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野竹早就習慣了宋随意忽如其來的各種詭異想法, 就算接不上也都會乖乖照做,但這回他卻是愣住了:“葬、葬禮?王妃您不要說笑了。”
“我沒說笑啊。”宋随意道,“對了這個棺材你先別定, 我要親自去看看, 順便量一下尺寸, 還有再讓玲嬸給我做兩床被子吧我想鋪在裏面。”
“還有什麽呢……啊好像忘記選墓地跟墓碑了。”宋随意露出苦惱的神色, “雖然我覺得埋在哪都好,但是王爺已經答應過我要把我一起葬入皇陵,也不知道是怎麽個流程,是讓我先進去占位子?還是随便給我找個地方埋着等王爺死了再把我挖起來埋進去?要是陛下忘了怎麽辦?”
野竹見他是認真的,越聽越覺着驚悚,終于忍不住打斷他:“王妃, 您別亂說!”
他說着把紙塞進宋随意懷裏, 說:“我也不去買,晦氣!”
“這怎麽晦氣了。”宋随意笑道, “人總要用上的不是?”
“那也不是現在。”野竹繃起臉, 臉上第一次浮出惱怒之色, “王妃您還這麽年輕,說什麽死不死的?是不是有人欺負您了,您跟王爺說,王爺肯定會幫您的!再不然跟我說,我去替您殺了他!”
宋随意聞言笑了笑:“說什麽殺不殺的, 多吓人,你這樣娶不到媳婦的。”
“才不會!”野竹道, “我媳婦知道了肯定也不會說我!”
宋随意聞言依舊是笑, 起身去拿了先前管家整理給他的清單,拿了筆墨從中挑了一些姑娘家能用的首飾來, 遞給野竹:“喏,娶了媳婦,要對人家好些,這些你拿去,将來好哄媳婦。”
野竹抿着唇不肯接。
宋随意見狀,放下紙,又拿了幾張來放好,繼續抄,邊寫邊道:“我那花就留給苗叔吧,他會伺候,三十九看王爺要不要,不要就送到宮裏給陛下,哦對,還有你那些暗衛兄弟,這段時間跟着我也辛苦了……”
他輕聲細語地說着這些跟交代遺言一樣的話,野竹終于繃不住開始掉眼淚:“王妃您做什麽呀!為什麽要寫這些?我們用不着!不準寫了!”
他說着搶過宋随意的筆丢的地上,筆尖在地上畫出一道又長又黑的痕跡,還有些星星點點落在了宋随意衣擺。
這是宋随意第一回從野竹臉上見到這麽孩子氣又任性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瞧給我們野竹氣的,這麽激動做什麽。”宋随意說着彎腰撿起地上的筆重新擱好,“只是準備,又不一定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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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竹這才止住了眼淚,抹了一把臉,啞聲問道:“為什麽要準備?”
宋随意嘆了口氣:“我怕過些天王府會忽然走水,就可着我這間燒。”
野竹:“……”
宋随意接着道:“或者是忽然地震,哪都沒事,就我這延芳院塌了。”
野竹:“……”
宋随意繼續道:“再不然就是天上忽然掉下來一塊石頭,哐叽給我砸死了。”
野竹:“……”
他抽了抽鼻子,忽然不是很想哭了。
王妃不是忽然想死,他只是腦子又不正常了。
“不會的。”野竹道,“如果走水或者地震,我就是拼了命也會把王妃救出去,要是掉石頭,那我就推開王妃,幫王妃挨一下,我腦袋比較硬,砸兩下沒關系的。”
宋随意:“……”
那倒也不必。
“所以王妃不要再說這種話了。”野竹說着,把桌上那張紙撕了,“我是很想攢錢娶媳婦,但是我不想要王妃這樣給我 ,王妃可以留着,等将來慢慢賞給我,我拿到一個,就回去給媳婦。”
宋随意聞言笑了:“還當你多清高,不還是惦記着。”
野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上終于有了點笑容。
宋随意想了想,說:“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葬禮會是什麽樣的?”
野竹愣了愣,搖搖頭:“我還這麽年輕,為什麽要想這個。”
“因為我年紀比你大,所以在想。”宋随意道,“我想看看自己的葬禮是什麽樣的,所以想提前辦一場試試。”
野竹皺起眉:“您還是想買。”
宋随意道:“你應該知道,我決定的事,你一般是沒有拒絕的能力的。”
不是權利,而是能力。
野竹是真的拿宋随意沒辦法。
他沮喪地低下頭:“是這樣。”
“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宋随意在野竹亮起來的目光中緩慢開口,“我還是親自去看看吧,花樣得好好挑挑。”
野竹:“……”
最後還是去了。
宋随意想躺着去,野竹不肯,說怕老板誤會直接把宋随意放進棺材裏。
宋随意如果想堅持,野竹就跪下來嗷嗷哭,活像在哭喪。
宋随意:“……”
好吧好吧。
葬禮哭靈你排最前面。
野竹甚至沒敢讓府裏其他人知道,給宋随意換了身簡單的素色衣裳,套上帷帽,然後偷偷套了輛最小的馬車,便帶着宋随意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不像要去看喪葬用品,像要去做賊。
這種鋪子雖然算必需品,但畢竟是做死人生意的,很多人覺得晦氣,所以開的地方都比較偏僻,不過鋪面還是挺大的。
馬車剛停下不久,老板就迎了出來。
老板雖然是賣死人東西,但長得挺喜氣,什麽表情都不做看着也像在笑,宋随意看了幾眼,小聲問野竹:“他這長相遇到那些心情悲痛的家屬真的不會因為誤會被打嗎?”
野竹:“……應該……不會……吧?”
他皺眉糾結着這個問題,就聽老板在打聽宋随意的情況,聽那意思似乎以為宋随意家裏死人了。
野竹再看看宋随意身上那身由他親手套上的白衣,臉都綠了,怒道:“瞎說什麽呢?”
老板一愣,很快反應過來這大概是人還沒走,只是先準備後事,于是連連道歉。
但野竹聽得臉更綠了。
宋随意倒是無所謂,笑道:“你們這的棺材可以定做嗎?”
“自然可以。”老板張口就開始吹噓自己家的東西,一邊說一邊引着宋随意進了放棺材的地方,“這些都是現成的,貴客若不喜歡,也可以做,但這時間可能就要久一些。”
“時間沒事,還算寬裕。”宋随意道,“這裏最好的是哪種?”
老板聞言立刻指着旁邊的一副棺材道:“這個,這是最好的柳木棺材,冬暖夏涼,還防蟲。”
宋随意疑惑道:“你怎麽知道冬暖夏涼?有人睡過?”
老板噎了一下。
“不過我的确不喜歡蟲子,就它吧。”宋随意道,“你給我定一副更大一點的,能裝下兩個成年男人……唔的基礎上再大一點。”
“這、這麽大?”老板愣住了。
“嗯,大床睡着才爽。”宋随意道,“紙紮品呢?都有些什麽?”
老板楞了幾息才反應過來,連忙帶着宋随意去看紙紮品。
紙紮品這玩意,不論是現代還是古代,花樣都很多,尤其是房子,不同大小樣式的都有。
宋随意挑了個尺寸适中帶小花園的,就聽老板道:“那伺候的人要不要挑幾個,這園丁廚子仆役可都不能少啊。”
宋随意點點頭:“還有廚子啊?”
“有!”老板立刻帶着宋随意去看紙紮人,指着那個穿圍裙拿着把菜刀的紙紮人道,“這就是廚子,這蒸煎炸焖煮是樣樣在行,各大菜系都拿手。”
宋随意納悶:“你到底怎麽知道的?有人試過嗎?沒有怎麽敢吹的?你這是我聽過最離譜的虛假廣告了。”
老板:“……”
“給我來五個廚子。”宋随意說着,又搖搖頭,“不,十個,還要一個花匠,伺候的一個就夠了,再要幾個打掃的,那個是什麽?樂師?那舞者有沒有?都有啊,那給我來一隊吧,那個呢?車夫?那也、也要吧……”
宋随意買紙人可比買衣服熱情多了,看見什麽都想要,是一個接着一個買,幾乎把店裏有的都買了一遍,最後又去挑馬車。
“哇這個黑的好像聽雷,我要這個,這個紅的是什麽?汗血馬?汗血馬好給我來倆,這車裏面有毯子嗎?沒有?那能鋪嗎?能啊,那這個、這個跟這個我都要,記得給我鋪好毯子……”
野竹站在旁邊愁眉苦臉,他覺得王妃不像來買喪葬用品,像來搬家的,誰家葬禮這麽奢侈,這麽多東西要幾個靈堂才裝得完啊!
而且為什麽會有這麽類型的紙紮品?是不是做出來騙錢的?怎麽感覺很多都像賣不出去結果碰上他們王妃這麽個冤……嗯?
“王妃這個就不用了吧。”野竹連忙伸手攔住他,到底是誰啊連轟天火炮都糊出來了就沒人管管嗎!!
“可是這個真的很酷诶。”宋随意眨巴着眼睛看野竹,那雙眼睛明明白白就是在告訴他,如果不讓他玩,他真的會非常非常不開心。
野竹:“……”
好吧好吧。
“只能買一個。”野竹嘆了口氣。
宋随意開心了,又挑了些別的,最後才滿意地離開,老板見狀,問他壽衣有什麽準備,棺材呢?什麽時候到府上去量。
“不用,我穿自己的衣服就好了。”宋随意朝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用的,多大你看着辦吧。”
老板頓時愣住了,宋随意想了想,又道:“那些紙紮品你送到攝政王府去吧,記得走後門,低調點。”
老板更懵逼了,好一會才哆哆嗦嗦跪了下去:“您、您是王、王、王妃……?”
“怎麽,不像嗎?”宋随意笑了笑,帶着野竹離開了。
過了好一會老板才反應過來,扭頭進了店。
宋随意上車後還有點意猶未盡,問道:“我也沒孩子,是不是該請幾個人來哭靈啊?這樣好像比較有氣氛。”
野竹有點生無可戀:“王妃,您不嫌吵吶?”
“倒也是,那不如找人來陪陪我,我那麽大一個棺材,一個人睡好像有點無聊。”宋随意想了想,“不如我們去問問若柳吧,她說話好聽人又漂亮,跟她一起肯定很開心。”
野竹:“……我覺得若柳姑娘可能不敢。”
“為什麽?”宋随意不解,“難道我不夠好看嗎?還是我的葬禮不夠豪華?”
“不是這個問題。”野竹欲哭無淚,“王妃就算是和人同棺,肯定也是跟王爺,誰敢占這個位子呀。”
“誰說的,只要我肯花錢,肯定有人願意。”宋随意想了想,“我回去就廣貼告示,招一個願意跟我合葬的人,我就不信找不到!”
野竹驚恐:“那王爺肯定會發現的!”
宋随意搖頭,篤定道:“不會!王爺接下來可忙啦!估計這幾天會來交代我別亂跑,我正好在家布置我的靈堂。”
野竹:?
所以這是算好的嗎?
果不然,回到王府後,關承酒已經在西苑等着了,見到他很輕地皺了一下眉:“去哪了?”
“買東西去了。”宋随意開開心心走過去,“花了不少錢呢,王爺給我報銷嗎?”
“花了多少自己去賬房支銀子。”關承酒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這幾天外頭不太平,你乖乖待在府裏別亂跑。”
“知道,等你收拾完端王跟肅王再去。”宋随意道,“你自己也要小心點。”
“嗯……”關承酒應了一聲,猶豫着看了他幾眼,“我接下來可能少在家。”
宋随意點頭:“府裏很安全,王爺不用擔心。”
“西苑巡邏不夠。”關承酒道,“你……你去我那住。”
宋随意眨眨眼,笑着看他。
關承酒連忙道:“不是讓你搬過去,就是……先住幾天。”
“我又沒說什麽。”宋随意笑着過去挽住他的手,“那如果我想一直在那邊住呢?”
“也可以……”關承酒垂下眸子,輕聲道,“東苑很大,你可以住。”
“王爺是說再給我一個房間?”
“不是。”關承酒耳根有些發熱,小聲道,“你喜歡睡哪就睡哪,想、想睡我那間,也、也行……”
宋随意無辜道:“可是我睡了,王爺不就沒地方睡了。”
關承酒:“……”
“宋随意。”他抿起唇,有些不開心地看着宋随意,“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唉,不知道,我太笨啦,王爺又喜歡拐彎抹角。”宋随意長嘆一口氣,滿臉苦惱道。
關承酒聞言眉頭皺起,看向野竹。
野竹立刻識趣地溜了,把地方留給兩人。
關承酒這才道:“你可以跟我……跟我一起睡。”他說完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像在西苑這樣。”
“這才對嘛,想要什麽就說清楚。”宋随意靠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王爺進步真快。”
“別哄我。”關承酒按住他,不滿道,“我接下來都不在王府。”
宋随意眨眨眼:“剛剛跟王爺說的又忘了?”
關承酒:“……就……抱一下。”
宋随意過去,抱他了一下。
關承酒蹙眉:“不是……抱……一會。”
宋随意笑了笑,整個人過去坐到他懷裏,說:“這樣行嗎?”
關承酒抿唇,默默把人攏進懷裏。
“宋随意。”
“嗯?”
“你……你……”
宋随意偏着頭,笑吟吟地看他:“這裏只有我們兩個。”
關承酒又“你”了好一會,才小聲地吐出幾個字:“你……你……你記得、記得想我。”
“禮尚往來。”宋随意道,“王爺呢?”
“我也會。”關承酒道。
“會什麽?”宋随意耐心極好地問着,“王爺平日裏給百官下指令也是這樣不清不楚的嗎?這樣不……”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關承酒捂住了嘴。
“我也會……想你。”關承酒說着,手就沒有松開。
掌心柔軟的觸感讓他心思不禁旖旎起來,想到跟宋随意接吻時感受到的觸感,又軟又甜,像是一塊甜糕。
甜糕見他不放,彎着眼在他手心親了一口。
關承酒立刻燙到似的收回手,皺眉看着他。
宋随意朝他挑眉:“幹嘛不放手?”
關承酒沒有說話。
“是不是想親我,不好意思說?”宋随意笑道,“王爺怎麽遇到這種事膽子這麽小,還那麽不主唔……”
話還沒說完,就被惱羞成怒的關承酒親了。
并不激烈,但重重地印在他唇上,正好将宋随意那張叭叭的小嘴封住了。
宋随意眨眨眼,朝他揶揄地笑了笑。
關承酒:“……”
他又低下頭去,碰了碰宋随意的唇,像是第一次接吻那樣,帶着點試探的青澀。
溫柔地碰了幾下後,他又有些不滿足,于是看着宋随意,輕聲道:“想親你。”
“不是在親了嗎?”宋随意道,“我好像沒有不讓。”
于是關承酒低下頭,跟他交換了一個長長的吻。
分開時,宋随意又不滿足似的在關承酒唇邊碰了一下,問道:“夠了?”
關承酒垂下眉眼,沒有說話。
本來該夠的,但是宋随意剛剛那一下就好像撓在他心上的小鈎子,一下又把那種癢癢的情緒勾了起來。
還想再親一下,或者兩下,或者……更多下。
但是親了可能就舍不得走了。
“嗯。”關承酒抿起唇,低頭在他眉心落了個吻,順便将一塊令牌一起交到了宋随意手裏,“拿好。”
宋随意拿起令牌看了看,黑色的,又重又冷。
“我留一隊精兵在府裏給你,你仔細自己。”關承酒道。
宋随意把令牌收起來,乖巧點頭:“好,你也小心點。”
關承酒“嗯”了一聲:“有什麽事就讓人進宮,身邊一定要帶人。”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還得叮囑這些。”随意有些好笑,湊過去親親關承酒的唇角,“我乖乖呆在家想你,這樣可以了吧?”
關承酒“嗯”了一聲。
宋随意伸手捏了一下關承酒的耳朵,揶揄道:“王爺好燙,小心點身體,別發燒了。”
說完就被關承酒捏了一下腰,笑着起身躲開了。
關承酒瞪了他一眼,走了。
宋随意這才把野竹叫進來,吩咐他去挑個好地方好置辦靈堂。
野竹自暴自棄道:“一般都是在前廳,王妃也在那辦吧。”
“那不行。”宋随意道,“要是外人看見了,以為王府出了事,影響王爺怎麽辦?”
野竹一時無言:“您買了那麽多東西到王府,還想去找合葬人,怎麽會覺得王爺不知道!”
“有道理,那我們傳點假的來混淆視聽。”宋随意朝野竹勾勾手指。
野竹不情不願地走了過來。
宋随意在他耳邊嘀嘀咕咕,野竹聽完,更不情願了,但還是跟同僚做事去了。
于是晚上,關承酒就聽說了府裏出了事。
一說是有白事,因為王妃買了很多紙紮品送到府裏,甚至定做了口棺材,一說是王妃好奇葬禮是什麽樣的,正在找人陪他過家家,還有一說是王府鬧鬼了,王妃是為了安撫那些鬼怪。
總之謠言五花八門,離譜中又透着一絲詭異的合理,非常有他家王妃的風格。
關承酒只好讓人回府問了一下,得到的回答是王妃忽然對紙紮品感興趣了,還讓去詢問的暗衛捎了一套紙紮的文房四寶來。
該說不說老板的手藝的确很好,紮得非常精致,就是怎麽看怎麽不吉利。
關承酒頭疼,讓人回去交代他別鬧得太大,便由着他去了。
宋随意滿口應下,轉頭就跟野竹擠眉弄眼:“我是不是很聰明。”
“我比較希望王妃能把聰明才智用在別的地方。”野竹苦哈哈道,“現在您就算把王府燒了當陪葬品,王爺怕是也覺得是謠言了。”
雖然這也多虧了宋随意平時真的很愛瞎搞。
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我有自己的府邸了。”宋随意指了指放在不遠處地上的紙宅子,“你說我在匾額上寫什麽好呢?”
野竹猶豫了一下,說:“宋府?”
“可那是我一個住的。”宋随意不情不願道,“寫宋府的話,等我爹死了,我不是得分給他住,我才不要跟那個油膩老男人一起住。”
野竹:“……我覺得您不需要想得這麽現實,說不定下邊是一人一戶呢。”
“可這很重要。”宋随意想了想,去拿了毛筆,蹲在旁邊一筆一劃給那匾額寫上字。
野竹探頭過去看,就見宋随意在上頭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小字——門票二兩。
野竹:“……”
“王妃,您怎麽這麽寫啊!”野竹驚了。
“是不是太便宜了?可是再加一個字排版不是很好看,早知道寫九兩或者九百九了,唉也不知道下面的物價怎麽樣。”宋随意苦惱道。
野竹:“……我覺得這不是重點。”
但宋随意對重點沒興趣,已經滿意地收起筆,繼續去巡邏他準備的家産了。
“雖然準備了這麽多,但是我也用不上。”宋随意嘆了口氣,“你說要是沒人在下面收的話,是不是就充公了?”
野竹聞言卻是重重松了口氣:“沒人收更好,王妃喜歡這些,讓王爺給王妃買真的,除了那門轟天炮應該都可以買到的。”
“你不懂。”宋随意搖頭晃腦地進了屋。
這裏是西苑的一個院子,有些偏僻,平日裏也就偶爾打掃一下,是宋随意忽然說要用,才裏裏外外清理過,不過看上去依舊冷清沒什麽人氣,還陰嗖嗖的,不過做靈堂正合适。
宋随意大致看了一下房間的情況便回去了,然後挑燈夜戰,把靈堂的設計圖畫完,第二天便叫了人來布置。
野竹:“……”
他看着宋随意在旁邊監工,一言難盡道:“如果王妃對別的事也有這麽上心就好了。”
“能有什麽事比這重要呢。”宋随意一邊喝茶,一邊吃着糕點,監督完他們挂好靈幡,再把東西都擺好,這才重新去到喪葬品店問定做棺材的事,順便挑了塊豪華牌位。
“墓碑也要麻煩你們。”宋随意把準備好的紙遞給老板,上頭寫了他要刻的內容,除了名字,就是一句墓志銘,簡單粗暴。
老板拿着這東西覺得有些燙手。
雖然街坊間各種傳聞他都聽過,但說實話,王妃準備的這葬禮,豪華不說,還非常全面,如果真的只是過家家,有必要把牌位跟墓碑都準備好嗎?
他想到前些天挺聽人提起過王爺和王妃不和的事,忽然有些同情這位王妃。
聽說夫夫倆不知道什麽原因吵了架,王爺氣得進宮住去,已經好些天沒回府了。
他想一定是很嚴重的事,不然王妃也不至于這麽尋死覓活的。
雖然這個尋死覓活跟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路子不大一樣,卻還要吓人。
他幹這行久了,人也見得多,能來這種地方買東西,大多都是家裏有人出了事,傷心的、麻木的、漠不關心的、甚至歡天喜地的,他都見過。
但來給自己買的,多是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或病入膏肓的年輕人,給自己準備葬禮,那心情都好不到哪去,可這位王妃卻很高興似的,認認真真地籌備着,多瘆人吶。
覺得瘆人的不止有老板,連王府的人都有些害怕。
他們一開始并不信外頭那些傳言,但這些天王爺一直不回來,王妃又成日泡在那靈堂裏,心情好得像是有些瘋癫。他們不敢問太多,但私下都在說外頭的傳言說不定是真的。
于是王府的氣氛逐漸壓抑了起來。
而府外卻也沒好多少,漠北那邊時不時傳來胡人不安分的動靜,端王跟肅王動作又頻頻,雖然都是暗地裏的,但街頭巷尾總有那麽一點風言風語,一傳十十傳百,便成了那些夜裏鬼殺人的恐怖故事。
于是這京城雖說依舊熱鬧,但熱鬧底下卻忽然鑽進去一層說不出的沉重。
風雨欲來。
這種壓抑在一個凜冽的冬日傍晚、黑白交接的時刻被引爆了。
彼時宋随意已經布置好自己的靈堂,正在考慮要擺什麽供品,幾個精兵過來刷啦啦将他護住了,為首的人行了個禮:“王府被包圍了,這邊危險,還請王妃到東苑暫避。”
宋随意聞言,嘆了口氣,将菜單交給野竹:“你讓廚房照着做,明晚擺上,還有,先前那些說想跟我合葬的,等明天事情平息了,讓他們過來吧。”
野竹愣了愣。
他陪宋随意胡鬧了這麽久,宋随意總是用開玩笑似的語氣,第一次聽宋随意用這麽認真的語氣說這句話,心髒忽然像被冰了一下。
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那種憤怒和不爽,而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恐慌,像是一塊巨大的冰把他壓進數九寒天的湖水裏,冷連他脊骨都滲出寒氣。
有一瞬間他想,可能王妃真的要走了。
野竹眼淚忽然就下來了,卻只是狠狠抹了一把臉,說:“好,我去跟他們說。”
宋随意拍拍他的肩膀,跟着侍衛一起回了房。
這次讀檔,他總是在睡,倒頭就睡,這次也不例外。
他洗漱完便上了床,躺下沒多久便睡着了,好像府外那些紛擾、屋裏那些盯着他的人、以及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死亡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睡得極沉。
而此時皇宮內卻是一片混亂,肅王謀反,帶着人馬沖進皇宮,被禁衛攔住,肅王憑着不大的差距拿下了禁衛,準備直搗紫宸殿時,被端王攔住了。
端王踩着肅王的戰果,殺進內宮,然後被關承酒攔在了紫宸殿前。
關玉白被母後抱在懷裏,害怕得整個人都縮着,只露出一雙眼睛朝緊閉的殿門看去。
他聽見皇兄的聲音,聽見了皇叔的聲音,還有刀劍碰撞發出來的、似乎永無止境的打殺聲。
他拉了拉母後的衣袖,說:“母後,我害怕。”
“怕什麽?”太後朝他笑了笑,指着殿門的方向,說,“你要看清楚,看清今晚發生的一切,以後說不定還會有,到那時候,你要學會自己去解決,明白嗎?”
關玉白咬着唇搖搖頭,眼眶有些紅,小聲道:“可是我好怕。”
太後嘆了一聲:“你皇叔還在,不怕。”
于是關玉白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無所不能的皇叔,又安心下來很輕地“嗯”了一聲,依舊緊盯着門外的動靜。
不知等了多久,門外的聲音逐漸弱了,關承酒冷若堅冰的聲音響起:“降者不殺。”
緊接着便是士兵們整齊又堅定的齊呼:“降者不殺!降者不殺!”
關玉白頓時被吓了一個激靈,他扭頭看向母後,太後摸了摸他的頭發,輕聲道:“你是皇帝,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站好。”
她說着将關玉白放下,整理好衣冠。
關玉白有些不情願地站在屋裏等着,很快關承酒便推門走了進來。
他今天換了一身玄甲,上頭濺了血,本該锃亮的戰甲頓時失了光彩,在黑夜裏像是裹了一件漆黑的衣袍。
待走近時,關玉白才看見他臉上也沾了血,臉色陰沉着,眸中還有未散去的冰冷殺意,周身彌漫着一股新鮮的血腥味,像是話本中殺人的鬼,和關玉白印象中那個只是有點兇的、無所不能的皇叔完全不同。
關玉白頓時吓得臉都白了。
“陛下,人已經抓住了。”關承酒冷聲開口,“還請陛下處置。”
說完,就有幾個侍衛押着兩個人過來了。
關玉白認識他們,是他的皇兄,前幾日還笑眯眯跟他打招呼的皇兄,此時看着他的眼神只剩下嫉妒、怨恨、以及濃到要溢出來的不甘,好像下一刻他們就會撲上來咬他,只是被他的皇叔攔在了那裏。
在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弱小。
如果沒有關承酒,他和母後今晚都會死在這裏。
“我、我不知道。”關玉白低着頭,嗫嚅道,“皇、皇叔決定就好。”
關承酒轉眼看向那兩人,略一沉思,拔劍就砍了過去。
“刷刷”幾下,端王跟肅王都發出慘叫,手腳開始流血。
關承酒擡手,押着他們的侍衛立刻松手。
端王跟肅王立時軟倒在地上,怨恨地看着他,端王聲音怨毒道:“關承酒,你就沒想過……”
“如果你的舌頭也不要,我可以幫你。”關承酒冷冷看着他們。
關玉白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關承酒是挑斷了他們的手腳,讓他們從此成了廢人。
他背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低着頭不敢說話。
關承酒擺擺手讓人退下,太後見狀也起身,柔聲道:“既然已經解決,那哀家便回去了,小九,你跟陛下說會話。”
“是。”關承酒應下。
于是太後便也走了。
關玉白攥着手,滿腦子都是兩個皇兄方才流着血的樣子,死死咬着牙才忍住沒去拉母後的衣袖。
“陛下。”關承酒伸手,想摸摸那個顫抖的孩子。
關玉白下意識躲開了,随即臉色一變,害怕地看着關承酒。
關承酒臉色也陰了:“害怕?還是覺得他們可憐?”
關玉白皺起眉,很輕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他們可憐,那些将士不可憐?”關承酒冷着臉,一把抓過他的手臂,半拖半拽地将他帶了出去。
比起紫宸殿內,殿外可以說是血流成河,沒來得及收斂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着,像是人間煉獄。
關玉白吓得臉都青了,也不知道說什麽,只是哆哆嗦嗦地從關承酒手裏抽出自己的手臂,不斷地往後退。
這一刻,關承酒的失望幾乎到了頂點。
他想起皇兄臨終前說的話,難得的……覺得皇兄做了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錯誤決定。
關玉白根本不适合做皇帝。
他冷着臉,正要訓斥他幾句,腦海中又浮出宋随意的話來——
他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
這個孩子,在此時看見了血,看見了屍體,看見了皇叔怎麽樣殘忍地對付他的兄弟。
他還太小,理解不了這一切,但這一切會在将來的每一天出現在他的夢裏,像是糾纏他的鬼魅,直到有一天他能理解這一切為止。
這一切是一個皇帝該去面對的,卻不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能接受的。
關承酒又想了想宋随意平日跟他說的那些東西,皺着眉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将整個人僵成一座雕像的小侄子抱了起來。
“小白。”關承酒放輕聲音叫着他的乳名,“沒事了,怕就別看。”
關玉白僵硬的身體因為那個名字恢複了些許直覺,已經很久沒人這麽叫過他了,自從他登基,大家總是陛下陛下地叫他,就連母後也不再那麽叫他了。
關玉白慢慢轉過頭去看向關承酒,暖色的燭光照着他,柔和了他冷厲的側臉,也在他眼底添了一抹溫柔的亮光。
皇叔好像還是那個皇叔,沒有變成鬼,沒有那麽吓人。
他緩緩伸手,抱住了關承酒的脖子,憋不住的眼淚開始往他領口裏掉,小聲道:“皇叔,我害怕。”
關承酒聞言,很輕地嘆了口氣。
“有些話,本不該跟你說。”關承酒抱着關玉白到桌旁坐下,伸手倒了杯熱水放進他手裏,“當年皇兄決定讓你繼位時便曾說過,你不适合做皇帝。”
關玉白捧着杯子,愣住了:“父皇說的?”
關承酒垂下眉眼,“嗯”了一聲:“你雖仁慈,卻太優柔寡斷,也太容易心軟,可恰恰因為如此,他才選擇了你。”
關玉白不解。
“皇兄臨終前,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他怕你其他兄長若是繼位,會殺了你。”關承酒道,“所以他讓我輔政,讓我護着你,也要我答應,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殺你幾個兄弟。”
關玉白依舊懵懂,但他隐約明白關承酒的意思。
幾位兄長會殺他,但父皇想保護他,皇叔也會保護他。
他低着頭,小聲道:“我不懂。”
“你長大就懂了。”關承酒道,“小白,既然皇兄最終還是選了你,那就好好學,好好做。”
關玉白乖巧地點點頭,将手中的水喝了。
熱乎乎的水一入喉,他的身體也跟着暖了起來,恐懼減弱了許多,他拉着關承酒的衣袖,小聲問道:“皇叔,你今晚可以留在宮裏陪陪我嗎?”
關承酒聞言皺起眉。
宋随意還在家裏。
他看了一眼未亮的天色,又看了一眼懷裏還紅着眼睛的小皇帝,嘆氣道:“天亮了我就回去,你皇嬸嬸膽子可不比你。”
關玉白乖巧地點點頭,被關承酒抱着去睡覺了。
關承酒本想在旁邊陪着,但關玉白死活不肯自己睡,他也只好簡單洗去身上的血氣,在旁邊陪着。
他跟叛黨打了一夜,這會躺下後精神一松,繞是他也的确有些困了,算了算時間,便阖眼睡了過去。
但這麽累,他的睡眠卻依舊不安穩。
他開始做夢,夢見一些相似的、又不太一樣的夢,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