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襯衫洞洞鞋」
「襯衫洞洞鞋」
桑斯南頭盔上竹蜻蜓轉動的速度時快時慢。
游知榆想,大概自己頭盔上的那只竹蜻蜓,應該也跟個小陀螺似的,正在她頭上呼咻呼咻地轉悠個不停。
人有時候很奇怪,明明是平日裏不惜得看的小玩意兒,到了這披着晨影的海浪邊,站在繞着海風的飛鳥下,就開始覺得特別起來。
“你是第一個說歡迎我來到這裏的人。”良久,游知榆開了口。
第一個?
桑斯南覺得奇怪。雖說她對北浦島并沒有那種強烈的歸屬感,但據她所知,北浦島也并不是一座排外的小城。
不過很快,游知榆就解決了她的疑惑。
“當然,這裏的人都很好。”游知榆慢悠悠地摘下頭盔,将頭盔拎在手上,長發被風吹得飄揚起來,有一種散漫又恣意的美。
桑斯南等了一會。
她以為游知榆後面還有一句“但是”。
但是沒有“但是”。
游知榆只是微微低了眼睫,盯着頭盔上轉悠個不停的竹蜻蜓,好一會,才有些漫不經心地笑笑,
“不過也可能只是巧合吧。”
她覺得竹蜻蜓有趣。是因為不管她現在身處何地,但當竹蜻蜓轉悠起來的時候,吹到她身上的海風就會是熱烈的。
桑斯南抿了抿唇。許多年前,在海岸礁石邊路過光着腳跳舞的游知榆時,她就想過,公主也許并不是童話世界裏的公主,會面臨着她所處階層無法理解的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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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從不想去理解,也抗拒自己偶爾突兀生出的探知欲。
試圖去了解一個人,去探知一個人身上的秘密,就會無法避免地和對方産生一些隐秘的聯結。
而這種聯結一旦發生,往往需要付出更厚重的代價,去維系……或者是斬斷這種聯結,都需要代價。
聯結越深,代價越慘痛。
所以十二年前,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路過那塊平整的海岸;所以現在,她面對着“第一個”這種如此特殊的稱謂,只是沉默了一會,動了動唇,
“我也只是随口一說。”
“嗯?”游知榆挑了挑眉,“所以你的歡迎是假的?”
桑斯南低了眼睫,不說話了。
空氣在一瞬間靜谧了下來,連同海岸邊喧嚣的花式摩托表演,聲音都好似在這一瞬間弱了下來。
游知榆的眼神在搖晃的日光下閃爍,又微微傾了些腰過來,将距離拉近,略微仰頭盯着她的眼神,濃密卷翹的眼睫上落着碎光,好像要硬勾着她把話說完。
對方身上柔軟的香味裹了過來。
視線可及之處是一片晃眼的白,以及恣意明豔的眼,還有飽滿微微翹起的紅唇。
桑斯南被吓了一跳。
下意識地往後一縮,卻又抵上了身後戳得皮膚發疼的機車把手,還正好戳在腰窩處。
前方是女人看起來纖薄卻又顯得柔軟的上半身,本來中間還隔着安全的間隙,可海風卻在這一刻變大,将對方身上的香味和蠢蠢欲動的裙擺都拂了過來。似是陷入了一朵開得正豔的蝴蝶洋牡丹裏,薄而輕的花蕊輕撓着腿,酥酥麻麻的,又不敢去碰,怕一碰,就化成汁水,滲入她的皮膚,鑽入她幹涸的喉。
後面是戳在腰上的機車把手,前面是清透卻又略微含着些攻擊性的美人。
桑斯南在中間的間隙裏,虛虛地咽了一下喉嚨。
幸好。
一通振得她大腿發麻的電話打了過來。
她松了口氣。
游知榆狹長的眼尾輕擡了擡,慢悠悠地直起上本身。空氣裏暧昧又模糊的因子在這一瞬間消散。
桑斯南将振動着的手機從貼着皮膚的褲兜裏拿出來,按下接聽鍵時,那處仍然有些酥麻。
是田蘭慧打來的電話。
催她去接人了。
桑斯南把一直接通着的手機放在車把手的手機支架上,回頭卻看到游知榆似乎應該忘記了剛剛的小插曲,正饒有興致地看着海岸邊的表演。
光着腳,手裏還拿着她的襯衫。
像個柔弱卻矜貴,随時會被這裏的海灘欺負的公主。
她有些猶豫。
游知榆一轉頭,便瞥見了她的猶豫,這會倒是慷慨了許多,不再非要從她口中讨要那個不太真心的答案。
“你是不是有事要忙?”
桑斯南“嗯”了一聲,“你是要我先送你回去?還是要在這裏看一會?”
“我還想再看看。”游知榆輕輕晃動了一下腰肢,“等下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你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今天謝謝你。”她說着,把手裏的頭盔和襯衫都遞了過來。
桑斯南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卻又不小心瞥到下邊沙灘上,有人将汽水噴在一個女生胸前,于是女生尴尬地抱着自己的胸口跑開。
她伸在空中的手頓了頓,最終只接過了頭盔。
“你要是要下去玩的話……”她遲疑了幾秒,看向游知榆身上單薄的白裙,還是決定當一次好心人,“最好還是帶着這件襯衫吧。”
“那我要怎麽還給你?”游知榆的手指在柔軟的衣料上勾了勾。
“你店裏是不是有個暑假兼職生叫明冬知?”桑斯南說着,就把頭盔放在了車把手邊上,騎上車擰動了油門,輕輕揚了揚下巴,
“你給她,讓她帶給我就可以。”
話落,平日裏要抖上幾十秒才發動的機車,這時卻很快發動,從游知榆的身邊竄了出去,她還沒來得及問出那句:
你和明冬知是什麽關系。
就看着那個在頭盔上轉悠着的竹蜻蜓,被風越吹越遠。
手裏仍然是那件散發着檸檬柚子味清香的淡藍襯衫,她摩挲了兩下,又在原地停了幾秒,才将那件薄薄的襯衫穿了上去,沿着路邊的石板階梯,走到了被海浪、人群和海鷗包裹着的沙灘。
日光已經将沙礫曬得發熱,光腳走在上面被細密的沙礫包裹着,有些舒服。但走了十幾分鐘,躲了那些亂潑的汽水和洶湧的海水十幾分鐘,光腳就開始不舒适了。
偶爾碰到沙礫裏躲藏的小石子,尖銳得險些劃破腳。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踩到小石子之後,她蹙緊了眉心,不得已停下腳步。
還是低估了自己光腳的承受力。
想着回去還有一段路,剛剛還不如就跟着桑斯南一塊先回去。但這種後悔沒有持續多久。一個穿着紅白格子襯衫的女人就找到了她,高高揮着手,十分熱情地和她打着招呼,
“游老板!”
她沒反應過來,卻覺得女人有些眼熟。
那女人又一邊揮着自己手裏的紅色塑料袋,一邊往她這邊走了,看起來走路有些不方便,有些跛腳。
游知榆沒等人走到自己面前來,盡量挑着稍微有些平整的路迎路上去。
“你喊我?”她問。
那女人喘了兩口氣,這才将自己手中的紅色塑料袋打開,裏面是一雙嶄新的、白色洞洞鞋。
她将鞋擺到她面前,類似于灰姑娘故事裏突然出現的水晶鞋,可上面還貼着一個紅發的小美人魚。
“你試試看合不合适。”女人氣喘籲籲地說。
游知榆愣住。
“愣住幹嘛!”女人大大咧咧地指了指地上那雙沒有品牌的洞洞鞋,又伸了伸自己腳上的鞋,“你別嫌棄啊,這拖鞋雖然沒牌子,但我們平時都穿着幹活,我一個跛腳都穿得很舒服。”
海水彌了上來,漫到腳上。
有些涼,也有些暖。
游知榆低頭,看着那雙在海灘上被沙礫包裹着的洞洞鞋,怔了幾秒,說,“我不是嫌棄……”
“哦哦,我知道了,我忘了給你介紹我自己了。”女人拍了拍胸脯,又把自己的手在身上襯衫上反複地擦了擦,伸出來,朝她露出一個開朗的笑,“我叫明夏眠,前面竄得快機車租車店的老板,你店裏員工明冬知的親姐,還有……”
“三十四的發小。”
這句話一出來,游知榆怎麽會不知道對方為什麽突然找上來,給了光腳的她一雙貼着紅發美人魚的洞洞鞋的。
莫名的,她想起了那個戴着頭盔在機車上頭也不回的背影,想起了頭盔上轉悠個不停的竹蜻蜓。
一陣風吹過來,将她身上穿着的淡藍襯衫吹得撲簌簌作響,她穿上洞洞鞋,腳底泛上一層溫熱和柔軟。
“謝謝。”她和明夏眠輕輕握了一下手。
明夏眠“嘿嘿”笑了一下,“不用謝。”
笑完之後,還是這麽看着她。
她想了想,又說,“謝謝。”
明夏眠臉上的笑意仍舊沒收回去,“不用謝。”
游知榆有些不太明白。
明夏眠臉上的笑意僵了幾秒,“游老板。”
游知榆輕垂眼睫,“謝謝你,明老板。”
明夏眠搓了搓手,咳嗽了幾聲。
游知榆還是不明所以,卻還是對明夏眠雪中送炭的行為表示感激。她又輕點了點頭,說,“謝謝你,明老板,等下去咖啡館喝咖啡,我請客——”
明夏眠眼睛亮了亮,又“嘿嘿”笑了笑,說,“拖鞋十五塊,配送費五塊,一共二十,不過你既然說要請我喝咖啡,那配送費就免了……”
“你看你是支付寶還是微信?”她将自己手裏的紅色塑料袋撚了又撚,才說,“三十四說讓你自己付錢。”
游知榆在原地僵了十幾秒。
漫長又尴尬的十幾秒過後,她朝明夏眠禮貌地笑了一下,“支付寶和微信都可以。”
“那就支付寶吧。”明夏眠從屁股兜裏掏出自己的手機,又解了鎖,把手機支付界面遞了過來。
游知榆沉默着付了款。
明夏眠的手機裏傳來“支付寶收到轉賬54元的提醒”,她“咦”了一聲,“不是說請喝咖啡嗎?而且怎麽又54了?”
“當然請,請多少杯都可以。”游知榆優雅地仰了仰修長的脖頸,仿若剛剛尴尬的不是自己,“但這是兩回事,錢還是不能少。”
明夏眠一算,“那怎麽還多給34?”
游知榆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明夏眠在心裏“哦”了一聲,原來是這個三十四。
“還是游老板大方。”想明白後,她又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那我先走了,以後來咖啡館找你聊,你以後要是租車的話來我的店,我給你把多給的三十四扣了,然後再給你打個折。”
“會的。”游知榆站在原地,雙手交叉在小腹前,保持着得體的微笑,端莊優雅地像是從紅毯上走下來的女明星。
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她剛剛差點無意白嫖一雙十五塊的拖鞋和五塊錢的配送費。
“對了,差點忘了這事。”好不容易看着明夏眠走幾步走遠,卻又見人徘徊着走了回來,從襯衫胸前兜裏掏出一個東西,遞了過來。
海水漫到腳邊,清涼地浸泡着游知榆的腳趾。不遠處的花式摩托表演到了精彩處,發出激烈的音樂聲。
日光迅速聚焦,對方伸出來的掌心裏,躺着一個用透明塑料包裝包着的、嶄新的竹蜻蜓,蛋黃色。
如同周圍音樂聲裏突兀而來的鼓點,游知榆的心髒突兀地一跳。
“對了,三十四還讓我和你帶句話來着……”明夏眠說着又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游知榆愣住,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明夏眠又咳了兩聲,還特意笑了一下,才鄭重其事地說,
“她說,歡迎是真的,竹蜻蜓是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