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陳聲抵達指揮中心時, 人還在走廊上, 就聽見會議室裏的聲音了。
呂新易與三隊的人素來不和, 這回是把這不和發揮得淋漓盡致。
“張主任, 這事有我的責任, 我絕不推卸。但事情鬧成現在這樣,要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那我也是不敢擔的。”
淩書成冷笑, “你是想讓我們三隊跟你一起擔責任, 是吧?”
“犯了錯自然要擔責任, 沒錯的話,我想讓你擔也沒法擔。”
“你還有理了你?要不是你, 我在現場需要支援的時候, 會一個人都找不着?” 淩書成怒聲質問, “路知意才來基地幾個月,呂新易也是上半年才來的, 他們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懂?你缺人手使,找誰都行, 就是不能找我們三隊!海上救援有兩個支隊,陸地協作也有倆隊, 就我們飛行救援的只有一個隊, 能駕駛飛機的更是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你把人調走了,我們怎麽出任務?”
呂新易:“哦,我算是聽出來了。淩副隊長的意思是, 就你們三隊的人比較金貴、比較高人一等,基地其他隊的都是不中用的,就只有協助你們的份,是吧?沙灘上那麽多傷員,個個危在旦夕,我要是不找人支援,你們把人救回來也是等死。就算我們陸地協作的不值錢、不重要,那些傷員難不成也不值一提?”
淩書成:“你少胡說八道,我沒那個意思。這事我對事不對人,你随意調派人手,就是你的不對!”
呂新易很是淡定:“非常時期非常處理,我自認我的決策沒有問題,救人為先。”
會議室裏吵得不可開交。
呂新易振振有詞,起初說自己願意擔責任,可說着說着,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他連決策都沒錯,後續有什麽錯?後續送人去醫院,不都是三隊的人在做?既然決策沒錯,那就是過程出了岔子。
他正說着,會議室半掩的門被人敲響。
陳聲站在門口,一臉平靜,擡手在門上輕叩兩下,指節與門板碰撞,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張主任,李主任。”
指揮中心的主任都在裏面了。
政治處的劉建波是和陳聲一塊兒來的。
呂新易被打斷了。
李主任颔首,“來了?都坐。”
劉建波掃了一眼在場的人,“大老遠就聽見這裏鬧嚷嚷的,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非得用吼的?”
他的視線停留在呂新易面上。
去年會計處那年輕姑娘被這家夥弄懷孕,又被指使着去堕胎,後來因為膽子小,不敢動手術,瞞着呂新易偷偷去了醫務室,求柏醫生給她開點藥,想要藥流。
藥流的風險極大,對身體傷害更大,要不是柏醫生攔着,那姑娘恐怕還真要這麽幹了。
柏醫生從她嘴裏撬出了罪魁禍首的名字,問她:“你倆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願,男歡女愛,再正常不過。既然有了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什麽還要打掉?”
那姑娘面色蒼白,“他說他還年輕,需要奔個前程,這會兒不适宜結婚生子。”
“所以就讓你把孩子打掉?還讓你自己來打?”
“他今天值班,沒法走……”
結果當天下午,柏醫生想去訓練場找呂新易談談這事,就發現他人不在隊裏。一問之下才得知,呂新易今天休假,待在食堂裏和別的人在打牌呢。
柏醫生當時就氣炸了。
這不是人渣嗎?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騙着哄着讓人去做人流,自己居然樂呵呵和人打牌!
她一氣之下就把事情捅到了政治處,想要治治他這私生活不檢點的人渣。
可呂新易對那姑娘無情,姑娘卻對他有情有義,哭着跟劉建波說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不怪呂新易。
輪到劉建波與呂新易談話時,卻得了個推卸責任的回答。
呂新易說:“那天是我喝多了,人事不省,她主動勾搭我。劉主任,我這人一向膽小,絕對不敢胡作非為。”
他的确膽小,來基地七年了,身為隊長,最危險的任務永遠交給隊員。
出了事,挺身而出的是個姑娘,而他除了推卸責任,旁的就是狡辯。
事情到最後,是那姑娘哭着辭職,隔天就走人了。
柏醫生說得對,男女之間那點事,你情我願,旁人哪怕替姑娘不值,也沒辦法真做什麽。畢竟那姑娘自己都不跟呂新易計較,政治處也沒法真處罰他什麽。
說他私生活不檢點?
基地可沒這規矩,說進了隊裏就得了斷紅塵當和尚。
最後只能私底下給他個警告,然後就放他走人。
可劉建波知道他是這種人,早就看不起他了,當下在指揮中心裏,看他的眼神就很冷淡了。
陳聲看都沒看呂新易一眼,語氣平平道:“第三支隊陳聲報道。”
李主任點頭,“你來了也好,你是隊長,這事有你在場更好。”
呂新易笑了笑,“恐怕陳隊來了也起不到什麽作用。事情發生的時候,原本就是淩副隊長在指揮,陳隊遠在市中心開大會呢,既不知道現場是個什麽狀況,也幫不上忙。”
陳聲淡淡地說:“我看不一定。不在現場,出任務是幫不上忙,但我的人被某些小人暗地裏使絆子,還是我本人在場比較好。”
呂新易被噎了一下,氣也上來了。
“陳隊好大的本事,人不在現場都跟開了天眼似的,動不動就知道有人給你們使絆子了。我是不如你了,人在現場都被坑了一把,還以為都是一個基地的,哪怕不在一個隊裏,大家也是齊心做事。哪知道不是一個隊的人,還真不能亂用。沒準兒麻煩就找上門兒來了。”
陳聲的目光冷冷掃過去。
“既然知道不是一個隊的人,不能亂用,你還亂用什麽?”
“陳大隊長,麻煩你講講道理,我是為了救人才用的你家隊員。他們任務沒完成好,害得基地被人堵上門,現在還在外頭鬧,這難道怪我?”
李主任眉頭一皺,“好了好了,都別吵了,還嫌基地不夠丢人?”
陳聲側頭,“李主任,我有幾句話想問問我的隊員。”
李主任微微一頓,點頭,“你問。”
陳聲來得晚,确實有知道細節的必要。
陳聲就這麽孑然一身頂在最前頭,回頭看着插不上話,像倆犯了錯的傻瓜一樣被釘在原地的人。
“三隊行動時,你們的任務是什麽?”
路知意攥緊了手心,“原地待命,等候支援。”
“這話淩書成有沒有親口對你們說過?”
兩人點頭,“說過。”
陳聲瞥了眼呂新易,再問。
“呂隊來調走你們的時候,說了什麽?”
路知意答:“他說四隊要運送傷患去醫院,但人手不夠,要我們去幫忙。”
“你們沒拒絕,就這麽扔下自己的任務,去當司機了?”
“拒絕了,我和青山都說了不去,要等在原地待命,等候副隊的通知。”
“那為什麽最後還是擅離職守?”
“因為呂隊發火了,說沙灘上的傷員傷勢嚴重,繼續等下去會沒命,他命令我們立馬前去支援。”
呂新易的臉白了一點。
“陳聲,你這什麽意思?盡挑對自己有利的——”
陳聲壓根沒理他,從容不迫繼續問。
“運送傷員一向是四隊的職責,這麽多年很少出過什麽岔子,因為天氣因素、交通狀況都在可控範圍內。路知意,我問你,你們今天為什麽會耽誤傷員送醫時間?”
“因為我們不通路況,對路段也不熟悉,所以遇上大堵車。”
“不熟悉,難道不會向呂隊申請交通路況報道?”
馮青山答:“我們申請了,一路都在試圖聯絡呂隊,可他一直不接電話,對講機裏也不作任何反應。我們別無他法,車上的傷員又危在旦夕,最後只好根據手機地圖導航找去醫院——”
呂新易幾乎是搶白。
“胡扯!現場那麽忙,我聽不到對講機的聲音也是正常的。但你們也用不着這麽推卸責任,什麽全程都在試圖聯絡我,根本沒有的事!”
陳聲的視線落在他面上,嘴角一扯。
“有沒有這回事,查查通話記錄不就知道了?”
呂新易冷笑一聲,從制服口袋裏掏出手機,一把扔在會議桌上,“那你查啊,當着大家面查,我還怕你不成?”
陳聲笑了,“查通話記錄這種事,怎麽好勞煩呂隊?”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麻煩呂隊報一報你的身份證號,我們還是請移動公司查吧。”
呂新易臉色一白。
會議室裏又争執了好一陣。
基地外的事情被政治處暫時緩解了。
劉建波匆匆離去,要代表基地去醫院探望病人,慰問之餘,少不了要進行撫恤。
呂新易不肯擔責,強詞奪理也要給自己辯護。
他的理由是,他固然有工作上的疏忽,但犯下錯誤、耽誤時間的實打實的就是三隊的人。
陳聲冷冷地說:“我的人的确犯了錯,在呂隊的教唆下,抛下自己的任務,違背副隊的命令,擅離職守。我身為隊長,自會處置,絕不徇私。”
他眼眸沉沉地盯着呂新易,“但呂隊一心只惦記着自己,不僅耽誤別隊執行任務,自己的任務也執行得一塌糊塗,難道就沒錯了?你要是覺得自己沒錯,我來幫你數一數。第一,你随意調派三隊隊員,是錯。第二,路況報道不能及時傳達,是錯。第三,身為隊長,任務執行失敗不肯承擔責任,只會推卸責任,是錯。”
他淡淡地收回視線,“現在,夠清楚了嗎?”
呂新易咬牙切齒,“清楚,清楚極了。可要不是你自己隊規松散,沒有規矩,怎麽可能我一調派你的隊員,就能輕而易舉把這兩個蠢材調走?這事難道就沒你半點責任?”
會議室裏靜得像是被人按下靜心鍵了。
片刻後,陳聲說:“你說得對,沒有規矩,指令不達,這事我的責任。你擔你的責任,我為我的失誤買單,再公平不過。”
路知意心都揪緊了,想說話,卻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呂新易:“好,那指揮不當的過錯,我就擔了,怎麽處置就聽上面的。你呢?”
陳聲一動不動站在那,聲色從容:“上個月收到指揮中心的調令,要我三個月後調來中心。我自認能力有欠缺,做事不夠周全,還需要繼續在隊裏鍛煉。”
李主任和張主任都是一驚。
張書豪道:“陳聲,不要拿前途開玩笑!這事該誰承擔責任,就是誰的責任,你沒必要一個人擔下來!”
陳聲:“我是隊長,該我擔。至于隊員犯的錯,我們隊內自己解決。”
路知意壓根沒想到失态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開口叫他:“隊長——”
“不到你說話的時候。”他淡淡地瞥她一眼。
淩書成在一旁急得要命,“我是代理隊長,當時是我的錯,用不着你來擔!我自己來!”
“你也閉嘴。”陳聲眉頭倏地皺起來,眼神冷冽地盯着他。
全場鴉雀無聲。
中心的兩位主任面面相觑,最後張書豪說:“你們先回去吧,如何處理,我們會跟上面彙報,讨論後公示。”
陳聲帶着三人離開指揮中心時,全程一言不發。
淩書成一路誠誠懇懇認錯,“都是我的錯,指令傳達不夠堅定,他倆才一時不察着了呂賤人的道。我錯了,他倆也錯了,但錯得最離譜的是呂新易。你要是有啥教誨,這會兒就說吧,咱們認錯,但你不該把自己也拉下水來。”
一邊說,他還一邊朝路知意和馮青山擠眉弄眼,要他倆一起道歉。
陳聲壓根兒沒理會,停在訓練場,只說了一句:“每人三十圈,跑不完,今晚不用睡。”
淩書成一驚,“三十圈???”
“四十。”
“喂你這是不是——”
“五十。”
“五十也——”
“六十。”
淩書成剛要張嘴,被馮青山和路知意一把捂住了嘴。
路知意身姿筆直,一絲不茍答了句:“是!”
兩人拖着淩書成就開始跑圈。
六十圈,一圈不少。
累了就用走的,走一段平複完呼吸繼續跑。
跑完時,已是淩晨兩點,三人均是滿頭大汗、衣服濕透,就跟腦門上頂了只水龍頭似的,合都合不上,嘩啦啦直往下冒水。
狼狽至極。
陳聲一動不動站在跑道旁,眼睜睜看着三人要死不活跑完全程,一個字都沒說,一點水都沒放。
跑完時,不分男女,悉數倒在了跑道上,動彈不得。
肺裏仿佛針紮,身體陷入極度疲倦的狀态,快要脫水了,快要暈厥了,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着,可路知意只能癱在那裏,除了呼吸以外,別的功能仿佛都喪失了。
路燈還亮着,一盞一盞,昏黃孤獨。
蚊蟲聚集在燈泡周圍,一圈一圈繞着,不知疲倦。
她閉着眼,只想在此地長眠。
滿心愧疚。
都是因為他們不懂規矩,連累了整個隊,更連累了陳聲。
六十圈其實也少了。
身體停止了運動,可大腦裏紛繁蕪雜全是雜念。
直到眼前的路燈光被什麽擋住,她整個人陷入一片陰影當中。
睜眼,陳聲站在她面前。
他把手遞給她,說:“起來。”
她看見他平靜的臉,眼眶忽的一酸,“你走吧,讓我在這兒清醒清醒。”
他看她片刻,“這是幾個意思?”
“犯了錯,需要好好反省。”她吸吸鼻子,“我不知道你要去指揮中心了,要是你真因為我去不了——”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陳聲看着她泛紅的眼眶,淡淡地說,“就算沒有今天這事,我也會找機會跟指揮中心說,我不會離隊。況且今天你是有錯,疏忽職守,不聽命令,但我也有錯。我不是意氣用事才替你們擔責任的,是我這個做隊長的教導不夠,沒有事先跟你們說清楚遇到突發情況該如何應對,才出現今天這種情況。”
路知意的重點不在後面。
她怔怔地望着他,“為什麽不去指揮中心?”
去了那裏,就在也不用出任務,再也不用風裏來雨裏去,一切只需要用腦子,而不必身犯險境,基地裏每一個人的最終目标就是進入那棟大樓。
為什麽不去?
陳聲就站在夜色裏,夜幕低垂,燈火昏黃,小飛蟲繞在他背後亂糟糟飛着。
可他安靜而挺拔。
面容已有些模糊不清,可眼神裏卻有着不動聲色的力量。
他說:“何必問?你知道原因的,路知意。”
她的熱淚一下子湧了上來。
她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她知道那個原因。
在她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戰士以前,他是不會離去的。
前途算什麽?安穩算什麽?
為了她,他連救援隊都來了,還貪圖什麽前途、期盼什麽安穩?
她撐着地爬了起來,抹着眼淚對他說:“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蠢蛋!”
他看她狼狽的模樣,滿頭的汗珠,“你到今天才意識到這一點,确實是很蠢了。”
他伸手去拉她,無視一旁的兩具“屍體”,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淡淡地數給她聽:“身在福中不知福,在中飛院時把我推開,已經很蠢了。等你三年,這時候才來找我,更蠢。來了基地還沉默是金,不知道第一時間讨好我,蠢到家了。”
他側頭看她一眼,“你說你蠢成這個樣子,我要怎麽離隊,怎麽去指揮中心?”
路知意用力擦了把臉,點頭,“你說得對,我真蠢!”
她咬咬牙,“隊長,我發誓我從明天開始會更努力的!”
“努力幹什麽?”
“努力訓練!”
他搖搖頭,“愚不可及,無藥可救了。”
到這份上還在說訓練。
他在說愛她,她在說工作。
陳聲無比心疼自己。
可他清楚,她知道他對她的擔憂與不放心,他愛的那個路知意,一向是個女戰士。犯了錯,她會原地爬起,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更上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