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橘子味汽水」
「橘子味汽水」
“沒事。”桑斯南鴨舌帽下的眼睫垂在陰影中,“我只是不太習慣和別人有身體接觸。”
“謝謝。”解釋完之後,她又接着補了一句,很有禮貌地對游知榆剛剛替她拉背帶的行為表示感謝。
腳步卻越走越慢。
她能感覺到游知榆的視線仍時不時地飄過來,打着轉。沒有任何攻擊性,卻帶有一點慢條斯理的隐秘感,讓她不自覺地蜷起托在快遞盒上的手指。
快要到達臨界點之前。
游知榆恰當地把握她能容忍的社交限度,識趣地移開視線,嘴上還特意強調,
“你謝我什麽,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
桑斯南沒說話,好一會,才擡了擡自己手中輕晃晃的快遞,放低語氣,“沒什麽好謝的,舉手之勞。”
“而且你也幫我拿了汽水。”
說着,她低了點頭,讓帽檐陰影蓋住自己半張臉,很怕游知榆要問她剛剛為什麽明明看到了又要走,更怕游知榆問的是為什麽明明已經走了卻又要返回來。
但幸好,游知榆什麽都沒有問。
“對我來說可不是。”游知榆又伸了自己白晃晃的兩條手臂過來,“你別自己一個人拿,這樣我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桑斯南有些懵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裏滿滿當當的快遞,又看到了兩手空空只拿着一瓶汽水的游知榆。
一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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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發現游知榆一直在看着她。
這樣的對視有些直接,特別是對許久沒和外來人接觸過的她來說。她想了一會,便從自己手中尋了兩個輕小的快遞盒,像扔着了火的木柴一樣扔給了游知榆。
“就這樣吧。”
說了這句,便悶着頭往前走,抿着唇,木着臉,一副“再沒得商量”的表情。
她打定主意,要是游知榆再提這件事,她就直接問游知榆為什麽昨天晚上要把那盆風鈴花當作自己的孩子。
這大概是某種社交魔法,讓尴尬打敗尴尬。
但沒想到。
還沒等她開始運用魔法,游知榆就主動地提起了這件事,“昨天晚上的事,也謝謝你。”
桑斯南沉默一會,有些幹巴巴地說,“不用……謝。”
想到剛剛游知榆的語氣,她也下意識地在“不用”後面加了一個“謝”字,倒是真顯得沒有那麽冷漠起來。
來來去去的“謝謝”和“不用謝”,讓她們的對話顯得客套又奇怪。按道理來說,桑斯南應該快速結束這種對話。
可是,她還是沒憋住,說了一句,“其實淩晨三點半的北浦島,還是挺危險的。”
這裏不是徹夜燈火通明的大城市,沒有通宵達旦的夜生活,習慣日落而息日出出早市的淳樸漁民不會在淩晨三點半還在外面晃悠。這個點,除了極少數集中淩晨工作的職業,剩下的,便是那些從酒桌上或者牌桌上喝完酒出來的醉漢,下了夜班出來溜達的不老實男人,還有各種危機四伏的、來自海洋的危險。
“我昨天喝得太醉,是不是讓你覺得為難了?”
聽到游知榆的問題之後,桑斯南以為游知榆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可當她看向游知榆的時候,對方裹挾着歉意的眼,像嚴正以待卻輕輕淡淡的鈎子。
硬是要把她心底最真的答案給勾出來。
分明,心裏頭有個隐隐約約的答案冒了尖出來,像從深海裏跳躍出來的人魚,在她耳邊吟唱着神秘的咒語。讓她不得不承認,所有來自海洋的、潛伏的危險,在昨晚的游知榆面前……
大概也都不值一提。
不過幸好,醉酒的游知榆只會出現在那一剎那。現在,她面對的,是和她保持着正常社交距離,守禮識趣,不會時時刻刻從嘴裏冒出讓她心驚膽戰的胡言亂語的游知榆。
可桑斯南到底還是沒把這個突兀的答案說出來,只說,“也不算麻煩,就是……”
游知榆又恰到好處地收回自己的視線,濕浸浸的發貼在頸下,被日光耀着,類似人魚公主身上熠熠生輝的鱗片。良久,她沒聽到桑斯南把這句話說完,于是纖薄的紅唇輕啓,
“就是什麽?”
“……”桑斯南無法形容這樣的感覺,思考了好一會,才皺了皺鼻子,說,“不太好處理。”
“不太好處理?”游知榆愣住,也沒料到桑斯南停了這麽久就說出這麽一句話,這種說法活像形容一條剛從海裏撈起來的一條魚。
“也不是。”不過幸好,下一秒桑斯南又皺着眉心直接否認了自己的說法,“可能就是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
“但是沒有麻煩到我。”她強調,“一點也沒有。”
說完,她不太滿意地抿緊了自己的唇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越強調,就越顯得笨拙。
但游知榆好似并不這麽覺得。
等桑斯南試探性質地望過去時,她淺淺彎了彎眼睛,系在淡藍裙上充當腰帶的絲巾被風輕輕掀開,将那輕晃着的腰肢勾勒得更加細柔,似是在與質地柔軟的絲巾纏綿。
“你笑什麽?”桑斯南不自覺地蜷起手指,被汗水氲濕的背脊更加粘膩起來。
“沒有笑你。”游知榆移開目光,她遇見過許多會說話的人,一個個花言巧語,恨不得把她誇到天上去。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用“不太好處理但是一點也不麻煩”來形容她。
單薄、匮乏,卻莫名生動。
讓她故意去學桑斯南說話的方式,“一點也沒有笑你。”
桑斯南抿了抿唇,知道游知榆在學她,便不說話了。
兩人靜默地走在亮光熠熠的臨海路上,身前有一條白毛薩摩耶,鹹澀海浪混雜着泡沫撲向停留在岸邊的漁船,像蔚藍色的啤酒。
“它叫啥什麽名字?”游知榆又突然問起。
聲音輕輕的,卻又被打着卷兒的風遞到耳邊,像軟和細密的濕沙,蹭了過來,包裹住她的耳朵。
正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在她們前面的薩摩耶便停了腳步,一臉憨笑地回頭望着她們。
桑斯南看着那條不值錢的狗,“它是一條薩摩耶。”
“嗯,我知道。”游知榆還在耐心等着她的答案,看到薩摩耶又繞到她腿邊之後,漫不經心地摸了摸薩摩耶的頭,“所以它叫什麽名字?”
“……”桑斯南沉默一會,臨時給薩摩耶起了個名字,“薩摩耶。”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什麽?”
桑斯南遲來地察覺自己臨時取的名字沒有發揮好,可話已經出口,她不得不又重複了一遍,“薩摩耶。”
游知榆沉默了。
桑斯南垂下眼,開始後悔沒直接給薩摩耶取名為“阿薩姆”,也許“阿薩姆”還能顯得自己多用了點心思,至少還能讓人覺得她是因為喜歡阿薩姆奶茶,所以才給薩摩耶取名為阿薩姆的。
但沒過多久。
游知榆就在她旁邊笑了一聲。
桑斯南敏銳地聽到了這聲笑,有些明知故問,“很好笑嗎?”
“不好笑,一點也不。”游知榆也明知故答,答完了,那雙清透勾人的眼又眯了眯,仔細探究的話,可以從中察覺出極為細微的笑意。
“就是……”最後,游知榆用這樣的形容詞評價薩摩耶的新名字,聲音是一貫的輕而慢,“很特別。”
哪裏特別?
滿大街的薩摩耶都可以叫薩摩耶。
桑斯南知道游知榆在客套。
可不知怎麽,她突然開始不後悔說出“薩摩耶”這個名字了。也許,她沒說“阿薩姆”就一定是對的,畢竟一條薩摩耶的名字叫阿薩姆,好像也沒有很特別。
因為誰都可以給薩摩耶取名為阿薩姆,但很少有人真的會把薩摩耶取名為薩摩耶。
就像一只叫狗的狗,一只叫貓的貓
想到這裏。桑斯南竟然也在頭頂帽檐的陰影下,悄悄地、沉默地、提了一下唇角。但她嘴裏還是不鹹不淡地說,
“有嗎?我不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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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驿站回咖啡館的路并沒有以為得那麽長。但薩摩耶大概想不到,就在這一段短短的路,它已經擁有了新的名字。
走到咖啡館。
上午還在搬東西的工人已經不在。門虛虛地搭着鎖,裏面的木桌木椅已經被整齊地擺放在店裏,店內裝潢透亮,已經差不多是可以直接開店的架勢。
燦爛的日光從窗戶裏溜進來,像迷幻的油彩,在深棕色的木質地板上潑了一地。
桑斯南有些局促地跟在游知榆身後,等游知榆手裏的那兩個快遞被放在一條長木椅上了,她也跟着,将自己手裏的所有快遞盒整整齊齊地放下,規規整整地放在旁邊。
剛放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
“桑斯南。”
咬字清晰的,語氣熟練的,一點也不像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桑斯南背脊瞬間木了一瞬,轉過去時,游知榆已經打開了水龍頭,朝她示意,
“要過來洗洗嗎?”
注意到桑斯南從鼻梁和下颌上滑落下來的汗水,游知榆沒有關水,只懶懶地在桌上點了點手指,提醒她。
桑斯南沒說話,沉默着走了過來,又沉默着在開着的水龍頭附近,用涼水洗幹淨手,洗幹淨臉。
洗手的間隙。
游知榆濕漉漉的手指在桌面上輕慢地敲着,滴滴答答的水在木質桌面上留出痕跡。
敲了好一會,空氣中拉扯着的耐心似乎達到了某種界限。
手指輕碰桌面的聲音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輕慢而懶懶的嗓音。
“桑斯南。”
先是喊她的名字。
然後停了一會,手指又在桌面上敲了兩下,才說,“你不好奇我叫什麽名字嗎?”
桑斯南頓了一下,看向剛剛洗過臉的游知榆。
日光搖晃,讓她看起來猶如沖破水面的人魚,那些從她鼻梁、眼窩、紅唇、鬓邊和手指上淌下來的水珠,則是閃着粼粼金光的透明鱗片。
“我知道你。”她挑了個外界最喜歡用在游知榆身上的稱呼,也是此時此刻最适用于游知榆的稱呼,“人魚公主。”
說完以後,桑斯南垂下眸,卻能感覺到游知榆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身上。
但游知榆卻沒有對這個稱呼做出任何回應,過了一會,等桑斯南洗完手洗完臉了,才輕飄飄地将剛剛那個話題接過,
“這裏還沒有紙,你将就将就。”
“沒事。”桑斯南說着,後退了幾步,回過神來,低着聲音說,“那我走了。”
“等一下。”游知榆喊住她,聲音清透。
桑斯南停住腳步,剛剛洗過的臉在門口的陽光下泛着透明的光,表情有些疑惑。
“你的汽水。”游知榆懶懶地在桌面上點了點手指,那上面放着一瓶氤氲着水汽的冰橘子汽水,好歹是她拿了一路過來的汽水,總不能讓人忘在這。
桑斯南又走了過來,纖細白長的手指拿起那瓶橘子汽水,在日光下曬了那麽久,玻璃瓶上的水汽已經變得軟黏黏的。
她低下眼,通透水珠順着纖長的眼睫往下墜落,争先恐後地落下來,在玻璃瓶壁上淌出一道水痕。
“你吃午飯了嗎?”游知榆鬼使神差地問。
桑斯南卻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抿了抿唇,很利落地拿着那瓶橘子汽水在桌面上嗑了嗑。
接着,像變魔法似的。
“砰”地一聲,瓶蓋彈到了地上。
游知榆愣住,那句“我請你吃飯你有空嗎”還沒說出口。
桑斯南從自己寬大牛仔背帶褲前面的兜裏,拿出一根揣了許久的粉色透明吸管,上面還有個伸縮的紅發小美人魚形象,伸縮就可以把小美人魚與下面的波浪分開。
海的女兒,在這根吸管下長出了雙腳。
“正常吸管不要錢,但這個要三塊五一根,玻璃瓶的橘子汽水如果喝完之後把玻璃瓶回收回去只要兩塊五,但如果不打算把玻璃瓶還回去就要六塊五。”
“我買到最後一根小美人魚吸管的時候,一個小孩死盯着我,惡狠狠地和我說浪費可恥,要是我買走但是不用就下海替愛麗兒當海的女兒變啞巴,我沒管她,還是買了回來。”
桑斯南垂着眼,又往前走了兩步,自顧自地說着,又将吸管插入徜徉在陽光下的橘子汽水。
玻璃瓶裏的橘子汽水被激出透明氣泡,咕嚕咕嚕的,通透又清爽的味道湧出來,将浸泡在海水裏的夏天沖刷成了橘子色。
“我覺得橘子汽水比酸奶更好喝。”
桑斯南停在離她一米遠的距離。望了過來,纖長眼睫上的水珠緩慢拉長,濕答答地滴落。
在這個應該适用于“人魚公主”稱號的語境裏,她将橘子汽水舉到她面前,言簡意赅地說,
“你別讓我當海的女兒了,游知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