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借你手用
第28章 借你手用
未點燭光的屋內, 一片昏暗,不知哪裏來的冷風,吹拂起屋內的猩紅紗簾。
視線範圍內仿佛都是紅色的, 紗簾發出沙沙聲響, 沐雨慕已經撐着自己坐了起來。
看見一向冷靜自持的淩鳳宴臉上, 竟然少見的露出了愣然, 笑了。
她如一朵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 豔麗又勾人,說:“去,把門闩落下。”
淩鳳宴未動,眸中滿是不解, 她索性連手中的蚱蜢金簪都扔下了, 以表示自己的決心。
金簪磕到地上發出“叮當”一聲, 也在他的心頭響了一下。
什麽情況下, 她會一直将金簪抓在手中。
是他沒保護好她, 他不該因自己的自卑而疏忽了有關她的消息。
沐雨慕道:“淩秉筆,本典正, 命你,去将門鎖上。”
淩鳳宴本就愧疚, 下意識起身, 手指一碰,門闩落下,他尚且未明白,“典正?”
身子微側瞥見她紅暈爬臉,整個人如同水裏撈出來一般, 嬌軟無力,便目光躲閃, 将視線定在了地面。
沐雨慕在地上撐着自己,看他眼眸低垂,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突升一種,是他也好的荒誕感。
畢竟她還能安慰自己,他是個閹人。
縱使羞恥,話還是要說的,她道:“你應知道我這是怎麽了,我已經避過了藥酒,可還是莫名其妙中招了,現下……身體簡直無法自控。”
“沒辦法走出這個門,回到宮宴中。”
一句話讓她說得磕磕巴巴,字與字之間的換氣聲,在狹小的房間內襲擊着他的耳,直到她道:“所以,借你手一用。”
淩鳳宴猛地将手指合攏蜷縮,終敢用眸子将她納入眼底,只見她勉強維護自己的羞恥,向他點了點頭。
甚至還追了一句,“別磨蹭,快點。”
她在他目光下潰不成軍,轉過臉去,“先将我抱起來,地上太涼了。”
半晌,沒有人動,她羞惱擡頭,“我幫了你那麽多次,你怎連一次都不願意……”
身體被騰空抱起,清隽無雙的人,鴉羽翩然,遮住了雙眸,卻不知這樣才暴露了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他看着清瘦,她也曾擁過他,可此時被他抱在懷中,便顯出了男女體型上的懸殊,他再瘦也比她有力。
她可以被他的懷抱全然包裹,有一種安心自他胸膛處蔓延到她身上,讓她也沒那麽害怕。
肩膀突然收縮,紗幔飄舞,她看見屋內的金漆床,便聯想到了噩夢的那張紅木床,趕忙道:“別去那,去……椅子上吧。”
腳步微頓,淩鳳宴聽話地将她置于螺甸交椅上,自己則半跪于側,“典正……”
沐雨慕咽了下口水,人也跟着緊張進來,舔舔唇,原本幹枯的唇瓣染上晶瑩,“嗯?”
他目光掃過那裏,眸子一暗,長睫垂下,“典正想好了?”
“嗯……”她雙手悄然扶住椅子扶手,微微抓緊,盡力将背脊挺直,“我不願這樣出去,平添笑話。”
“我乃宮正司典正,尚有工作在身,你也……需要回到陛下身邊,就……開始吧。”
淩鳳宴依舊沒動,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卻是快被逼瘋了,身體已經在造反了,她真的要控制不住了,他怎麽還這麽磨蹭。
索性自己動手去解馬面裙的系帶,卻因手指無力,幾次沒能解開,氣道:“你到底開不開始,難不成,你想讓我,當着你的面行事不成?”
她側過頭,重重吐出口濁氣,“你來不來?”
冰涼的手指握住了她的,鴉羽長睫下遮掩的是他即将噴薄而出,不欲讓她看見的妄念,“典正,我來。”
沐雨慕眼眸微濕,縮回手,将頭扭了過去,不敢再看。
他挽起她的琵琶袖,恐沾到髒污。
猩紅色的月色悄然而至,籠罩在兩人身上,混亂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
她攥緊了扶手,他挪動了步子,遮掩異樣,眼神朦胧間不經意的觸碰,又趕忙分開。
身體顫抖,她如墜雲端。
虛幻的聲音在耳邊缥缈,他道:“典正衣上熏香很香……”
香到他幾乎無法克制,幾乎耗費了全部心神才阻攔下自己。
香?
沐雨慕暈暈乎乎,費力在雲霧中遨游,找尋自己那零零散散的想法,那日夢中,好似在紗幔後,有一個打翻的香爐。
所以,不光有被下了藥的酒,亦有催情香嗎?
她是剛剛被那宮女領進屋中,吸到了香,才會中招?
沒有任何防備的,又似是他故意說話吸引她注意,她的嘴中被塞上了一條汗巾,剎那間劇痛襲來。
她整個人幾乎弓成一個蝦米,全身的熱意仿佛有了出口,洶湧奔流。
将額頭抵在他瘦削胳人的肩膀上,掉下的淚珠子打濕了他的鬥牛服。
卻又在下一瞬被他送回了雲端,雲霧缭繞,她因殘存藥力重新迷蒙起來。
待她半仰在椅上清醒過來時,只見他正拿着一條雪白的汗巾擦拭自己手上鮮血,見她望來,他動作一頓,悄然将手壓了下去。
她也默默将臉側了過去。
他唇線繃緊,用另一只幹淨的手,拿出了她嘴中咬住的汗巾,而後為她整理起來。
誰也沒有說話,只有衣料聲沙沙作響。
幾乎無法遏制的,沐雨慕在被穿好衣裳後,淚水充盈整個眼眶,只要眨一下眼,便能破堤而出。
她上半身的女官服絲毫未亂,就連跪在她身邊的淩鳳宴,衣衫都不曾亂出一個褶子來,只露出了雖瘦削卻有力的手臂。
可偏偏卻發生了,她從未想到之事。
無聲淚流自然更加引人心疼。
淩鳳宴沉默起身,用屋中茶壺中的水,清洗了被她咬出牙印的汗巾,而後重新在她身邊半跪了下去。
她頭上雲髻依舊被牢固地插着,可卻有零星碎發黏在臉上,他傾身,溫柔地将她的臉擺正,細心為她擦拭汗珠。
溫潤的手指扣在臉上,沐雨慕睫毛顫動,不敢直視他的眸,只敢從底向上窺去,只見高傲清冷的人,此時如玉的肌膚上沾染了紅暈,且這紅暈在她注視下擴散的愈發快了。
眼上很快覆上汗巾,他将她的目光,攔截在其中,回以她不曾見的癡妄。
淚水被擦拭,他聲音沙啞,“典正別哭,今日之事……”
“我會爛在心中的。”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她羞意上頭,瑟縮了一下。
而後便聽,門外有腳步聲奔走,好似快要找到這間房間,剛剛淩鳳宴過來時,曾将她們支開,如今看來,她們可能沒有找到人,又折了回來。
沐雨慕閉上眸子讓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事情已經發生,多想無意,之後的應對更加重要。
她摘下汗巾,在今晚,第一次正式他的雙眸,沒有躲閃,他的眸子就像一汪清潭,清晰的倒映着自己的崩潰與狼狽。
最不堪的一面,被他看到。
最羞恥的事情,被他化解。
不論如何,她這也算避過了二皇子是不是。
所以,她笑了。
有些緊繃的唇費力向兩邊拉扯,她說:“淩鳳宴,今日多謝你,我們扯平了。”
淩鳳宴回望,平靜的目光下是奔騰的即将噴發的火焰,但他只道:“是,典正。”
他在她幾欲羞憤欲死,卻強撐着非要自己接受去看的目光下,将那幾條髒了的汗巾,妥帖收好,“我會處理好這些,将它們都燒了的,典正放心。”
而後,他伸出手臂,“我們出去吧。”
沐雨慕看了他半晌,将手伸出,在半空中懸停片刻後,沒有選擇搭在他的手臂上,反而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有着相同溫度的兩雙手互相接觸,她的腿酸軟的幾乎站不起來,将全身重量都壓了上去,他支撐着她,當做不知道她此時的脆弱。
沐雨慕道:“開門,我們回宮宴上。”
“是。”淩鳳宴帶着她緩步而出。
一開門,門外一群人齊刷刷轉過了頭,而後讓出一條通道,背手站立的二皇子轉過身。
他穿一厚實的黑色大氅,将原本不高的身高壓得更矮,整個人如同一個毛球。
本有些娃娃臉的面龐,猙獰恐怖,眼神陰霾地盯着沐雨慕放在淩鳳宴手上的手,又看向他們二人一同出來的房屋,像是要氣炸了。
兩人齊聲跪地行禮:“見過殿下。”
二皇子沒說話,沒讓兩人起來,兩人只能一直跪着,跪到全身都冷了下去,感受不到雙腿的知覺,二皇子經身邊人提醒該返回宴會上時,才聽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起!”
沐雨慕本就不舒服,又不願在二皇子面前露怯,正打算心一狠猛起時,身側伸出一只手。
淩鳳宴就像每一個在主子身邊伺候的小太監那般,自然地将她攙扶了起來。
更甚至,他微微側身,半擋在她前面,用一種保護者的姿态,在将她扶起來後,蹲下身,旁若無人地為她整理馬面裙裙擺,将每一個褶子都擺正。
這一幕看着二皇子眼皮子直跳。
誰不知道受陛下信賴與寵愛的淩秉筆,一身傲骨。
從未在任何一個人面前彎下腰,折下骨,便連面對陛下,都是高傲的,如今卻甘願折服于一個女官裙下,心甘情願,為她折腰,做她裙下臣。
二皇子不忍直視,又因淩鳳宴剛在宴會上大出風頭,不好立刻出手懲治,說道:“你二人,真令我作嘔!”
說完,他大步轉身離去,仿佛再多看他們一眼,都是對自己的玷污!
淩鳳宴掀開眼睑,看向二皇子離去的背影,輕輕彈了彈大紅衣袖,似是要将晦氣彈走。
在這宮裏,有一條默認的規矩,被太監享用過的女子,不會再被主子享用,除了主子們覺得惡心之外,還因為恥于與太監一樣。
而在二皇子眼中,身中情藥,卻沒事人一般,和淩鳳宴一同出現的沐雨慕,定是和淩鳳宴成事了,因而他才會如此嫌惡。
身側的宮女太監悉數散去,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沐雨慕挑了下眉 。
她雖不解剛才淩鳳宴和二皇子之間的交鋒,卻隐約察覺是淩鳳宴做了些什麽,才會惹得二皇子憤而離去,甚至沒有追究他二人。
只輕飄飄的被罰了跪,讓她簡直不敢相信,二皇子會這麽輕易放過他們。
不給她問出口的機會,淩鳳宴低頭道:“典正,我們也該回去了。”
這樣的肮髒事,不能污了她的耳。
沐雨慕眨了兩下眼,直覺他有事隐瞞,卻暫且壓下,将手放了上去。
一路上,她都在默不作聲調整自己的走姿,勢必要在回到宮宴上時,不讓人瞧出分毫,淩鳳宴體貼地同她慢慢走。
快回到宴會上時,淩鳳宴停了下來,放下了自己擡着的手,“典正先去吧。”
他是想避嫌,不願影響沐雨慕的名聲。
沐雨慕微微仰着頭,他太高了,她需要仰頭才能看清他,明明兩人就在剛剛,還發生了一些親密的事情,可現在卻冷得如同互不相識的兩人。
她當然知道這是為了她好,可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叫嚣,憑什麽?
憑什麽她要遭受今日這一切;憑什麽要救了她的淩鳳宴,再遭遇自己的冷待;憑什麽他們兩個人要避嫌至此,做錯事的又不是他們。
心底有一團火,在滋烤着她的心,她率先開口道:“一起去吧。”
說完,她不顧他的訝異,徑直将手重新搭了回去,“走啊?”
淩鳳宴半晌才應了一句:“是。”
宴會上歌舞升平,好不熱鬧,賢妃百無聊賴縮在大氅中,她的開場舞已經足夠給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沒有必要再過多表現。
素手從鬥篷中伸出,指了指桌案上的茶點,月瑩便立刻伺候上。
朱唇小口輕咬,而後在看見沐雨慕時眼睛一亮,轉瞬瞧見在她身側的淩鳳宴,翻了個白眼。
重重将茶點一口咬下,她笑容僵在嘴角。
“嗯?”她情不自禁将身體往前伸了伸,她竟然瞧見兩人互相交握着手,淩鳳宴一副娘娘身邊小太監的樣子,護送着沐雨慕歸來。
甚至還旁若無人的交談了一二句,方才分開手。
兩人之間有一種,讓人無法插足的詭異氣氛。
不過是讓淩鳳宴出去找尋了一下人,攔住二皇子,回來之後,就好成這般了?
她一把推開月瑩要再喂她茶點的手,她這是讓人摘桃子了?!
淩鳳宴!
隔着人群淩鳳宴與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星子的賢妃對視一眼後,冷淡地移開目光。
卻在伸手之際,将右手握成拳背在身後,更換成左手,重新謄抄起他不在的時候,太監們幫他記錄的東西。
賢妃舔了舔唇邊的渣滓,看看沐雨慕又看看淩鳳宴,眸中光芒閃爍不定,半晌吩咐道:“去跟沐雨慕說,讓她宴會後來錦樂宮尋我。”
“是娘娘。”
“等等,”賢妃簡直要被氣笑了,敢在她前面搶人,淩秉筆,好大的膽子,便道,“去查一下,沐雨慕他們發生什麽事了。”
她在怒視淩鳳宴,而她身後的襄王,卻在隐晦又深情地望着她,也自然觀察到了身上隐隐有他兩分相像的淩鳳宴,更是痛苦難耐。
宴席狀似風平浪靜的結束了,內裏的波濤洶湧無人挑破。
沐雨慕再次恭送貴婦們,将她們送至宮門口,儀态态度挑不出任何問題,給貴婦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以說是圓滿完成了尚儀局的任務,尚儀局尚儀女官的還開玩笑說,想将她要來尚儀局,可惜賢妃娘娘不放人。
她笑笑,也客套的回了兩句。
歡聲笑語的熱鬧就此沉寂,整個皇宮再次安靜下來,她走在通往錦樂宮的陰暗幽深小路上,臉上維持的笑容寸寸消融,直至消失不見。
門口,月瑩出言提醒:“典正,娘娘心情瞧着不好,典正态度軟着些。”
也相處過這麽些日子了,月瑩是真心喜愛沐雨慕的,為人沒有架子又很善良仗義,會為了好友來尋求娘娘幫助,這在宮中太難得了。
她自然也知道她家娘娘在沐雨慕身上花費的功夫,今日怕是惱了,因而忍不住囑托了一二。
沐雨慕承情,卻是笑不出來,向月瑩點了點頭走進了宮殿。
宮殿中的芙蓉香被換成了另一種清冷冷冽,酷似寒冬的香,她不知叫什麽名字,但看賢妃娘娘調香的架勢,應是自己調的才是。
賢妃已經換下了在宮宴上一舞驚人的舞服,穿着寬寬松松的蝴蝶繡花長袍,一頭秀發依舊被那根青簪別在腦後。
見她進來,連眼神都沒給一個。
沐雨慕什麽也沒想,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叮當”,賢妃扔下手中調香的工具,沐雨慕聞聲回望,一張臉白淨的沒有一點血色,便是眼裏的神采都沒有。
賢妃道:“你這副樣子做給誰看?”
沐雨慕沉默,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但她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說。
她好累。
甚至委屈的想向賢妃娘娘撒嬌,質問她為什麽不來幫她,但她清楚的知道,面前這個人,也在等着她進入虎口,并不是善人。
一但開口,便會落入萬劫不複之地。
難得的,賢妃心軟了,先開口解釋,“我雖本不想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迫你成長,但今日之事也确實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沒想到二皇子膽子這樣大,沒能護住你,是我不對。”
沐雨慕搖頭,之前對賢妃娘娘的怨怼,随着她的解釋而消散。
她清楚的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唯有垂下泛起水光的眸子。
屋內的香籠罩在她身上,将她身上殘留的讓人生厭的香薰味道趕跑,賢妃從椅上起身,走到沐雨慕身前彎下身。
她伸出手,用尖銳的長指甲擡起沐雨慕下巴,仔細觀察她眉間、眼角處殘留的媚态。
不客氣的哼了一聲,繼而深深凝視着她的眸子,道:“經此一遭,你可看明白了?在這個宮裏,弱者是沒有資格反抗的。”
她再次傾
佚
身,朱唇在她耳畔輕聲細語,“善良是最無用的東西,感情只會成為拖累。”
“唯有權利,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你懂了嗎?”
沐雨慕默默攥緊裙擺,而後掀起睫毛,和賢妃那雙美目對上,“娘娘,我不太懂。”
賢妃看着她清泠泠沾着水霧的眸子裏,有茫然有不解,亦有即将浴火重生的不甘。
只有一絲火苗,也就夠了,她起身,居高臨下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道:“不懂沒關系,那便将我的話牢牢記在心中,日後總會懂的。”
“是。”
終究還是沒忍心在今日多說什麽,賢妃擺手道:“下去吧,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後幾日不用去宮正司上工,我會讓你們丁宮正給你放假的。”
沐雨慕抿了抿唇,她感覺賢妃已經知道她今日發生的事情了,便再次紅了眼眶,卻不願讓賢妃瞧見,低着頭告退了。
整個女官西院燈火通明,宮宴停歇後,就是大家私底下的小聚,幾乎各個房間都有人小聚。
一路走來,收獲一堆的祝福,“沐典正,新年快樂呀。”
“沐典正,要不要同我們一道過年?尹女史還未回來呢。”
沐雨慕點頭致意,“大家新年快樂,我就不同大家一起了,你們玩得開心。”
推開依舊黑漆漆的房間,沐雨慕平靜地走了進去,點起蠟燭,将整間屋子弄得亮堂起來,然後坐在了床榻上。
她背脊筆直地像是要開天辟地,雙手規規矩矩交疊放在小腹處,人卻是在出神,什麽都沒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燭火自己晃了一下,才将她晃回了神,微微側頭向外望去,西院中熱鬧的過年聲消失不見。
點點燭光,漸漸熄滅,萬籁俱寂。
她這才反應過來,過年了啊。
她又在這宮裏熬過了一年。
“沐雨慕,新年快樂。”她對着銅鏡中的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而後起身,久坐僵硬的身體讓她的行動受阻,但她全然不在意。
将自己身上所有的衣裙褪下,她這才躲到屏風後,将自己泡進水中,動作輕柔卻又堅定地為自己清洗。
水是涼的,屋子裏更涼,她回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點燃炭盆。
從水中出來那一剎那,身上所有毛孔收縮,汗毛立起,她用這種方式,來感受自己還活着。
換上裏衣後,她面無表情地将今日穿過的所有衣裙盡數扔進了浴桶中,看着它們沾上沉重的水而緩緩沉底。
而後翻出皂角,開始一件一件清洗起來,她清洗地很用力,很仔細,任何一點污漬都沒有放過。
屋子中很快就被晾上了衆多衣服,在這些衣服中,唯獨沒有馬面裙。
沾了水的藍色馬面裙,黑得令人不能觸摸。
她站在浴桶邊,定了半晌,方在将其撈了出來,拿出來時手都有些顫,而後翻開了裙子內裏,被水暈開的斑駁血漬沖擊着她的眼。
拿起皂角她抹了一遍又一遍,而後方才放入水中大力搓洗,之後又是重複的動作,裙上的血漬漸漸在水中消融,可她還是沒有停手,繼續清洗、繼續清洗、繼續清洗!
洗到用力之大讓裙子脫手,掉進浴桶中發出“啪”一聲,她方才撐在浴桶邊,大滴大滴地淚珠墜落進水面中。
而後漸漸脫力,扶着浴桶邊緣坐在了地上,雙手抱住膝蓋,将頭埋了進去。
最開始是委屈到極致的小聲嗚咽,而後是控制不住的哽咽,一點哭聲傳出,她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讓聲音洩露。
淚流滿面,便連睫毛都上下粘連,如荒原上一只被遺棄的小獸,獨自舔舐傷口,警惕天敵,在黑暗中低低嗷叫。
涼意侵蝕,冷得人直打顫,而遠在宮廷另一角的太監直房中,淩鳳宴屋中的溫度卻是少見的偏高。
炭盆中第一次被放滿了銀炭,熱度烘人,将他清冷的面容都灼上了緋紅。
修長的手指張開,幾塊汗巾落下,火苗竄起,他近乎呆愣的注視着火舌将汗巾吞噬殆盡,不留一絲痕跡。
就好像該如今日發生的事情一般,徹底遺忘。
但他做不到。
鴉羽長睫低垂,他嘆了口氣,起身拿出了被他經常撫摸,都變得圓潤可愛、瑩潤有光的青釉藥瓶。
這個藥瓶自沐雨慕送予他後,就被隐秘地放置,從未見過天日。
把玩了半晌後,他沒有選擇放回原處,而是精挑細選了一條絲線,自己編成細繩,在藥瓶瓶口系上一圈又一圈,将其懸挂在了筆架上。
還生怕毛筆挨碰到它,用手指撥弄,将左右毛筆撤了下去。
這是他每日都會用到的地方,眼一垂就能瞧見,手一伸便能摸到,再不是放在黑漆漆櫃中,見不得人的樣子。
他吹滅蠟燭,伴随着照耀進屋中的月光,懷揣着某種堅定的心入睡。
皎潔的月光亮如白晝,似乎也在恭賀新年。
可再亮的光,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
廢棄的宮中花園中,枯枝殘葉早就被白雪所遮蓋,此時原本應該人跡罕至,而平整的白雪,被紛亂地腳步弄亂。
若因若無,因無法忍受疼痛,而冒出的哭聲在這裏回蕩,又被人捂住嘴去,喊叫不出來。
二皇子衣衫不整,臉色潮紅,将一柔弱女子推搡至假山之上,極為惡劣地在她身上留下種種痕跡。
女子偏頭躲避,卻并不求饒,被一把掐住脖頸,他湊過去道:“躲什麽?咱們兩個還有什麽沒幹過的的?”
“嗯?怕在你脖子上留下痕跡讓人瞧見?”
“說話!”
女子只冷冷瞥他,他這才好像不好意思道:“忘了,我還捂着你的嘴,尹女史。”
尹钰不想瞧見他一般閉上眼,又被他強硬逼地睜開。
二皇子本應是充滿執起的面龐,此時陰涔涔的,他調笑道:“你說,若是讓你同屋的沐雨慕看到你身上的痕跡,會怎麽樣?”
說完,他便低下頭,意欲在她脖子處咬出痕跡來,尹钰眸子微微睜大,劇烈掙紮,被他猛地扇了一巴掌。
喝道:“你們這些女官真是煩死了,清高些什麽?嗯?我想弄,你不還是得乖乖聽話。”
尹钰眼眶都是紅的,瞪視着他,不說一句話。
二皇子反倒喜歡她這樣,又沒皮沒臉湊了過去,“真是的,我就喜歡看你不服,也要委屈自己不敢反抗的樣子,真讓人着迷,同沐雨慕一樣……”
“啧,她就算了,一個被太監玩了的女人,不配在我這提名字。”
尹钰不可置信地回望過去,二皇子卻放開了她,站在她面前道:“跪下,當初讓你将她引來你不肯,害得我沒能将她搞到手,作為懲罰,你來替她伺候我吧。”
尹钰沒動,似是還沒從聽見沐雨慕和太監之間有事情的震驚中回過神,二皇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把拽住她的雲髻,将她整個人按在了雪地裏。
“尹女史,你的家人可還在我手裏呢。”
尹钰被逼無奈仰起了頭,她的家族,投靠了二皇子殿下,她別無他法。
望着天上那輪圓如盤的皎月,有眼淚順着臉頰滑下。
******
新年後的第一天,澄藍的天空上萬裏無雲,暖陽照耀在身上,驅散一身寒意。
沐雨慕起來後,身上的異樣感比之昨夜更重了,她坐起緩了半天神,才發現對面的床榻上,有一個人形拱包,是尹钰回來了。
再看屏風後的浴桶,她昨日倒進的水已經又重新換過一次了。
尹钰最近愛沐浴,浴桶中總是會放水,近來洗得尤其頻繁。
新年後不用當值,身上又不舒服,時時刻刻提醒她昨日發生的事情,索性又重新躺了回去賴被窩。
懶洋洋什麽都不想幹,安米洛來的時候,沐雨慕和尹钰誰都沒起。
一個睜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麽,一個背對着沐雨慕,不知在看牆上的什麽。
安米洛将食盒放在桌上,掐腰大喊:“新年快樂!別賴床啦,我給你們帶了好吃的,快尹女史起床了,快慕慕,你也趕緊起。”
沐雨慕慵懶地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說道:“新年快樂,我不想出來,好冷,你随便給個餅子吃。”
另一頭的尹钰也轉了過來,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沐雨慕,卻是幹不出她要在床榻上吃東西的事,撐着身體坐了起來。
一動,便會牽扯到身上的傷口,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安米洛先是給了沐雨慕一個白眼,将她們屋子中的炭盆燒上,一回頭瞧見默默穿衣服,虛弱地似是要随時昏倒的尹钰,頓時吓了一跳。
叫嚷道:“你臉色怎麽那麽難看?尚宮局也太過分了,就可着你一個人欺負,天天不讓下值,看把你熬的,一點精氣神都沒有。”
尹钰沒有辯解,只是瞥了沐雨慕一眼,然後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不想讓安米洛發現自己身上的傷痕。
自魚浩出事時,尹钰大度地借銀子給沐雨慕救魚浩,就被安米洛單方面認做了朋友,沐雨慕有的她都有,一副随時為她兩肋插刀的模樣。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和沐雨慕自打考入宮中女官,就住在一起,深知沐雨慕為人,也羨慕過她和安米洛的友誼。
安米洛像個小太陽一般靠近她,她根本承受不住,很快就被烤化了,也成為了安米洛的朋友。
正淨着手,她見安米洛還在試圖拉沐雨慕起來,便為沐雨慕解圍道:“別擾她了,昨日她一直幫尚儀局在外忙活,天寒地凍在外面走來走去,人都累壞了。”
沐雨慕感激沖她笑笑,她回以微笑很快就轉過了臉,作為過來人她當然知道,那事之後身體的難受,但是和太監……
“慕慕,淩鳳宴托我給你送藥來着,你先吃飯然後用啊,你哪傷到了,是不是昨天在外面跑凍地生了凍瘡,我幫你上藥。”
安米洛話還沒說完,嘟囔道:“他讓我跟你說,讓你別擔心,安心休息就好,他會将事情處理好的。”
“說二皇子不會再來找你了,也不知道他從哪想出的辦法,要真不再找你,那可太好了,新年第一喜事!”
“砰”,手中的皂角沒有拿住,摔進了銅盆,四只眼睛的目光讓尹钰如芒在背,她趕緊将皂角撿起來,有些慌張地将其放回原位,繼續洗手。
沐雨慕收回自己探究的目光,看着安米洛手中的藥瓶,一張臉幾乎要漲紅了,搶過藥瓶,幾乎是咬着牙問:“他一個太監,從哪弄來的藥?”
安米洛用一種這是什麽稀奇事的表情道:“你不知道淩鳳宴在昨日宴會上大出風頭,一個太監,做得詩詞将一幹文臣都給比下去了。”
她小聲道:“據尚食局統計,陛下今日用膳多用了一碗飯,你說陛下高不高興。”
能用太監打臉文臣,陛下怎會不開懷,是以,淩秉筆請太醫拿藥,太醫豈敢推辭。
沐雨慕将藥瓶塞進枕頭下,人也躺不住了,索性跟着坐起來,穿衣用飯。
三言兩句,安米洛就将氣氛炒得熱鬧了起來,她與尹钰笑着聽她講宮裏的趣事。
這樣懶散的日子,沐雨慕一共過了五日,又是同尹钰一起打掃屋子,又是去領新衣裳,樂不思蜀,而後被通知該上值了。
重重嘆口氣,尹钰聽聞道:“知足吧,你都休了五日了,而我只休過一天,今日恐怕又要晚歸了。”
沐雨慕一言難盡的看着尹钰,偏生自己心裏還生出了些許幸福感,果然人的幸福是要對比出來的。
尚宮局真不是人待得地方,就沒有一天能正常下值。
兩人一起上值,而後在岔路口分道揚镳。
沐雨慕自打年前被借到尚儀局工作,就再沒來過宮正司,算算日子,都快月餘了,因而回來之後,衆人紛紛同她打招呼。
“沐典正,你回來了?新年快樂。”
“是,回來了,大家新年快樂,怎麽樣,忙不忙?”
正在伏桌抄寫檔案的女史們齊聲道:“忙!”
“過個年大家都瘋了,光這幾日,我們抓犯宮規的宮女就比得上之前一月的量了。”
“好在丁宮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大家輪休了,不然,好慘啊。”
“好慘啊。”
沐雨慕被她們逗笑了,打水将自己的位置擦拭了一遍,方才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分屬于她的兩個女史就摸了過來,一人捧着一摞卷宗。
一個道:“我的好典正,你可回來了。”
一個對她擠眉弄眼,示意她看顧典正,說道:“哎呀,我們也終于是有人管得女史了,不用什麽髒的臭的活都幹了。”
說話夾槍帶棒的女史叫張茜,小名茜茜,性子比較急,嘴皮子厲害,經常幹沐雨慕和雯雯抹不開臉的事。
雯雯便是和沐雨慕一起審問翊坤宮兩個宮女的女官,人穩重,想得多,兩人都是沐雨慕的左膀右臂,活幹得一直很愉快。
沐雨慕眼神詢問雯雯,雯雯就坐在她身側,低聲道:“典正不在的時候,顧典正總把她的活分給我們,我們還不好推卻。”
懂了,是顧典正的風格。
便道:“你們将不屬于你們的活挑出來,給我看看。”
她沒壓低聲音,因而整個屋子的人都聽見了,大家默契停了下筆,又作勢瘋狂抄寫,實則一個個眼神交換,耳朵都立起來了。
就連剛才抱怨的茜茜都險些被一口水嗆到,和雯雯對視一眼,見沐雨慕不是開玩笑,當即撸起袖子開始分活。
一大摞的卷宗,分出去一多半,險些将沐雨慕氣笑了。
顧典正還一副什麽都沒聽見,沒說她的樣子道:“沐典正,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啊,現下宮正司正忙,急需你這樣的人才。”
“你不在的時候呀,我可幫你好好鍛煉了一個你的女史,她們幹活啊,太不利索了。”
這話說的,她沐雨慕是不是還得感謝她?
茜茜當即就要炸,被雯雯一把拉住,示意她看典正。
只見沐雨慕嘴角的笑分毫未動,眸中情緒平靜,就那麽靜靜看着顧典正,直将她看得說不出下一句話來。
沐典正方才道:“比不得顧姐,顧姐才是整個宮正司的人才。”
“噗嗤”不知是誰沒忍住笑了出來。
顧典正人倒是還能撐得住,說道:“瞧瞧我們沐典正,出去了一趟尚儀局,怎麽那麽會說話。”
沐雨慕輕擡下巴,示意茜茜和雯雯将那些卷宗抱給顧典正,說道:“我的人,我自會費心,就不牢顧姐操心了,這些活原璧歸趙,她們兩人能力不足,只怕給顧姐辦砸了。”
茜茜眼睛一亮,當即捧着卷宗噠噠跑了過去,“砰”放在顧典正桌子上。
一向八面玲珑的顧典正,當着衆人的面,也有些下不來臺了,只道:“一點小活,你瞧瞧你啊,還是典正呢,要知人善用知道嗎?”
見沐雨慕不說話,已經看起了她不在的時候,茜茜和雯雯負責的卷宗,顧典正扔下一句:“果然,背靠大樹好乘涼,有人罩着就是了不起。”
沐雨慕眼睛都沒從卷宗上擡起,卻道:“那也比不得顧姐受黃司正看重。”
顧典正嘩嘩翻着卷宗,要将卷宗再還回去,沐雨慕突地擡起臉,直視過去,“顧典正,你想讓我把娘娘請來,重新分配一下我們兩個的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