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宋随意進了宮便轉頭去了壽康宮, 太皇太後正在喝茶,手裏還捧着個本子。
宋随意過去,給她行了禮:“母後。”
“随意來了。”太皇太後放下本子, 朝他笑了笑, “過來吧, 前幾日容王送了西南的紅茶來, 還有些小玩意,我正想着給你們送去,你就來了,是來給我說故事的?”
“沒有,今天沒故事。”宋随意乖巧地湊湊上去,臉上帶着讨好的笑容, “幹壞事了, 怕王爺收拾我,逃難來了。”
太皇太後聞言笑了:“做什麽了?”
“欺負人了。”宋随意低着頭, 像個被訓話的娃娃, 乖巧道, “那人想欺負我,我就打他了。”
太皇太後聞言依舊是笑的:“還當是什麽,這種事以後別自己動手,傷着怎麽辦?告訴小九,小九會處理的。”
“忍不住嘛。”宋随意對着手指, 繼續賣乖,“這事鬧得有點大, 王爺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 肯定要說我丢皇家的臉。”
太皇太後聞言有些無奈:“這又不是什麽丢人的事。”
“可我怕。”宋随意拉了拉太皇太後的衣袖,“王爺一冷臉, 我就害怕。”
太皇太後自然也知道自家兒子的毛病,很輕的嘆了口氣,正想着把人叫過來說說,就見宋随意正撩起一邊眼皮在正大光明地偷看她,頓時被這小動作逗笑了,伸手點了一下他的鼻尖,說:“說說吧,想我做什麽。”
宋随意讨好到:“想母後跟我一起去紫宸殿。”
聽見這三個字,太皇太後神色淡了些:“随意,你不該去插手小九跟小白的事。”
宋随意聞言,眸中閃過一絲失落。
無論太皇太後多喜歡他,在關承酒跟關玉白的事面前,她永遠是冷靜又冷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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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還天真地想過抓太皇太後當保護傘,但最後下場并沒有什麽改變。
當然他也沒什麽怨氣,畢竟關承酒是她的親兒子,又孝順聽話,太皇太後對他也不過是愛屋及烏。
但有些事,知道了也得去做。
雖然不知道關承酒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是……
他不想再被困在這永無止境的時間裏了。
“我知道,我沒想插手。”宋随意耷拉下腦袋,解釋道,“我就是聽說了一些傳聞,氣不過。”
他說着也不管太皇太後想不想聽,自顧自說了姚炳打着王府的旗號在外頭招搖的事。
太皇太後聽見這話皺起眉:“這姚家……”
“母後您也知道,王爺素來不愛管這些謠言,他不管,他們可不就變本加厲地造。”宋随意道,“要是只有我也就罷了,可我還聽說了別的……”
他說着,又把從香宜那聽來的話複述了一遍,就見太皇太後眉頭越皺越緊。
默了好一會,她很輕地嘆了口氣:“你關心小九是好事,但這些事,我想他心裏有數,你還是當作聽不見的好。”
“我可以當作聽不見,那別人呢?”宋随意問她。
太皇太後凝着他。
她在後宮能站穩腳跟,靠的自然不是別人的自覺,雖然兒子鮮少跟她說起朝堂中的事,但她有耳朵有眼睛,一些事多少是能猜到的。
至于這個兒媳婦,她自然也看得明白他那點暗戳戳的小心思,只是她明白,夫妻之間總需要些小情趣,她樂得看這些,但這不代表她能忍受宋随意越界。
“你想說什麽?”太皇太後問道。
“我是說,陛下。”宋随意道,“這些話,總會以各種途徑傳到陛下耳朵裏。”
太皇太後聞言很輕地笑了一聲,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道:“當你要說什麽,陛下又不傻,小九對他好不好,他難道不知道嗎?”
“可他只是個六歲的孩子。”宋随意道,“母後方才還提起容王,那母後可還記得容王的生母。”
太皇太後動作一頓,看向宋随意。
容王生母不過是一個宮女,被德宗皇帝臨幸後生下孩子,但她身份低微沒有資格養育皇子,恰巧當時德妃因為流産壞了身子沒法再生育,于是将容王領了回去。
宋随意低着頭,小聲道:“聽聞容王幼時曾罰過不少宮中的人,只因他們嚼舌頭,說容王不是德妃親生的。”
“她那時還小。”太皇太後道,“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宋随意問她:“容王可接生母回了封地?”
太皇太後默了。
答案自然是沒有的。
容王生母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對外說是突發惡疾,但那件事當時是她查的,她幾乎可以确定就是容王做的,只是當時德宗皇帝不讓她再查下去,卻也證實了她的猜測。
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她也就跟關承酒提過一回,但關承酒應該不會跟宋随意說才是。
太皇太後神色微冷,宋随意卻只是笑笑,說:“小孩子不明理,總是大人說什麽就聽信什麽,偏生有些人的嘴就是不幹不淨,白的也能說成黑的,一日兩日陛下還能記挂着王爺的好,可三年五年呢?”
太皇太後聞言皺起眉,就聽宋随意又道:“王爺總對陛下那麽兇,他才那麽大點,肯定會怕的。”
太皇太後深深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才緩聲道:“既如此,那就去看看吧,碧蓉。”
跟着他的女官應了一聲,過來扶她,宋随意緊随其後,一行人一起去了紫宸殿。
關承酒這會的确不在,只有關玉白在紫宸殿,聽說皇嬸嬸帶了不少人來給他,便叫了進來,結果一聽人都是懵的。
平日裏皇叔總教他處理朝中政事,他還是第一回碰見這種事,根本不知道怎麽處理,只能絞着袖子忐忑地等人去叫關承酒來,然後巴巴地看着太傅。
宋元修神色複雜,也不知該說點什麽,只能一直低頭喝茶。
過了一會,王府的侍衛帶着姚家的人過來了,一起的還有太皇太後跟宋随意。
見到人,關玉白立刻從椅子上跳了下來,給他們行禮:“皇祖母,皇嬸嬸。”
太皇太後點點頭,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笑道:“承酒還沒來?”
關玉白乖巧地點點頭,有些猶豫地看着這滿屋子的人。
太皇太後牽過他的手,到主位上坐下。
宋随意也跟着過去,陪着她處理這件事。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端看要不要追究到底。
姚家人也不全是蠢貨,多少知道攝政王的脾性,本想咬着攝政王不喜追究這點做文章,卻沒想到太皇太後竟是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架勢,旁邊還有個宋随意在拱火,沒幾句話就把整個姚家都架在火上烤,就連宋家也被說得頭都不敢擡。
尤其宋雲華,姚蕊是他老婆,姚家那邊的小動作有不少都是他默許的,那邊也知道點分寸,從來不給他惹些不該惹的事,卻沒想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一捅婁子就給他捅到皇上面前來了。
他有些怨憤地瞪着宋随意,卻不敢說話。
宋随意看他那樣,不由得有些好笑,走過去問他:“爹,看來您很生氣啊。”
宋雲華聞言,低低罵了他一聲“逆子”。
換做以前,宋随意根本不會跟他多浪費口舌,對于這個爹,他早就失望透頂了。
曾幾何時他也想過從宋雲華這裏下手,勸他不要去做那些會連累全家的事兒,可這個人利欲熏心,又不知天高地厚,對于宋随意的勸誡只當是笑話,別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他是上了斷頭臺還不覺得自己有錯,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也算有能耐了。
不過他今天心情好,倒是不介意跟這個便宜爹唠唠嗑,趁着太皇太後在處理姚家的事,宋随意在宋雲華身邊坐下,說:“爹很喜歡姚蕊吧?”
宋雲華冷着臉:“她是你娘。”
“我娘早就死了,牌位不還在祠堂擺着,爹你那麽久沒去看過她,難道不怕我娘想念,半夜來找你嗎?”宋随意說着,看宋雲華臉色微變,不由得在心中暗笑,“還是王爺覺得端王能耐,什麽都做得好,就連抓鬼也不在話下?”
宋雲華陰着臉:“你在胡說什麽?關端王什麽事?”
“爹心裏應該比我清楚。”宋随意道,“你不想活,大可去跳樓去跳湖或者喝下一罐毒藥,總歸是有辦法的,而不是拉着全家陪你一起死,話我放在這裏,如果有一天出了事,希望你別那時候才想起來你是宋家的人。”
他說完,也不管宋雲華是什麽表情,起身回了太皇太後身邊。
姚家已經被收拾了,借着這個機會,宋随意也提了提京中的傳聞,他一字不漏地複述了一遍,這才問他們:“這些話可都是你們在四處散播?”
姚家人一聽臉都白了,連連磕頭,就差舉着手發誓了:“王妃明鑒,您就是給我們一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編排王爺啊。”
姚炳平日裏嚣張慣了,對着太皇太後不敢說話,但對着宋随意這個可以算他表弟的人,那點毛病就又冒出來了,忍不住小聲回了一句:“我們編排他幹嘛?又沒什麽好處?”
“你也知道做事要好處啊?”宋随意笑眯眯道,“王爺在京中的名聲不好,百姓就會怕他,那不是更方便你打着攝政王府的旗號去外頭招搖了嗎?我看這件事情就是你做的吧?”
這帽子一扣下來姚炳都懵了,直到他爹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他才回過神,連忙道:“你別血口噴人!我根本沒傳過這種話!”
“不是你,能是誰?”宋随意道,“王爺素來和善,也不與人結怨,除了你們,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去傳他這種謠言。”
當他說出“和善”兩個字的時候,別說姚炳,就連坐在他旁邊的太皇太後和關玉白臉色都露出些許古怪。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這句話的,關承酒那個人到底哪裏跟“和善”扯得上關系了?
但宋随意神色認真,完全看不出半點玩笑的痕跡,好像他真的是這麽認為的。
當着他、當着太皇太後的面,姚家人也不敢反駁說關承酒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煞神,只能磕頭求饒。
于是宋随意把鍋一推:“不如這樣,你們去查,查出這件事是誰傳出來的就饒了你們,要是查不出來就加倍罰。”
姚家一聽剛想拒絕,就聽太皇太後拍板道:“就這麽定了,你們的懲罰暫且延後,哀家也累了,都下去吧。”
話說到這兒,姚家不敢再說什麽,只能盤算着到攝政王府去找關承酒,于是都行禮退下了。
太皇太後将目光轉向宋雲華和姚蕊:“治家不嚴……”
他剛想說話,就見一道人影匆匆從外頭走了進來,屋裏人立刻跪下行禮:“參見王爺。”
關承酒沉着臉走到太皇太後面前,目光冷冷地掃過宋随意,最後落在關玉白身上,說:“陛下今日的功課都做完了嗎?”
關玉白聞言瑟縮了一下,又生生忍住了,低頭坐在旁邊,乖得像只小鹌鹑。
太皇太後将這一幕盡收眼底,也越發理解宋随意今天這一出究竟是想做什麽,在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主動開口解圍:“這事不怪他們,是哀家自己聽說了,便過來看看。”
這種話唬唬別人還行,但關承酒很了解自家母後,知道她不會管自己的閑事,八成又是聽人嚼了舌頭,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反駁,便也沒說什麽,只是又看了宋随意一眼。
宋随意能勸服太後,現在又有了個活生生的例子,有人撐腰他也不怵了,甚至還朝關承酒抛了個媚眼。
這些事本來就該關承酒處理,現在他回來了,太皇太後便不管了,關承酒也沒推翻她原先做的決定,狠狠罰了宋雲華跟姚蕊,便把宋家人都打發走了。
等人都走了關承酒又将人全部叫走,屋內便只剩了四個人。
他正要質問宋随意,就聽太皇太後道:“正好哀家有件事要同你說,皇帝,你先跟随意到屋裏休息會。”
宋随意一聽,立馬拉着關玉白溜之大吉。
屋裏便是關玉白平日休息的地方,桌上還放着他未做完的功課,估摸着是剛剛忽然被人叫走,沒來得及讓人收拾。
宋随意溜溜噠噠走過去看了一眼,關玉白剛學寫字沒多久,字還有些稚嫩,但能隐約看得出他是在模仿誰的字跡。
他問道:“怎麽會想學你皇叔的字?”
關玉白對這個嬸嬸還是有些陌生感,但并不怕他,聽見他的詢問,有些拘謹道:“母後說皇叔的字很好。”
“那你覺得呢?”宋随意問他。
“我……我也覺得好。”關玉白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誇獎的話。
宋随意聞言,笑道:“怎麽還停了一下,是不是覺得不好又不敢說?沒關系,你皇叔現在聽不見,你可以偷偷跟我說他的壞話,我不會告訴他的。”
關玉白聞言搖頭,嗫嚅道:“我不明白,我看不出來,但是母後說很好,就是好的吧。”
宋随意聽他這麽說,無奈地笑了笑。
關玉白就是這樣,小時候總是皇叔說,母後說,有什麽事就知道求助兩人,跟只小跟屁蟲似的特別可愛,所以無論是太後、太皇太後還是關承酒,都覺得他又乖又聽話,沒人能想他長大了會跟關承酒反目成仇。
“皇嬸嬸。”
“嗯?”
“剛剛你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關玉白小聲問他。
宋随意裝作不懂:“什麽話?”
“就是說皇叔……皇叔亂殺人。”關玉白皺着眉,猶猶豫豫道,“是真的嗎?”
宋随意沒答,反問道:“陛下覺得呢?”
關玉白低着頭:“我……我不知道。”
宋随意聞言,壓低了聲音:“你可以悄悄跟我說,你說了,我就告訴你。”
關玉白皺眉,打量着宋随意。
宋随意也不着急,拿着他的書坐在那翻,看得很認真。
過了一會,關玉白才挪着小步子過去,跟他咬耳朵:“我覺得是。”
宋随意眸色頓時暗了,只是笑容依舊:“為什麽?”
“因為皇叔很兇。”關玉白垂目,看着宋随意衣擺上的花紋,解釋道,“朝裏有人做錯事,皇叔也會殺他們的頭。”
雖然關承酒天天教,但他始終不能理解那些複雜的政治,他只知道有人做錯事了,皇叔就要他的腦袋。
“陛下也怕王爺嗎?”宋随意問道。
關玉白點點頭,抿着唇猶豫起來。
有些話他不敢跟母後說,也不敢跟皇叔說,但跟宋随意這個有關系卻不是很熟的嬸嬸反而能說出口。
“我,我怕。”關玉白依舊低着頭,聲若蚊吶,“我怕做錯事。”
宋随意道:“你應該知道,你做錯了,你皇叔也不會要你腦袋。”
“我知道。”關玉白道,“可我就是怕。”
“那下次我幫你跟你王爺說。”宋随意說着朝他招招手,“過來做功課。”
關玉白應了一聲,乖乖走過去。
宋随意在旁邊看了一會,這才離開房間,就見關承酒面色沉沉地站在門邊。
他笑了笑,小聲問道:“王爺都聽見了?”
關承酒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宋随意又道:“我知道嚴師出高徒的道理,但小孩子,哪懂那麽多道理,他看見什麽,就是什麽。”
關承酒皺眉:“以前皇兄也是這麽教我。”
“我聽說先帝是個很和善的人。”宋随意道,“為君者自然是要有威嚴,可先帝對大臣再怎麽兇,對着王爺也該是溫柔的,可王爺對陛下怕是一年都笑不了幾回吧?”
關承酒低頭揉了揉眉心,沒說話。
宋随意放他一個人冷靜,溜溜達達去找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看他過來,遞了個橘子給他,宋随意就坐下來剝皮,等關承酒緩過勁來。
他知道關承酒心裏其實也不好受,他以前曾聽關承酒提過一回。
那天是關承酒生辰,已經十五歲的關玉白悉心準備了一份禮物送給他,說自己雖稱關承酒一聲皇叔,但在他心裏,關承酒和他父親一樣。
大概是這番話戳到了關承酒心裏那點柔軟,他那天喝了不少酒,宋随意扶着他回去之後難得地從他那得到了一個很久很久的擁抱。
關承酒說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後又說起了他的壓力,說以前母後跟皇兄總催着他找個王妃,生兒育女,但他無心情愛,被催得煩了便幹脆躲在漠北不回京,他沒想過成婚,更沒有想過孩子的事。
結果沒躲幾年,皇兄病逝,他忽然就擔起了教養孩子的工作。
他沒當過爹,也沒研究過該怎麽當爹,只能學着當年皇兄教導自己那樣去教那個孩子。
可有時候他的确會感覺到很無力。
皇兄教他,亦或是其他任何一個家庭教孩子,都是希望這個孩子有朝一日能成才,是一種希望和祝願。
可關玉白不同,關承酒對他不能只有希望,他是皇帝,他必須要成才。
他擔心自己沒把關玉白教好,愧對皇兄的托付,也愧對大齊的百姓。
這種壓力比前朝任何一個人帶給他的壓力都要大,他寧願天天跟那些老狐貍周旋,寧願帶兵跟那些胡人打仗,也不想再養一個孩子。
好在關玉白成長得很優秀,不再像兒時那般膽小又優柔寡斷,而是長成了一個合格的帝王,頗有他皇兄當年的風采。
關承酒說那番話時其實有些不清醒了,他不愛喝酒,酒量也不那麽好,一喝多就亂七八糟的,所以鮮少喝。
宋随意在他身邊陪了他幾年也沒看過幾回他喝醉的樣子。
“随意。”關承酒把腦袋擱在宋随意肩上,呼吸間酒氣和熱氣都噴在宋随意臉上,“這些年陪着我,很辛苦吧?”
“我可是王妃,能有什麽辛苦的?”宋随意垂着眉眼,笑道,“錦衣玉食,不用應酬,不用擔心你身邊的莺莺燕燕,也不用想孩子的事,這麽好的事有什麽辛苦的?”
“你知道我不是說這些。”關承酒含糊道,“再等幾年,等陛下成親了,我就……你再等等我。”
後來關承酒就睡着了,第二天還是原來那個跟他保持着距離的攝政王。
宋随意其實也沒指望過他卸任後能有多大的改變,畢竟這人連話都不敢說明白,還能指望他做?他只要活着,有關承酒陪着,就夠了。
不解風情也罷,至少一個擁抱一個吻,他都可以随時要到,甚至……
宋随意有些恍惚,剝橘子的動作也停了很久,久到他回神的時候關承酒已經過來了,将他的橘子剝好又放回了他手心。
宋随意撚了一瓣橘子塞進嘴裏,頓時酸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把剩下的橘子放下,說:“母後還是別吃了,讓他們換一盤來。”
太皇太後聞言笑道:“酸的?”說着遞了一瓣給他。
宋随意接過來塞進嘴裏,甜的。
他有些沮喪:“我也太倒黴了,明明它看着挺甜的。”
“該說你有眼光,拿了最特別的。”太皇太後把剩下的橘子都給了宋随意,說,“時候不早了,回去吧,回去了可別吵架。”
“這話您該跟王爺說。”宋随意把橘子吃了,又把酸溜溜那只拿上,準備回去榨汁加點蜂蜜喝。
聽見兩人要走了,關玉白還特地出來送。
“陛下功課都做完了?”關承酒問他。
關玉白聞言瑟縮了一下,小聲道:“差一點,很快。”他并不知道關承酒聽見了他跟宋随意的話,神色動作毫無掩飾,就差把“皇叔別生氣”幾個字寫在臉上了。
以前關承酒沒注意,現在才意識其實關玉白面對他時一直是這樣,但他沒想過關玉白會怕他,他只覺得這孩子太過溫吞膽小,沒有魄力。
他想說點什麽,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是抿着嘴沉默地“嗯”了一聲。
于是關玉白更怕了,低着頭跟他道歉:“皇叔對不起,我會努力,再快一點。”
關承酒皺起眉,這回嘴都沒張,站在他身邊的宋随意已經先開了口:“慢點就慢點,是今天的功課,今天做完就行了。”
關玉白沒敢應,只是悄咪咪擡着眼看關承酒,直到看見他點頭才松了口氣,乖巧道:“明天我拿給皇叔檢查。”
關承酒點頭:“回去吧。”
他說完帶着宋随意離開了,兩人坐在馬車裏,一路上安靜得可怕。
素來鐵一樣好似沒有任何情緒的攝政王,正經歷着人生的低谷,整個人肉眼可見地頹廢。
宋随意不想觸黴頭,所以乖乖坐在一邊盯着他的橘子,直到馬車停在攝政王府門口,宋随意起身要走,關承酒才忽然問了他一句:“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早就發現了,說了你又不信,母後也不會信的。”宋随意道,“有些事總要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才相信,我懂。”
與其說是不相信,不如說是不願信。
人都是這樣,遇見無法接受的事時總會找到諸多借口去哄騙自己,非要等到躲不掉避不開了才去做選擇。而有些人寧願一直自欺欺人,有些人則會面對現實,解決問題。
所以一樣的事,有些人的痛苦伴随一生,只能學着去和解去相處,直到最後變成自己的一部分,而有些人的痛苦就像一塊爛肉,挖掉的時候痛徹心扉,但等傷口愈合了,便只剩一道疤和一段記憶了。
宋随意不知道這兩種哪一個更好,但他知道關承酒屬于後者。
只是他不确定關承酒會怎麽改變。
這是他第二次做這種事。
因為關承酒跟關玉白的關系太敏感了,插起手來就像在捋老虎的胡須,翻過一次車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所以無從參考。
“是我誤會他了。”關承酒道,“我只是想他做好。”
“我跟王爺說過的,陛下只是個六歲的孩子。”宋随意道,“他已經做得很好了,王爺不該用自己的标準去衡量他。”
關承酒道:“他需要早些立事。”
“他已經在努力了。”宋随意道,“陛下只是小,并不蠢笨,相反,他很厲害。”
關承酒道:“皇兄剛登基時更厲害,做得更好。”
“那是因為先帝登基時已過及冠之年,自然做得好,你再給陛下十五年,他一樣做得好。”宋随意重新坐回去,無語地看着關承酒,“我發現你這人有時候真的很擰巴。”
見他不說話,宋随意又道:“再說這不是還有你在嗎?你讓陛下再玩兩年又如何?沒必要那麽急着讓他獨當一面。”
“我不可能一直幫他。”關承酒道,“再過幾年……”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忽然又安靜了。
像這樣的話,多是暢想未來的,比如再過幾年,他把擔子卸下來,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但關承酒的臉色并不好看,除了擔憂,還有一種很難覺察的無力。
“你怕時間久了,朝中和民間都只知道你這個攝政王,不把陛下當回事了。”宋随意點破他的想法,“所以你放任那些對你不利的流言不斷傳播,讓自己變成民間的兇神,以後陛下親政,朝中大臣和百姓都會歡呼而不是記着你這個攝政王?”
關承酒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宋随意也沒多解釋什麽。
并不是他多聰明,只是他看過太多次了,這也是關玉白對關承酒出手的一個原因。
關承酒就是擋住他的那一座山,他越不過去,只能把山鏟平。
但宋随意覺得,更重要的,可能還是感情的變化。
人都是複雜的,沒有多少人是一成不變。
現在的關玉白的确是真心敬重關承酒這個皇叔,但随着時間流逝,他逐漸長大,開始接觸外界,聽說關承酒的兇名,聽說關承酒是怎麽把他當成傀儡,聽說百姓心中都認為如果沒有關承酒就沒有他這個皇帝,聽說關承酒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對他好不過是在施舍他。
一天兩天還好,可一年兩年甚至更久呢?
他開始懷疑,于是伸手去抓最後一根稻草,去回憶和關承酒有關一切,但幼時的記憶已經模糊,本就沒多少的溫情像是個幻境,只有恐懼像是烙印留了下來。
到那時候,關承酒就不再是教養他的皇叔,而是敵人了。
而關承酒還陷在自我感動裏,把關玉白當作最親近的家人,為了他、為了履行當初對兄長的承諾、為了對得起大齊千千萬萬人,閹割自己的情緒,像個機器一樣犧牲自我,并理所當然地覺得關玉白會理解他的苦心。
宋随意不知道他這樣是好是壞,甚至他都不清楚結局于關承酒而言是好是壞。
關承酒希望關玉白變成一個獨當一面有魄力的皇帝,離開他也能應付那些讓人頭疼的老狐貍跟那些蠢蠢欲動的權臣。
關玉白做到了,對付的第一個權臣,就是關承酒。
關承酒站在現在去看未來,他覺得關玉白前途無可限量,而他跟關玉白也會像他跟皇兄那樣對彼此以誠相待。
但宋随意站在更遠的未來,他回看過去,只看見無數交叉的路最終交彙成一個結局。
而他也知道,這個結局可能不是唯一的。
宋随意道:“王爺,你很厲害,你能算到每一件事并做出預案,杜絕大部分可能的意外,但再厲害,你也必須承認,世事并非盡如人意,總有你想不到的事,算不到的人,比如……你自己。”
關承酒看着他:“我?”
“對,你。”宋随意道,“王爺有沒有想過,你對陛下的苛刻,并不全是為了他?”
關承酒皺眉。
宋随意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起身下車回了西苑。
他買的花盆已經送過來了,就堆在門口。
宋随意吩咐野竹拿過來,把橘子交給他讓他去榨汁,自己則蹲在輪椅邊上比劃了一下,盤算着要種些什麽顏色的花。
過了一會野竹拿着放了蜂蜜的橘子汁來,他便邊喝邊想。
蹲了一會,他喝完橘子汁放到一邊,拎起兩個花盆塞到野竹手裏,自己也抱了一個,說:“走,去花園!”
野竹抱着花盆跟在後頭,叽叽喳喳問他要種點什麽。
“花花草草都來點。”宋随意帶着他去了花園,循着印象找到其中一片,放下花盆指了指其中一株綠色的,吩咐道,“把這移栽到盆裏,要小心點不能傷到根。”
野竹本以為這就是個力氣活,一聽居然還要精細,頓時苦了臉,說:“我去把苗叔叫來。”
苗叔是王府負責打理花園的仆役,很擅長伺候花草,本來聽說王妃要移栽些花回去種還挺熱心,結果過來一看王妃指的那株,頓時臉色大變:“這是王爺最喜歡的花,王妃還是換一株吧?”他說着立刻給宋随意推薦了旁邊的,“這個,顏色喜慶,又好養活,府裏的人都很喜歡。”
說起這事,宋随意就心梗,你們王爺根本不喜歡這些花好嗎?
他拒絕道:“我不!我就要這個!”
苗叔苦口婆心勸他:“這花是真不能動,王爺會生氣的。”
宋随意聞言有些不滿:“不就是幾朵花嘛,有什麽了不起的,我自己墳頭也會長,到時候再還他不就是了。”
苗叔:?
“王妃可不能亂說話。”苗叔勸道,“若是王妃真喜歡,不如去問問王爺,王爺答應了老奴立刻給王妃移。”
宋随意拒絕:“我要先斬後奏。”
苗叔立刻改口:“老奴現在就去請示王爺,王妃千萬千萬要等老奴回來!”
宋随意只好罷手,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等着。
苗叔見狀立刻朝着東苑的方向跑去,過了一會再回來時身後還跟了個關承酒。
宋随意看見他,打了個招呼:“王爺你emo完了啊?”
關承酒:“什麽?”
宋随意解釋道:“我說,王爺你終于從黯然神傷傷心欲絕絕對不哭哭眼抹淚的狀态裏走出來了嗎?”
關承酒咬牙:“……瞎說什麽?”
“好吧好吧,我照顧一下你幼小的心靈。”宋随意做了個給嘴巴縫針的動作,“王爺怎麽來了?”
關承酒道:“苗叔說你想拔我的花,不給拔就要尋死。”
宋随意:?
他疑惑地看着苗叔。
你們這府裏的人怎麽回事?動不動就造謠他!
“我沒有。”宋随意道,“我只是說将來再還王爺的花。”
關承酒這會沒心情聽他貧嘴,目光落在那株花上,說:“這是母後最喜歡的花,我特地從禦花園移栽的。”
“現在它要去我那了,放心還是苗叔在照看不是我。”宋随意說着,又點了幾個方向,說了幾種花,都是關承酒特地移栽過來的名貴花,聽得苗叔在一邊戰戰兢兢的,生怕王爺對王妃做什麽。
但關承酒只是皺了皺眉,說:“你倒是會挑,一定要?”
宋随意點頭:“就想要這些。”
關承酒垂下眉眼,嘆氣道:“苗叔,幫王妃把花移栽到西苑,以後多去看看,免得他把花養死了。”
苗叔微微一愣,應了下來,正要動手,就聽宋随意指着自己腳邊的花盆道:“別移錯啦,這個綠色的要放在這的,其它的我一會再跟你說。”
苗叔應了一聲,忙活去了。
宋随意便站在旁邊等着,關承酒也等着。
兩人并肩站了一會,宋随意忽然覺出不對來,扭頭看他:“這點小事,值得王爺親自來?”
“不是為了這個。”關承酒道,“我……有話問你。”
“問我為什麽管?當然是怕你跟陛下吵架了。”宋随意道,“陛下讨厭你,就會讨厭我,讨厭我,可你是王爺,是他的皇叔,他動不了你,就會砍我的頭。”
關承酒默了。
宋随意又道:“所以我希望你跟陛下能真的坦誠相對,這樣……”
“宋随意。”
“嗯?”
“剛剛在宮裏,你在想什麽?”關承酒問道。
“剛剛在宮裏?”宋随意滿臉懵逼,他剛剛想什麽了?
“剝橘子的時候。”關承酒提醒他。
宋随意立時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現在是想這個的時候嗎?陛下的事呢?”
聽他這麽說,關承酒忍不住勾起一邊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是了,按說他現在最該煩惱的是陛下,是他以後該怎麽面對陛下。
但當他回到東苑,靜下心來想時,腦子裏卻總不合時宜地出現宋随意那時的模樣,難過又落寞,好像想起什麽不可解的事情一樣。
于是他忍不住去想宋随意的過往,試圖從那些他看一眼都嫌棄的亂七八糟裏找出一點可能性的影子,可是一無所有。
也就是那時候,他忽然發現他完全不了解宋随意,不了解他的王妃。
可他的王妃卻好像一個能窺破人心的妖精那樣了解他,讓他不由得想到夢中的人。
那個人也是這般了解他。
他還記得昨天宋随意說過,懷疑他們前世是情人,那句話真的只是随口胡謅的嗎?還是……宋随意其實知道什麽?
關承酒看着宋随意,道:“現在我更想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