你什麽時候去錄音室,他每次給別人修音的時候就想你。”
……
王麗美彙報工作一樣,瑣事說盡了,更有千言萬語,可全程也不見喬青遙有任何反應,王麗美到希望他像往昔一樣裝聽不見,這次是喬青遙聽見了,但不肯原諒她。
兩人一起工作的這些年,并肩摸爬滾打的成長,王麗美犯過很多錯,也被罵哭過,但結果都能既往不咎,一笑泯恩仇,他清楚她的好意,因此不曾真心怪過她。
所以她手越伸越長,越界妄為,一片好心終成危樓崩塌前的雷,敲響喪鐘的槌。
“我還會來打擾你的,你要是不想見我,不讓我進門就可以了。”
“我的手機號碼也不換,以後無論什麽時候,無論我在哪個公司還是轉行,只要你需要,有事跟我說一聲,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我欠你的,後半生還你。”
“我沒想到會這麽嚴重,我要是知道他有抑郁症我絕對不敢,我也非常後悔,甚至難受到希望死的那個是我,”
強忍的眼淚,在話說完後不受控的淌下來,王麗美痛哭起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春去秋來,飄雨落葉,接連幾場秋雨,氣溫下降,風都開始割臉。
阿姨做了冰糖川貝炖雪梨,因為喬青遙最近總是咳嗽,給他送上樓,待下午再上去添熱茶,看見糖水已經放涼,動也未動。
阿姨很不樂意,嘟囔的端走:“合着我一天天變着花樣喂自己,在我們村,我的廚藝可是遠近聞名……”
喬青遙站在紗簾前往窗外看,他并非不好奇,去年外面還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搭帳篷甚至不好占地盤,還有人為此起了争執,動起拳頭,可只要喬青遙這邊有動靜,激戰也暫停,全體扛起相機轉向,結果不過是阿姨丢垃圾。
阿姨也早已習慣,并且頗具戰鬥力:“不要再翻了啊,裏面都是我老趙吃完的藥瓶子,敢曝光我就告你侵犯隐私。”
每次都有人同他講話:“阿姨,喬青遙每天吃這麽多藥他還好麽?長年偏頭痛他有抑郁麽?有報道稱他疾病纏身,而且昨天不是還有醫生上門……”
阿姨怒氣沖沖,單純的中了全套:“都說了不是他吃的藥,你吃鹹了這麽閑,每天蹲在別人家門口不去好好上班?他很好!醫生上門是因為他咳嗽。”
“哦,他又生病了呀,是感冒還是肺炎?”伶牙俐齒的人,連騙帶猜:“阿姨,他身體免疫力這麽差,是不是營養不夠,你可不要苛待他,你看他都那麽瘦了。”
阿姨走到門口也要返回去吵:“我沒有!我一天吃奶的勁都使出來燒菜,菜肉湯飯齊全,我還會洋菜,什麽烤面包焗意面……總之是他自己不肯吃,瘦是必然的,可別怪在我頭上。”
“怎麽可能不吃,人不吃東西,豈不是要餓死。”
阿姨急于證明自己:“一餐還是有吃,我怎麽會叫他餓死?!”
問話的交頭接耳,下期周刊的稿子又有着落了,标題就叫‘過氣天王郁結成疾骨瘦如柴一天只吃一餐’
然而這種熱鬧光景并沒有持續太久,慢慢的人越來越稀,只剩下最後兩三個,也在今年夏末徹底消失了。
垃圾都帶走,剩下一地斑斓落葉,也被阿姨輪着膀子掃幹淨。
喬青遙在樓上等了很多個日夜,終于可以出門散步,臨出門阿姨很緊張,好似喬青遙不會走路,矮胖的婦女固執的把一條黑圍巾纏在他的脖子上:“哎呀,帶着帶着,外面風大,可冷呢。”
又把他的墨鏡從臉上拿掉:“戴這玩意兒幹嘛?正常人沒人遛彎會戴黑眼鏡,當心看不見路摔跟頭。”
最後把圍巾往上扯一扯,遮住他半邊臉:“這樣挺好,你就遛邊走,沒人會看你的。”
人出門了,她又倚靠着門欄:“出門看着點車,別溜達的太遠,注意時間,我等你回來吃午飯,不要讓我等太久,老太婆扛不住餓。”
理直氣壯,仿佛是她才是家主。
喬青遙沿着門口的小路,往秋深處走。
他有幾十年沒這樣獨自出門,身邊也沒這樣空過,名氣和利益整日充斥他周身縫隙,擠滿他的精力,每日都是急急忙忙的撈金、生活,倉促的獲得,也匆匆的失去,現在他不工作了,馴獸不肯登臺,馬戲團圍觀的人一下子便散盡,該走的,不該走的,眼下他到哪裏都是一個人,沒有分享,也無需陪伴,話都不需要講。
街邊和路面鋪滿了枯黃和殷紅,晨陽映着緩行林間的男人,安詳寂靜,他黑衣白面,圍巾遮的他只露眉眼,遮不住他面容陰郁,像游蕩的一縷魂,是真正的孤魂野鬼,人世留不得,陰間下不去。
陽光對喬青遙而言有些刺眼,他不得不尋蔭避亮,默默地走了很久,路像是沒有盡頭,這兩年又疏于鍛煉,每況愈下,很快喬青遙就便走累了,在路邊的長椅坐下休息。
萬徑人蹤滅,倒是跑出來一只小貓,陽光裏喵喵的叫,裝模作樣的乖巧,而後便跑到喬青遙腳下直奔主題,擡起的肉墊兒勾弄他大衣一角、鞋帶,似乎是想讨要吃食,它期待而來,注定失望而歸,因為喬青遙口袋裏空空如也,灰塵都沒有。
喬青遙屈身摸了摸它,貓咪起先會錯意去嗅他的手,興許是萬物有靈,它猛然驚醒,然後轉身逃離,很快便融入迷濛的林間小路裏。
汽笛聲由遠及近,沉寂很久瀝青路終于迎來了一輛過客,越來越近,喬青遙眼神不好,都依稀分辨得出奔馳标志。
他即刻起身,準備打算躲的遠點,可能去哪呢,只好折返回家。
司機邊開邊抱怨:“西南方修叉路這會影響風水的,真是的,這邊這麽難走,跟單行路一樣,要是對面來車,可怎麽過?”
副駕的人回頭向後看:“老板,我們放着這麽多的現金流不去投資,為什麽要做基金,耗人耗時,想做慈善,社會上那麽多機構項目呢。”
回答的只有司機:“哎呀,你不知道,可以避稅麽?”
“就算把資金利潤拿去做公益,可那玩意成本消耗也很高啊,還受監管,不會有什麽利潤盈餘。”
……
後排位的男人全身高定,西裝筆挺,他懶得解釋,幹脆下令:“都閉嘴。”
而後又專注的浏覽娛樂周刊,奇怪的事,這麽大的老板日理萬機,好不容易有時間也不看財經,卻熱衷周刊小報,又不見他泡女明星。
別說女明星,身邊連個母蚊子都沒有,這麽多錢還不享樂人生,不理解幹嘛守身如玉。
由于路窄,所以車速不快,錯身而過時,車裏的人忘向車外,車輛緊急剎車,有人開門下來,喬青遙加快腳步,卻發現鞋帶松了,剛才被貓咪爪子勾開,他低下頭,猶豫是堅持到無人的地方再系,還是當下解決防患于未然。
面前多了一個人,穿名牌皮鞋的男人,可喬青遙往左他亦向左,向右他也往右,怎麽也躲不過,于是喬青遙只好仰起臉,視線由下級上,直至看見對方的眼睛。
是段曉康,數年未見,他脫胎換骨,給金錢滋養的威風氣度,甚至變好看了一點。
對立的二人靜定,時間都慢了。
大奔上下來的司機和助手互往一眼,等了半晌正摸不着頭腦,突然又瞠目傻眼,原來是老板居然蹲下身,給這個路人系緊鞋帶。
風匆匆的掠過,吹的落葉起落,兩個人衣炔翻飛。
喬青遙低頭見段曉康單膝跪地,系妥鞋帶又扶去他鞋上的塵土,這種事段曉康早年經常幹,任何場合,只要喬青遙在忙,都是他為他穿鞋,有時候喬青遙還扶着段曉康的頭,搖搖晃晃要摔倒,段曉康馬上起身搭手,像紳士邀一只舞。
喬青遙準備走了,但是段曉康拉住他不讓他走,喬青遙萬分嫌棄的掙開了,段曉康便跟在他身後。
跟了很久很久。
一前一後,天色青灰,枯葉沙沙,被風糾纏不休。
段曉康終于開口:“這些年,我做了當初我們說好要一起做的事,我做得也很好。”
“其實我從小就勵志做一個好人,可就是因為你我永遠都是垃圾,我做那麽多好事都彌補不了我對不起你這件事。”
段曉康停下腳步,表情錯綜,似熱切的迷宮:“我一直以為我只想要錢,現在發現并不止于此……左右我都對不起你了,那不如就更肆意。”
他已不是之前那個俯首聽話的助理,現在是他的全省時期,人的地位高了,話也更擲地有聲:“這次讓你走,是我給你的機會,畢竟你給過我機會,下次再見,你必須跟我走。”
段曉康眼看着喬青遙越走越遠,他欲言又止,心有執念,卻還是說不出口,只朝着那個背影大喊一聲:“喬青遙!”
山間佛燈跟着風搖。
喬青遙沒有說話,也沒有責罵,只毅然決然的走掉,他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