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夜櫻桃梗」
「夏夜櫻桃梗」
這并不是桑斯南的錯覺。
吹了會海風,又吃了幾串新加的小串燒烤,她頭暈目眩的感覺的确是被這個夏夜沖散了不少。
對此,明夏眠大言不慚地灌了口啤酒,“我就說你得出來吹吹風吃吃串,最好還得多喝幾口酒,就不會總是在半夜失眠了。”
“失眠?”游知榆的聲音順着風輕輕地飄過來。
桑斯南抿了一口水,“有一點。”
“什麽叫有一點啊!”明夏眠不滿她的說法,“你不是因為——”
話說了一半又打住。
游知榆和李和柔都饒有興致地看了過去。
明夏眠又灌了口酒,很自然地接上後面的話,“你不是因為才跟個小孩似的只喝奶不喝酒嗎?”
桑斯南呼出一口氣,幸好明夏眠沒把“失眠”後的真正“因為”,在這麽一張被海鮮和不太自然的飯桌上說出來。
某種程度上,她害怕看到任何人獲知這件事之後的反應,不管是善意的同情,還是驚訝,亦或者是難免會覺得她矯情。都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不只是明夏眠,大概其他人也從她微妙的表情變化中獲得了她的态度,聰明地沒有再将這件事問下去。
“失眠确實是不喝酒好一點。”李和柔豪爽地幹了一杯啤酒,又朝桑斯南眨了眨眼,“不過年輕人嘛,誰沒有個失眠脫發的小毛病,用不着太焦慮。”
桑斯南笑了笑,“謝謝柔姐。”
柔姐?從桑斯南嘴裏冒出來,倒是一個有趣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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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知榆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三個人的互動,作為一個外來者,她的位置的确有些尴尬,許多話題也插不進話,只能默默聽着。
帶她過來的李和柔和熱情似火的明夏眠倒總是每個話題都帶着她,但總有顧不上的地方,特別是明夏眠喝得興起,臉都紅起來之後,聊的話題也就越來越讓她靠不上。
她無聊地多喝了幾杯梅子酒。
倒是旁邊“不擅長社交”的桑斯南,在熱火朝天的話題下,還能照顧着她的無聊,微微低着頭,小聲地提醒着她,
“不要喝多,梅子酒後勁比你想象得大。”
“你這邊風大,可以把頭發綁起來。”說着,還從自己的牛仔背帶褲裏掏出一個橡皮筋給她。
她接過,看着手心裏很小一圈的橡皮筋,又看看側臉對着她的桑斯南。天氣很熱,桑斯南已經把頭發綁了起來,團成一個小丸子,從橘粉色的鴨舌帽後面露出來,被風刮得搖搖晃晃。瘦削的側臉在橘粉色的赤霞下暈出柔軟的輪廓,有時候微微彎一下眼應付性質地笑笑,眼睛整體趨勢就會往下彎。
有一種柔軟的,細膩的美。
有的時候,這人比誰都要成熟。離人很遠,抗拒社交,又顯得孤寂,身上有種獨一無二的透明感。但她又總是第一個照顧到其他人感受的人,溫暖,也許這是第一個讓游知榆想用這個詞語來形容的人。
有的時候,這人又跟小孩似的,愛穿背帶褲、只喝奶不喝酒、戴個頭盔上面還要安個竹蜻蜓,還有“電話恐懼症”。
矛盾、天真、還有不願意在其他人面前暴露的脆弱……不知道身體裏住的到底是僞裝成大人的小孩,還是僞裝成小孩的大人。
游知榆撐着下巴看了一會,覺得酒勁大概是上來了,才慢條斯理地拿着手心裏的橡皮筋将自己被風吹亂的頭發綁起來。
一不留神。
又瞥到已經被桑斯南幾乎喝空的水。
她站起身,問了一句“廁所在哪裏”。李和柔這時候也喝得微醺,但還是站了起來,“我帶你去。”
喝得最醉的是明夏眠。
等游知榆和李和柔起身去了廁所,她突然指着那盆爆炒螺獅,向桑斯南發出挑戰,“三十四,你知道這盆螺蛳可以用來做什麽嗎?”
桑斯南漫不經心,“做什麽?”
明夏眠說,“我可以用舌頭吃螺蛳不用牙簽!你信嗎!”
桑斯南有點敷衍,“信。”
“信?”明夏眠不太滿意,“你怎麽就信了?你應該說不信,這樣我們才好打賭。”
“那我不信。”桑斯南說。
明夏眠醉醺醺地點點頭,用筷子夾了顆螺蛳到嘴裏,卻又發現桑斯南的視線一直不知道往哪飄。
她晃了晃手,“往哪兒看呢?”
桑斯南回過神來,這才将目光收回來。
游知榆和李和柔也喝得有些醉,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晃。她是有些不放心。
“沒看。”她說。
“屁,你明明就看了。”明夏眠含糊地說着。
桑斯南有些無語,“我沒看。”
明夏眠和她争執,“看了!”
桑斯南耐心地否認,“沒有。”
這場幼稚的争論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些晃悠的游知榆和李和柔都回來了。桑斯南掩飾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卻發現是空的。
她只好放下杯子。
下一秒,游知榆落座,将手上那瓶開了蓋插了吸管的酸奶放在她旁邊,點了點桌子,“喝這個。”
成熟的女人身上裹着點梅子酒的香氣,極為輕易勾動着人所有的感官。
她愣住。
桌上并排放着的梅子酒和酸奶,形成鮮明對比。
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明夏眠就一口把螺蛳殼吐到了桌上,大聲嚷嚷着,
“我贏了!”
桑斯南回過神來,看着明夏眠這一張油乎乎的嘴,又看了一眼愣住的李和柔,實在不忍心明夏眠又在李和柔面前出醜。
便扯了張紙巾,快速地給明夏眠擦了擦嘴,尴尬地笑了笑,“她喝醉了。”
“不!我沒有!”明夏眠躲開她的紙巾,“誰讓你不信我可以直接用舌頭吃螺獅!你快點認輸!快點!”
在李和柔反應過來之前,桑斯南快速捂住明夏眠油乎乎的嘴,冷靜地說,“好,我認輸。”
明夏眠這才滿意,就着她手上的紙巾擦了擦嘴,動作跟個粘人小孩似的。
和明夏眠這麽一鬧,桑斯南已經悶出了一身汗。等給明夏眠擦完嘴,她不合時宜地和盯着她們的游知榆對視了一眼。
和發瘋的醉鬼不同。
微醺的游知榆只是安靜地看着這場鬧劇,臉頰染上有些豔麗的粉,浸潤在昏黃燈光下的眼清透又勾人,落在她和明夏眠的身上,眼神有些不明,像個鈎子似的,勾住人的視線不肯放。
不知怎麽,桑斯南竟然有些心慌意亂。
這時候,李和柔接過明夏眠,“既然都喝得差不多了,人也醉成這樣了,就先散了吧。我和小夏順路,送一下她。”
把賬結了之後,李和柔又把自己提過來的塑料袋遞給桑斯南,“這是游老板剛剛買的櫻桃,她好像也喝得有些醉,三十四,你沒喝酒,方便的話,送一下游老板。”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大排檔的熱鬧氣也随着人群的散開消散了許多,但香味沒散。遠處海浪發出沖刷海岸的聲音,在人群的細碎聲中隐秘了許多。
桑斯南提着櫻桃,有些躊躇地看向游知榆,“你自己可以走嗎?”
游知榆看她,微翹的睫毛落了些碎光。
桑斯南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卻主動伸出手,“你可以扶着我。”
游知榆笑了一聲,嗓音裏沁了些酒精的粘稠感,“現在不用塑料袋拽我了?”
桑斯南愣住。
她張了張唇,剛想說些什麽。游知榆就主動從那張粉色的大排檔塑料椅上站了起來,雖說腳步有些晃悠,還穿着細細的高跟鞋,但還是勉強自己能走。
她松了口氣。
提着櫻桃,跟在游知榆後面走着。
沒走幾步,走在前面的游知榆突然回過頭來,“給我吃點櫻桃。”
桑斯南愣了幾秒,從塑料袋裏掏出幾顆看起來比較幹淨的,又擦了擦,才遞給游知榆。
游知榆滿意地接過,輕啓紅唇,将紅色櫻桃含進嘴裏。然後又輕晃着腰肢,走得離她近了些,呼吸間都沁滿了櫻桃和酒精混雜在一起的甜膩味道。
“你吃一個,很甜。”她将手裏的櫻桃遞到她唇邊。
離得有些近,櫻桃散發着的水果清香撲鼻而來。桑斯南動了動喉嚨,又後退一步,“我,我這裏有。”
說着,她就從塑料袋裏掏出一顆,塞到了嘴裏,生怕再晚一步,就會心甘情願地吃進游知榆手裏的什麽。
游知榆眯了眯眼。
但也到底沒強迫她,只又慢悠悠地走近,盯着她說,“你知道櫻桃梗可以用來做什麽嗎?”
游知榆的發被風掀開,露出了裏面泛紅的耳朵,以及耳朵上輕晃着的鏈條。
又是鏈條。
面對着這樣的問題,桑斯南竟然忘記将自己含在嘴裏的櫻桃咬破,她将櫻桃含在嘴裏,慌慌張張地問,“做什麽?”
“你不猜?”游知榆問。
“你喝醉了。”桑斯南沒辦法猜。
話落,游知榆越離越近,“我沒有醉,明夏眠才喝醉了。”
桑斯南不知道游知榆為什麽在此刻提到了明夏眠的名字,卻也知道醉酒的人是不會承認自己喝醉了的,而醉酒的游知榆讓她感覺自己被浸泡在了酒精裏,明明沒有碰一口酒精,卻已經頭暈目眩。
啪嗒——
接着,游知榆伸了手過來,将她咬在嘴裏那顆櫻桃的櫻桃梗摘下。桑斯南屏住呼吸,看着那根細小的櫻桃梗,被泛粉的手指送入輕微張開的紅唇,送入充滿着神秘色彩的口腔。
遠處的海岸沙灘上不知開始了什麽突如其來的浪漫夜晚活動,遙遠的音樂聲傳過來,律動的節奏蠢蠢欲動,讓人感覺像是開着車在晚霞彌漫的開闊高速公路上疾馳:
/I must’ve lost my mind
我一定是瘋了
lost my mind
失去理智/[1]
在舒緩的節奏聲裏,時間仿佛被放慢了無數倍。桑斯南忘記咬破嘴裏的櫻桃,忘記自己所有對社交距離的抗拒,忘記還殘存着的頭暈目眩。
她看着游知榆有些費力地處理着,看着游知榆因無法站定而腳步有些不穩地晃動,看着游知榆身上的味道仿佛在一刻有了實體,變成了綿密的淡粉色,在空氣中似有若無地生出爪牙,将她捆綁在了一張黏糊的網裏。
她沒法邁出一步。
而游知榆想要繼續前進,卻又桎梏于自己的細跟高跟鞋,似是被酒精催眠一般,快要栽倒之前,越過那些憑空在空氣中生出的爪牙,拽住了她在肩頭上晃晃悠悠的牛仔背帶。
身體平衡。
距離卻拉得特別近。
桑斯南的鼻尖冒出了薄汗,對上了游知榆的眼。
而下一秒,那根被吞進去的櫻桃梗此時被恰如其分地帶了出來,水浸浸的,一端從另一端圈成的圈裏穿過,中間部分纏繞成了一個結。
櫻桃梗正被潔白的牙齒輕輕咬着。
游知榆輕勾住她的背帶,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沒有出聲,卻又好像在和明夏眠說一樣的話:
【我贏了】
就在極為短暫的一秒,桑斯南咬緊口腔裏的櫻桃,甜膩的水果汁液彌漫發脹,她知道了:
原來櫻桃梗可以打結,用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