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夢

第16章 春夏秋冬（六）

春夏秋冬（六）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太好的緣故，伊漫晚上吃飯都比平時多吃了點，一邊吃一邊也沒堵住嘴，瘋狂誇贊南珂。

“你也太厲害了吧。”

“啧啧，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這個也太好吃了吧！別補課了，去考新東方吧。”

“等着你開米其林餐廳啊南大廚。”

本來伊漫就是覺得小朋友需要鼓勵，尤其是照顧她這樣的老人家，不誇兩句顯得她有點不要臉。

誇完之後看到南珂紅着耳尖不自在地說“沒事”，頓時就明白了南珂肯定是那種典型中國家庭長大的孩子——平日裏不管多懂事乖巧在家長眼裏都是理所當然，即便家長覺得她優秀也不會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誇贊。

以至于這小孩長成了這幅別扭模樣。

伊漫的人生裏，大多數生活都在國外。

她習慣了有什麽說什麽，彩虹屁更是張口就來，但是時間久了，也覺得無趣。

不過……現在好像忽然變得有趣起來了。

伊漫捧着碗，一臉壞笑地咬着筷子樂。

“做什麽？”南珂表面裝得波瀾不驚，實則紅透的耳朵早就出賣了她。

每次看到小孩兒這樣故作成熟的模樣，伊漫都覺得特別好玩。

她像一個捕捉到獨家趣點的幼兒園大班生，一個人捧着趣點兀自笑了好一會兒，才一臉神秘地搖頭，“沒事。”

然後伸筷子敲了下菜盤子，佯裝嚴肅，“吃飯。”

說完連夾好多牛肉放在南珂碗裏，直接把南珂的小碗堆成了小山，“多吃點多吃點，你看你，還沒我高。”

南珂：“……哦。”

低下頭，面無表情盯着碗裏的小山，想：多吃就能長高麽？

……

伊漫吃飯的中途一直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吃完以後南珂主動起身收拾碗筷，伊漫裝模作樣攔了下，“別忙了，做飯的人不刷碗，這是原則。”

南珂動作沒停，頭都不擡，“那你刷？”

伊漫：“……我不。”

南珂一秒沒停的轉身進廚房，伊漫摸了摸鼻子，跟着轉進了廚房，看小孩兒往水池裏放水，擡手戳了下她的後腰，“我可以叫保潔。”

南珂：“那你不如把錢給我。”

伊漫：“……行。”

既然花了錢，那就理所應當的享受吧。

伊漫哼着小曲轉出了廚房，桌子上的手機恰時響起，伊漫走過去慢悠悠接起來，“幹嘛呀？”

廚房裏耳朵還沒有聾掉的南珂一頓，擡手把水龍頭關了。

水聲戛然而止，耳邊只有女人清晰的撒嬌聲音。

又嗲又軟。

像裹了一層糖漿的棉花糖。

輕輕舔一下。

立刻就能融化到喉嚨裏。

水池裏的手慢吞吞摩擦着光滑的盤子，南珂不動聲色豎起耳朵，聽到伊漫還在咬着嗓音撒嬌。

“知道啦，明天去看你好不好呀？”

南珂手放下了盤子，唇角抿起不悅的弧度。

她眉眼垂着，濃黑的眼睫在眼睑落了一層陰影。

眼底波瀾四起。

“哎喲我已經吃過飯啦，唔，吃的特別好吃的牛腩土豆。”

風吹過。

波瀾漸平。

眼底綻開清亮的光。

南珂又撿起了盤子，慢吞吞刷着。

廚房外的撒嬌聲還在繼續，但更多的是叮囑。

“你有沒有多喝水啊？”

“記得吃水果啊，我上次買的你有沒有吃？”

“有什麽事記得跟護士小姐姐說聽到沒？”

直到聲音漸弱，南珂才發現伊漫轉身去了卧室。

想起那些再正常不過的叮囑聲，南珂眼睫不動聲色顫了顫，片刻後才重新打開水龍頭。

等南珂這邊結束，伊漫也終于從卧室走了出來。

伊漫出了卧室徑直走向餐桌，南珂的手機還在桌子上。

她走過去随手點了下，屏幕亮起，上面沒有任何未接來電的顯示。

伊漫不由自主皺了皺眉。

剛剛她就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直到接到爺爺電話，才反應過來：南珂也算一天沒着家了，即便上午提前跟家長說了，晚飯總是臨時決定留下來的。小孩兒沒回家，家長都沒想過打電話問一下麽？

“你在看什麽？”身後忽然響起南珂的聲音。

伊漫心虛，吓了一跳。

身子猛地往後退，腳不小心從拖鞋裏退出來，腳後跟踩上南珂的腳，反應過來立刻挪開，整個人沒站穩，直接往旁邊歪去。

南珂眼疾手快拽住她往懷裏帶了帶，第一次沒有因為近距離接觸而面紅耳赤，而是冷着臉低頭，掃了眼被踢到旁邊的拖鞋，皺眉：“你平時在家也這樣毛手毛腳？”

伊漫緩過神就開始不要臉了，她順勢擡起胳膊摟住南珂的脖子，往她懷裏一吊，“不是啊，我平時自己一個人在家，不會有人突然從背後出現問我在看什麽。”

南珂：“……”

強詞奪理。

她單手推開伊漫，低聲：“站穩”。

伊漫站穩了，剛準備單腿蹦兩步，就看到南珂彎腰把拖鞋撿了起來，然後放在了她腳旁邊。

伊漫一怔，穿上鞋笑了笑，“謝謝喲。”

順手摸了下南珂的腦袋。

小朋友茫然地掀眸，眼睛黑亮。

像大金毛。

伊漫沒忍住又摸了一把，摸完還評價了一下手感，“好摸。”

南珂臉黑了下。

伊漫笑得不行。

一邊笑一邊不正經地摟着南珂脖子，南珂被迫壓彎了腰，正要提醒她別鬧，就聽到伊漫笑着問一句：“你爸不催你回家吃飯？”

南珂扯了下唇，“他忙。”

“一般不回家吃飯？”伊漫看南珂反應還算正常，就沒忍住多問了兩句。

南珂點頭，“嗯。”

“那你平時自己在家做飯啊？不會連南皓那份也做吧？”伊漫故作驚訝。

“他也忙。”南珂說。

“哦。”伊漫輕嘲一聲，“忙着騙小姑娘是吧？”

話落，伊漫明顯察覺到懷裏的南珂身子僵了僵。伊漫嘆了口氣，胳膊又加了幾分力，她歪頭，薄唇幾乎擦過南珂的臉頰。

“小孩兒，善良點沒什麽問題，但是随便把別人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伊漫“啧”了一聲，本想隐晦點說，但想了想也沒什麽必要，便直接說，“一，這種行為過分聖母了，實在不适合你寶貝兒。二，你對這種人渣負責就是對那些好人不負責，懂了嗎？有這泛濫的愛心，不如送給需要的人。”

南珂今年十六歲，未成年，七年前媽媽去世，被南勁接到所謂的大城市裏。

一夜之間，她的生活再沒有半分柔軟。

那些關于“母親”的細膩就像少女心事一樣，随着成長的軌跡被一點點封鎖在記憶裏。

所以後來的這七年，從來沒有哪一個人，又或者哪一個女性角色，曾認認真真給予她最普通的教誨。

她能長成現在這樣子，全是靠自己摸着泥土堆出的輪廓。

至于更深層次的東西……她好像才剛剛開始接觸。

就在這一秒。

南珂難得愣愣地看着伊漫，深眼黑眸裏是對未知情感的茫然。

伊漫想起什麽，忽然覺得如鲠在喉。

沒有大人領着長大，小朋友一定跌出過很多傷口吧。

她鼻尖忍不住酸了酸，忽然腳步一轉，迎面抱住了小朋友。

好像深湖被灌進了氣泡水，無需風吹，便能咕嚕出無數泡泡。

氣壓頂的人胸口都是疼的。

鼻子眼睛也都是酸的。

生理反應是控制不了的，況且伊漫在南珂面前本來就不怎麽拿捏長輩身份。

她一點也不嫌丢人地吸了吸鼻子，下巴擱在南珂肩頭，低聲說了句：“明天如果沒事，就別補課了。”

南珂身子一僵，慌了。

她從伊漫懷裏出來，想問原因但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立場資格問。

伊漫幫她補課本來就沒要報酬，伊漫平時懶，她知道，那麽懶的一個人周末可能想在家睡覺，想去酒吧玩，但一定不想在家裏陪學生寫試卷。

短短幾秒，南珂站在伊漫角度上思考了個全。

慌亂褪去，她冷靜下來，低低“哦”了一聲。

看似平靜接受，但是眼睛裏的光還是暗了下去。

伊漫只是掃一眼就知道這小孩兒又想多了，她捏了把南珂的臉，“你又想什麽呢？”

南珂：“沒想什麽。”

伊漫逼迫她說出自己的想法，“說不說。”

南珂閉上了嘴。

伊漫眯眼，“嗯？”

南珂還是沒說。

她知道自己如果說了，伊漫可能會同意。

但那不是伊漫心甘情願的，是在她提出以後才同意的。

這樣的同意，她不要。

“南珂。”伊漫忽然認真起來，她微微後退一步，靠坐在餐桌上。

南珂站在原地。

伊漫半仰着頭看這個冷面小孩兒，“有什麽想法，你要說。你說出來，我才知道。生活又不是電視劇，沒有上帝視角，也沒有旁白，你的想法，你不說，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會知道。”

“懂麽？”

“還有我剛剛說的，明天不來，是因為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好好發揮一下你泛濫的愛心。”

窗外黑色的天幕拉下，頭頂星羅棋布，城市依舊車水馬龍，一切都在沿着原本的軌跡運轉。

但是在這一間恒溫二十度的房間，有一個自己還尚且不算大人的大人在教一個小朋友長大。

……

送走南珂，伊漫整個人宛若抽幹了力氣。

她推開家門，鞋子沒換就往玄關櫃子上一靠。

長長吐了口氣，手機恰時響起。

看了眼來電人是陶周周，伊漫想也沒想直接挂斷。

随意蹬掉鞋子，路過客廳的時候手機扔到沙發上，轉身往客房裏鑽。

夜色濃稠，窗外只有淺淺一層薄光。

被子照亮了一個度。

伊漫走到床邊，站了很久才動作遲緩地坐在床沿邊。

手輕輕伸到枕頭底下。

甚至沒有勇氣拿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腿都要麻了。

明明是坐着，腿卻開始麻。

伊漫緩緩抽出手，死死抓在被子上，強撐着站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客房。

客廳手機鈴聲還在繼續。

隐約拽回了伊漫不知道跑到多少年前的思緒，她恍惚了下，才松軟了脊骨慢吞吞走到沙發旁邊。

看都不看一眼，抓起來就接。

呵欠一個接着一個，“能不能行了，伊老師現在不蹦迪你不知道啊？”

對面安安靜靜，像沒有人一樣。

不對勁。

不是陶周周。

伊漫拿開手機，看到來電人，有些意外，“南珂？”

對面這才“嗯”了一聲。

伊漫笑了笑，“不是剛走？那麽快就想漫漫姐了？”’

南珂沒理會她的不正經，“我看到丁延晝了。”

伊漫一頓，“嗯？”

南珂：“丁延晝。”

伊漫臉上笑意收斂，“嗯，然後呢？”

南珂：“他好像是來找你的。”

伊漫拿開手機，看了眼手機屏幕消息欄，上面确實有丁延晝的未接來電。

“他在哪？”伊漫問。

南珂：“電梯門口。”

伊漫挑眉：“你呢？”

南珂沉默。

伊漫：“嗯？”

南珂：“……電梯裏面。”

伊漫：“…………”

伊漫：“噗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