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5章
幾分鐘前,心裏還像堵塞了什麽似的,呼吸不暢非常難受。幾分鐘後,她就覺得好過許多。
雖然瑛裏剛剛才承諾做她的小狗,但看起來澤瓊更像他的小狗。他說什麽,她就做什麽,一點異議也沒有。
“這裏風太大了,”大冬天的,都快過年了,哪有直接坐在水泥地上的道理。他不容分說,像哄小朋友一樣把她拉起來。
圖書館是關閉的,但室內體育館沒有。明明都是同一時間來這裏的,但瑛裏比澤瓊對地圖路線熟悉得多,經過門口執勤的保安,甚至微微颔首打了個招呼。
樓下有不少同一個冬令營的學生在運動,畢竟“學習好”等于“書呆子”這種論調早已過時,尤其省會、直轄市那些中學更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有人在打羽毛球,也有人在打乒乓球。同齡人們在歡笑聲中休息。
角落裏有沒有人用的儲物櫃,瑛裏摸了摸,有點髒,于是把自己的包墊着給澤瓊坐。
她怯生生地坐下,目不轉睛盯着噼裏啪啦打羽毛球的同學,忍不住感慨:“他們好厲害啊。”
“你也想打嗎?”瑛裏站在她旁邊,慢慢靠着牆問。
澤瓊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會,跟人打會被嫌棄的。你要去打嗎?”
“剛吃的飯呢。”他說。
話音剛落,果真有人認出他來,主動問:“老盛,你來不來?三局兩勝。”
瑛裏只擺了擺手。
對方又笑着推搡:“搞毛啊你。”
“一邊玩去。”他說。
也沒多啰嗦別的,只是等側過頭,他發現澤瓊正看着自己,怔怔的,乍一眼看有點呆。瑛裏一言不發,單純用眼神詢問“怎麽了”,而澤瓊這才逐漸回過神,帶着一種被抓包的難堪傻笑:“你真的人緣好好啊,大家都喜歡你。”
本來回答了提問也就完了,沒想到瑛裏手插在口袋裏,反倒作出一了百了的姿态,毫不遮掩地看着她,說:“你怎麽總這樣?”
“什麽?”
“‘你對我好好啊’‘你分數好高啊’‘你人緣好好啊’,”他忽然一鼓作氣說了挺多話,盡管都是在模仿她,“幹嘛總誇人?”
她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微笑道:“不行嗎?”
他沒回答了。
澤瓊覺得瑛裏只是有點害羞。
她也被感染到了一點,說:“他們都叫你‘老盛’。”
“我老嘛。”
“放屁。”
他的笑點特別奇怪,別人講好玩的事情一臉嚴肅,面對她就笑了。
忽然間,她回過頭,難得看到認識的面孔。許彥君正和幾個同學三三兩兩往洗手間走,他也看到了她,但并沒有靠近的意思。澤瓊也沒熱絡到主動問候,于是繼續看起與自己不相幹的羽毛球比賽。
白色的球飛來飛去,眼皮不知不覺就打架,她犯困了,卻沒有一點要掙紮的意思,任由自己墜落進夢鄉中。睡着後身體傾斜,像時針傾斜一樣,慢吞吞地倒下去。好在瑛裏站在她旁邊,又離得很近,于是恰好擋住。
他看着她,安靜地伸出手去,推着她的肩膀,把她支撐起來。
然後朝她那側邁了一步。
再輕輕放下,緩緩松手,讓她繼續靠着自己。
等澤瓊醒來時,室內體育館裏已經換了一撥人。瑛裏一直沒有叫過她,只是幹巴巴地站着,偶爾遇到認識的人打招呼就小幅度回應。
他們步行出去,澤瓊還是走在瑛裏後面。因為位置剛剛好,所以忍不住盯着他的脊背看,她伸出手,指甲在布料表層微不可查地掠過。因為是冷天,隔着外套和連帽衛衣,所以大概他都沒發覺。
回去上晚自修,澤瓊只寫了半套的卷子。中途有老師進來宣布英語演講比賽的事,說是周末去找她報名。雖然沒說獎勵,但估計就是能評價分。
澤瓊英語不是特別好,但也不算差。之前她都很低調,只一個勁埋頭讀書。
題目和科技相關,探讨的是人類的登月之旅。專業名次還挺多的,澤瓊只看了一眼就帶過了。總覺得這對她來說絕對不可能。
平時大家一般都在傍晚洗澡,那時候澡堂總是人滿為患,澤瓊則錯開時間,晚上再去洗。她回去時,宿舍裏的女生們背題的背題、聊天的聊天。幾天裏,上次的手機事件都沒有人再提起,也不知道她們找到沒有。
不過,這一天她回去,宿舍門關得緊緊的,她一推門,裏面又安靜了片刻。澤瓊以為自己又撞上和上次類似的情況,沒想到看見是她,大家又哄堂大笑起來。
“怎麽了嗎?”她笑嘻嘻地回到自己床位上,把洗過的頭發包起來。
“沒有,沒有,”上次誤會她的女生笑着擺手,又順勢給她遞了一塊正在分給每個人的巧克力,“還以為是張莉凡。”
澤瓊還沒太明白:“她怎麽了嗎?”
她這時候才發現,張莉凡不在宿舍裏。
“啊,你和她是同校的吧。她在你們學校就這樣嗎?”有人說。
“丁澤瓊,你跟她一個班嗎?”
“你上次真是被她欺負得夠嗆,我看着都可憐。不過她也有錯啦,誰讓你那麽着急的!”丢手機那個女生的下鋪笑着拍她。
“對不起,”丢手機的女生又拿了一包米餅和棉花糖,二話不說塞到潔瓊手裏,看着她的眼睛道歉,“其實我當時也有點納悶。又不是她的手機,她那麽起勁幹嘛。”
她們其樂融融地說着笑着。
澤瓊懵懵懂懂明白了一點。
張莉凡想僞裝成別的樣子、把其他人耍得團團轉,事實上一眼就被看穿了。這裏的同齡人都和她一樣聰明,甚至比她聰明許多倍。大家又不是傻子。大家都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她們還在聊天,也不只是抱怨張莉凡一個人,還有學校、老師、補習班、零花錢和爸爸媽媽,學生的壓力并不像大人以為的那樣小。雖然說,等孩子們長大也會覺得曾經的煩惱那樣不值一提,但那對只活過十多年人生的他們來說就是全部。
澤瓊不擅長任何話題,所以只傻乎乎地笑着,自顧自躺到床上。
張莉凡進來時,宿舍裏已經在聊別的話題,每個人都有份的巧克力也到了她手裏。正是因為聰明,所以這裏的同齡人并沒有那麽愛挑起矛盾、沒事找事。
響鈴以後,每一間寝室都變得靜悄悄的。明天還有新的學習任務,優等生更要學會休息。澤瓊躺在床上,透過窗戶看不到月亮。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澤瓊睜開眼睛,下半身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雖然不太确定,但她還是蹑手蹑腳起身,從行李箱外層拿出一片衛生巾,小聲地走到廁所去。
半夜的洗手間裏空無一人,洗手池比裏面明亮,她褪下褲子,果不其然,例假周期又紊亂了。明明這個月已經來過一次了的。澤瓊仰起頭,給自己換上衛生巾,一想到之後要體會到的各類麻煩,頭就痛得難以言喻。
按照以往的慣例,這時候該給媽媽發短信的,但一想到時間這麽晚,又還是算了。
有同學發出低低的鼾聲,還有同學在說聽不清的夢話。澤瓊躺在床上閉上眼,原本有些難睡着,卻沒來由想起之前和瑛裏在一起的時候。
沒有流口水吧。她有點後怕地摸了摸臉,卻又忍不住會心地微笑起來。
與此同時,男生宿舍其實也沒比女生宿舍混亂多少。青春期時,大家都還是比較相似的。
鼾聲震天的人有,比較邋遢不洗漱的人有,躲在被窩裏打手電筒看書打游戲的也有。查寝的宿管老師來轉過一圈,然後才下樓。
瑛裏把床鋪略微卷一卷,換過衣服,又坐在床沿發了一會兒呆才起身。晚上比較冷,他也沒添衣服,只把連衣帽拉上來擋住風。
來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外面是一片沉寂而缥缈的夜色,拐過樓梯,直接越過圍欄下樓。對學校來說,一天已經結束了,但對于城市而言并沒有。他翻出香煙,叼着準備點火,離開前最後一次回頭。他沒看到月亮。
這樣的夜晚殘忍而不幸。
冬天裏焚燒柴火,外地來務工的男人們,和女人孩子圍成一圈,坐在院子裏借說話來消磨時間。誰家的親戚生了孩子,誰家的老人去看病了,本地人通過一條六年前修好的路離開村子,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外地人來到這裏,租住在靠近農村的城郊,做最廉價的工作。
熱茶喝得多了,有人起身去解手。
冬天的晚上涼風習習,男人踢飛破碎的瓦礫,走到空無一人的地方解開褲帶。溝渠裏深不見底,漆黑一片。排洩物傾瀉而下,他惬意地放松肌肉,背影在夜幕下孑然一身。
他輕輕抖動,塞回去後重新系上褲帶。
轉過身,背後是豐滿而充盈的一輪明月。
男人打着呵欠回去。
在他所不知道的溝渠之中,他的排洩物傾瀉而下的位置平躺着一個人。脖子上糾纏着細長的繩索,已經沒有氣息,臊臭的液體浸濕了僵硬的屍體。
這是在月亮所照不到的地方發生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