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9
黃昏。
聒噪的鳴蟬聲仍舊高揚。
周末的校園裏幾乎不見人來往的行跡。
紅橋邊,垂落的柳樹在夏日炎炎的風中拂動,枝條擦過了碧綠的水面,引得池中的錦鯉競相追逐。
坐在池子邊的晉遲面色蒼白,神情恹恹。
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到高中學校了,同樣的那曾經深刻在記憶中的烙痕也逐漸地淡去,直到重新到來的時候耳畔才響起那刻在舊日時光中的朗朗讀書聲,以及那張揚明豔的笑容。
她想起了衛瑕。
在剝落的光鮮之後,只剩下頹唐和灰敗了,像是被火焚燒後的冷灰。
可是與她相比,自己同樣是好不到哪裏去。
深陷在了母親自盡的漩渦中,恐怕是幾十年都難以消弭。
晉家人的職責,晉衡的漠視,她的無能——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有責任的。
晉遲不知道自己在水池邊坐了多久。
落日逐漸地下沉,雲層染上了一片深沉的灰藍色。她轉動着僵硬的脖頸時,突然間瞥到了一抹身影。那人越走越近,瘦削的模樣逐漸與記憶中的人疊合,面容幾乎沒有變化,可周身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有人啊。”晉遲聽到了一道低低的嘆氣,心弦莫名被那頹唐的語調撥動。
眼見着人就要走了,晉遲的眼皮子一跳,喊出了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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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小赤——”
衛瑕本來是要走的。
她聽到了這熟悉的三個字的時候,身軀驀地一僵。她緩緩地回過頭,定定地注視着前方的人:“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名?你是——”
晉遲沉默,她低着頭望着水池。日光隐去之後,池子裏一切都變得寂黯了,她逐漸看不清池子裏頭自由自在的游魚。
衛瑕見晉遲不答,她認真地打量着前方的人,想從混亂的腦子中扒出與之相關的痕跡。可她的思緒實在是混亂得很,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幾乎壓垮了她。她勉強地扯出了一抹笑容,坐在了晉遲的對面,坦然道:“我想不起來了,但是你來到這裏,說明是我高中同學?你是哪一個?”
晉遲望了眼衛瑕,抿了抿唇道:“晉遲。”
衛瑕恍然大悟,拖長語調道:“是你啊——”她過去聽說了這位晉家大小姐的事情,她好像身體不大好。在那些人的傳言中變得命不久矣,可眼下看起來十分正常,怎麽都比不上自己糟糕。她雙手疊在了腿上,懶洋洋道:“我不太記得了。”
晉遲:“只一年,不太記得也正常。”
衛瑕一掀眼皮子:“可你記得我。”
晉遲不答。
衛瑕偏頭,她看着晉遲道:“你話這麽少,那我以前跟你一定不熟,我交好的朋友都是熱情的,像是曲繁霜那樣的。”說到了這裏,她的神情又暗淡了下去,眼中滿是悔恨。在曲繁霜出事後,她沒有找到人,只知道她被長風觀接走,連埋骨之地在哪裏都不知道。長風觀的弟子沒有說,但是那眼神,她能夠瞧出來,是跟她衛家有關的。
“曲小姐她——”
“她不在了。”衛瑕截斷了晉遲的話頭,她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麽,她認真地打量着晉遲,忽又道,“我想起來了。”
晉遲:“嗯?”
衛瑕:“你突然轉學了,我還傷心了一陣。”
晉遲抿了抿唇:“傷心沒人替你撿球嗎?”
衛瑕笑了笑:“你怎麽這樣想?我以前……大概很喜歡你吧?”
晉遲:“你的喜歡很特別。”
衛瑕摸了摸鼻子:“那時候不懂事,看你一臉冷淡,不與別人往來,就忍不住使喚你,我沒想到你會聽話。對不起。”
晉遲失神地望着衛瑕,眼前的人跟記憶中時而重疊時而又分得徹底。她的內心深處忽地湧現出了一股探索的欲念,咬了咬下唇,她道:“你還好嗎?”
衛瑕:“我很好啊,一個人,無牽無挂。沒有死,又不像是活着”
晉遲猶豫一會兒,又道:“我看到了消息,你……需要幫忙嗎?”
衛瑕直接忽略了後頭的半句,她灼灼地凝望着晉遲,輕聲道:“看到了什麽?”
晉遲身體往後一縮,她擰眉,舒了一口氣道:“七星齋的文物作假事件,雖然那些指控的人言之鑿鑿,但是我不太相信是真的。伯父、伯母那……”
衛瑕低頭:“真的假的已經不重要了。”七星齋的名聲毀了,她的父母也在刺激下出車禍去世了,衛家分崩離析了。眼睛有些幹澀,衛瑕伸手揉了揉,可她已經沒有眼淚了。“是我不好,是我眼瞎。”
晉遲看着衛瑕的模樣心中也跟着酸澀不已,她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可才擡起手,又放了下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道:“這裏沒有別人,我可以傾聽。”
衛瑕勾唇:“聽什麽?聽我心碎的聲音嗎?”
晉遲呼吸一滞,她小心翼翼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衛瑕:“那你什麽意思?”沒等到晉遲回答,她冷不丁又道,“我發現你比高寒好看多了。”
“高寒?”晉遲怔愣片刻,才道,“是害了你的那個人嗎?你因為她心碎嗎?”
“她不值得。”衛瑕笑了笑:“我只是在恨我自己。”
晉遲:“這跟你沒關系。”
衛瑕:“怎麽會沒關系呢?如果沒有我,就不會有那麽多事端了。”
晉遲并不是能言善辯的人,她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陪着衛瑕坐在了這被暮色籠罩的池子邊。
昏黃的路燈一盞盞亮起。
模糊的面容在燈光下又漸漸變得清晰。
衛瑕忽然間站起身,她湊到了晉遲的身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怎麽還是一個人?”
晉遲:“一個人……比較好吧?”
衛瑕:“是沒遇見心動的嗎?這樣的确比較好。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的份上,加個好友吧?”
晉遲看着衛瑕摸出了手機,好像回到了過去,她在衛瑕的跟前說不出拒絕的話。
衛瑕心滿意足地添加了晉遲,她盯着那頭像半晌,忽然間給她改了一個備注。晉遲餘光瞥見了“女朋友”三個字,可也不好去詢問。
衛瑕揚眉道:“今天遇見你,很開心。”
晉遲笑了笑:“我也是。”
衛瑕站起身,将手機塞到了兜裏,她又道:“如果能重來,你當我的女朋友怎麽樣?我以前為你心動過,那以後也行。”沒等到晉遲回答,她便擺了擺手,極為潇灑的離開了。晉遲看着逐漸遠去的人影,一句“現在呢”卡在了喉嚨裏。
偶然的相逢,一時間湧起的沖動,最後在時間中慢慢地淡去。
晉遲是在很久之後才聽說衛瑕的死訊。
在她們相逢後,衛瑕就自殺了。
晉遲想不明白,她的思緒渾渾噩噩的,仿佛被搖擺的水草牢牢地捆住。
她的狀态有些糟糕,晉衡和顏醒都不讓她出門。
她是在某一天偷偷跑出去的,頂着大雨跑到了墓園。
親朋故舊大概是忘記了這麽一個人,空蕩蕩的墓前什麽都沒有。
她放下了鮮花的時候,忽然間感知到了一股酸澀,眼淚流了下來,再也難以止住。
她年少時遇見了那麽一個燦爛的人,可到如今也如同母親一般凋零。
如果她那天看懂了她的真正情緒,如果那天追出去,如果那天将她帶走,是不是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局?
蕭瑟的風吹起了寒雨,落在了面頰上泛着涼意。
晉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整個人在風雨中更是慘淡。
在準備離開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你怎麽在這裏?”對方的語調中充斥着詫異。
晉遲抿了抿唇,她啞着嗓子道:“姬令姿,你認識她嗎?”
姬令姿一掀眼皮子,淡聲道:“替別人來的。”她看着雨中蕭瑟的人,又道,“衛瑕身上的事情不尋常。”
晉遲凜然,她灼灼地望着姬令姿,追問道:“怎麽個不尋常?”
姬令姿眼神一閃,将她解釋這世間的玄異。在晉家的手中有一枚玄珠,她無論如何都要拿到手。
聽了姬令姿話語的晉遲有些恍惚,她不受控制,下意識信了姬令姿的話。握着傘的手指驀地收緊,她抿唇道:“你要什麽?”
姬令姿坦率道:“你家中有玄珠,把它給我,我可以幫你。”
晉遲嘲弄一笑:“你怎麽幫我呢?我在也沒有想要的了。”
姬令姿挑眉:“要是能重來呢?”
晉遲神情黯然,她驀地回憶起衛瑕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要是能重來……她不想再見衛瑕受那般苦痛與折磨了。她要記着衛瑕,将她時時刻刻銘記在心裏。
從墓園回去的時候,晉遲大病了一場,病骨支離。
姬令姿以朋友的名義前去探望晉遲,順便從她的手中得到了玄珠。
姬令姿認真地開口:“我會記得你的願望。”
晉遲眼睫披垂,神情恹恹。
她曾在意過的逐漸流逝,再也不會回來了。
如果能夠重來,她要趕在那傷害衛瑕的人前面與衛瑕相逢,将年少時的那點戀慕變成真。
她們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