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6章
蘭海心認識了丁超。她在筆記本裏摘抄很長很長的詩,丁超讀不懂那些,卻還是很高興地炫耀給自己朋友看。他騎摩托車載她去兜風,她第一次見他媽媽時很緊張。結婚時一窮二白,他們熱得睡不着,坐在一起聊天。孩子出生時,他用僵硬的姿勢抱着孩子,差點哭了,一直哆哆嗦嗦對她說,別再生了,咱們就生這一個。“不會再讓你受苦了。”他親了親她沾滿汗水的頭發。
他們非常相愛。
後來,他們沒有那麽相愛了。
失蹤的孩子是斷了線的風筝,渺茫的尋找仿佛盛大的謊言,日日夜夜的等待杳無音訊。
“晶晶,晶晶。”
能發出的音節只剩下這個。
蘭海心幾乎流光了眼淚,不知道是炎症還是毛細血管破裂,眼淚被血染紅,汩汩地流淌而出。手指掐住心窩,疼痛幾乎掏空了胸腔,痛苦到恨不得立刻去死。皮膚因疲勞起滿紅疹,丁超用力抱住她,刺痛從前胸穿透後背,崩潰得眉頭緊鎖,用顫抖和沙啞的聲音要求她活下去。
自怨自艾。
萬念俱灰。
悔恨交加。
痛不欲生。
那一年,另一對年邁的父母太久沒見到外出務工的兒子,在其他兒女的幫助下苦苦尋找,終于找到了盛遠道所居住的村鎮。
經過一番調查,并沒有太多證據,警方抱着嘗試的心态用本地話詢問:“人在哪裏?”
盛遠道有過片刻的安靜,浮雕似的眼睛挂在消瘦的臉頰上。他人緣很好,又通器械,經常幫鄰裏鄰居、甚至于村幹部修理東西。
像是沒聽清對方說什麽,他不疾不徐地琢磨了一陣,随即側過身,在漆黑的夜色中示意區域:“有七、八個在那邊,三個之前挖出來了,在屋子裏面。還有——”
一陣轟轟烈烈的靜默。
坑坑窪窪,崎岖不平,眼前已經是他們未曾涉足的另一面。
平靜的坦白,鎮定的神情,遠超想象的數目。仿佛毀滅性武器夷為平地的荒野上,所有人沉默不語。
被帶走時,盛遠道毫不反抗,順從得異乎尋常,甚至詢問能不能抽支煙,遭到拒絕後才在整個過程中第一次流露出不快。
“娘息撇。”平時外號叫“遠裏”的男人這麽說。
根據同鄉所說,盛遠道的老婆跑了,受傷後沒再做事,口頭禪是“娘息撇”,沒什麽親戚朋友,不缺錢花,是個好人。
他的最終判決是死刑。
他們試圖接近,他們勸說,他們伸出手臂去夠他們。死刑犯的孩子擋在唯一的幸存者跟前,唯一的幸存者佝偻着貼在死刑犯的孩子身後。
“不要讓她一個人待着。”犯人的兒子瞪着離他最近的大人,一字一頓地說道,“讓她做什麽事,要先跟她說。”
有女性工作人員接二連三作出肯定的回應,他才勉強側過身,繼續用懷疑的眼神怒視着對方,壓低聲音告訴這個案件的幸存者:“不要緊,沒事的。我馬上就去找你。”
女孩一口牙齒所剩無幾,衣着褴褛、瘦得脫形,戰戰兢兢地在男孩的推搡下往前走。她轉過頭,持續不斷地想去看他。他面無表情,盯着她重複:“不要緊。不要緊。”她落進大人的包圍中。倏忽間,像是意識到再也不能見面一般,她奮不顧身想要返回。他卻也被大人拉住了。
“沒事的!笑一笑!不要緊,他們不會打你的!”他聲嘶力竭地大吼道,“我馬上就來接你!”
數年後的今天,澤瓊面帶微笑,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視機。
她沒去上學,前段時間考試失利,學習一落千丈,和同學關系都不遠不近,也不怎麽向老師求助。她沒去學校,并沒有任何人會受影響。
教室裏,張莉凡凝視着空空如也的座位,有同學來問英語選擇題,她立刻抽回目光,随即若無其事地投入到別的事當中去。
他們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高穎大大咧咧地坐到她鄰座,用熱忱的眼神望向自己最好的朋友。雖然她對學習不感興趣,對那些過于在意學習成績的行為也難以理解,但這并不妨礙張莉凡與她世界第一好。她燦爛地笑着。
與學校老師打過電話,不需要說清楚理由,因為是監護人。說是心髒病,那就是心髒病,說不去學校,就可以不去學校。
媽媽走過來,輕輕撫摸澤瓊的額頭。她正看着電視機,裏面花花綠綠的圖案跳動着。
爸爸在接電話。也不知道弟弟那邊怎麽樣了,只知道阿姨打來了兩次電話。
以前是一家三口的人去長途車站。
暖洋洋、充滿人情味的車站裏熱鬧非凡,他們坐在一起,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家庭沒什麽不同。坐在長椅上,爸爸問澤瓊:“在學校有什麽不開心嗎?”
澤瓊笑起來:“沒有啊。”
媽媽去打了熱水:“在家裏呢?”
“都挺好的。”澤瓊笑眯眯地回答。
他們說着話,笑着。
澤瓊也笑。
笑着笑着,她忍不住發出了不連串的、破碎的笑聲。
爸爸和媽媽都看向她。
平日裏,澤瓊也經常笑,但這樣的有聲音的笑,卻并不是那麽常見。
“晶晶,”爸爸問,“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澤瓊說:“有飯吃,也有地方睡覺。很好。”
“……”
媽媽欲言又止地看過來。
爸爸說:“……可能也有不好的地方,但要是你不聽大人的話,可能就一輩子也好不起來了。”
澤瓊原本低着頭,慢慢擡起臉來。她保持着微笑,這一次,那個笑臉顯得僵硬不堪,眼淚在眼圈裏打轉。“我不能跟瑛裏見面嗎?”她問。
沒有人回答。
她看着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看着她。
澤瓊猛地敲打座椅。
喉嚨裏傳來撕裂的聲響,她像是全盤崩潰,往常恬淡文靜的模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意味不明地怒吼,随即用手擊打頭部。蘭海心尖叫一聲,還沒上前,先聽到人群中震耳欲聾的喊聲。
大人們朝聲音的源頭看去。
瑛裏橫沖直撞而來,穿過走廊,澤瓊跟上去。他朝她伸出手,她握住他。他們拼命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