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去濱城之前,路知意往家裏打了個電話。
她要去海上飛行救援隊的事情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在家裏掀起軒然大波,路雨和路成民都驚呆了。
“為什麽好端端的要去什麽飛行救援隊?那得多危險啊!”路雨急切地問,“就簡簡單單開飛機不行嗎?那麽多航空公司,随便去一個不成嗎?”
路知意一頓。
當初政審作假的事情露陷,記過也好、校招失利也好,她都統統瞞了下來。家裏幫不上忙,說了也是瞎操心一場。
如今……
“小姑姑,我是我們年級最厲害的,飛行執照考試是最早通過,成績也是最好的。我們院長在畢業典禮上說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對不起了蜘蛛俠,借用一下你的臺詞,沒付版權費請你多多見諒。
“平庸一點的人就做平庸一點的事,像我這種很厲害的人,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多付出一點。”
哎,長這麽大第一次說這麽不要臉的話。
路知意忐忑不安地編了一堆理由。
路雨開着免提,聽半天,沒吭聲,把電話遞給路成民,“你來。”
哪知道路成民沉思片刻,接了電話就說:“爸爸覺得你長大了,思想越來越成熟了——”
話還沒說完,手機被一把搶回來。
路雨急了:“讓你說說她,勸她別去幹那麽危險的事,你誇她做什麽?”
路知意在這頭都笑出了聲。
一個消息抛下去,家裏平地一聲雷。
一個是父親,一個是養她成人、情同母女的姑姑,作為長輩,無論如何不希望孩子在危險的崗位上工作。但在這種時候,女性和男性就體現出了差別。
路成民勸歸勸,卻覺得女兒的選擇也值得尊重、值得鼓勵。
路雨只能捶着胸感嘆,“成,成成成,這還不是我的女兒,我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電話給你,你的女兒,你說了算!”
路知意哭笑不得,她沒想到這消息一出口,家裏的兩人先鬧騰起來,根本顧不上來念叨她。
她只能耐着性子跟小姑姑說:“其實這一行也沒你想象中那麽高危,這就跟消防員、武警似的,大家都有防護措施,行動也有上級指揮,哪有那麽容易出事?再說了,哪一行沒有風險啊?要是做事不小心,當廚師也能煤氣中毒,掃大街也會出車禍,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個鬼啊!”路雨腦仁疼,“你上哪學的這麽多歪理?”
上哪學的?
路知意一頓,苦笑兩聲,大概是和陳聲學的吧。
這一通電話打了很長時間,挂斷時,路知意嗓子都冒煙了,好歹是暫時安撫住了家中兩人。路成民的思想覺悟更高,她覺得讓他去磨一磨路雨,這事差不多也就告一段落。
就在去濱城的前一天,武成宇又攢了個局,說是臨到分別,來個送別會。
“大家好歹四年同窗,這就要各奔東西了,還是好好道個別吧。”
這一幕挺眼熟的,畢竟三年前的同一個時間點,他也攢了個局,為陳聲和淩書成送別,如今又到了給自己送別的時候。
路知意第二天要去坐高鐵,不敢喝酒,但武成宇在電話裏一個勁讓她去,盛情難卻,只得打定主意,最多去坐坐,早去早回,絕不沾一滴酒。
沒想到的是,武成宇居然當衆跟她表白了。
酒杯一舉,傻大個喝得個七葷八素的,借着酒意上頭,站起來就說:“路知意,我喜歡你好久了,你,你——”
衆人屏息。
武成宇面紅耳赤,好半天憋出來一句:“你敢不敢做我女朋友?”
全場爆笑。
連路知意都忍不住一邊尴尬一邊笑,感激于他的另眼相待,卻又不得不與他說個明白。
武成宇急了,“你,你別說話,你要是答應做我女朋友,就點頭,不答應的話,就喝了這杯酒!”
路知意:“……”
嘆口氣,她從他手中接過那杯酒。
武成宇面如菜色,失望至極。
哪知道路知意接了酒,并沒有喝,而是往桌上一放。
這下子武成宇又由悲轉喜,不喝酒,那就是答應了!他整個人激動得面紅耳赤。
可路知意擡頭卻說:“不好意思,明天我要去趕高鐵,有個面試,這酒我本來該給個面子喝下去的,但為了不誤事,只能先以茶代酒了。”
她從一旁拿過自己的冰紅茶,敬了敬武成宇,“敬主席這些年來為大家的付出、對我的照顧,哪怕今天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希望将來的路上,你也能順順利利。”
武成宇垂頭喪氣,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這結果也在預料之中。
他一早知道,路知意和陳聲有過那麽一段,就算分開了,也不太可能投入他的懷抱。不是他妄自菲薄,實在是……
那句詩怎麽說的來着?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擱路知意身上,就成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陳聲不是人。
他武成宇在她眼裏,仿佛根本不是一個男人!
悲痛欲絕的武成宇喝了個酩酊大醉,拿着話筒撕心裂肺唱着:“我知道他不愛我,他的眼神說出他的心。”
路知意扶着額頭,“大家玩開心,我明天要早起,這就先回去了。”
可走出KTV,踏着盛夏的燥熱的風,她又忍不住笑出聲來,笑着笑着,一旁走過一對情侶,女生指着天上對男生說:“你看,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
路知意下意識仰頭,望着滿天星辰,笑意一滞,慢慢地嘆了口氣。
仿佛自從那一年後,她就再也見不到那麽亮的星星了。
哪一天的星星都比不上那一夜的亮。
哪個人都比不上——
她低下頭來,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終于又要見面了。
最近隊裏有古怪!
衆人發現淩書成和陳聲老往政治處跑,基本上是淩書成先跑,陳聲一見他沒影了,眉頭一皺就跟了上去。
辦公室裏,劉主任很無語。
第三支隊的淩書成三天兩頭往他這跑,關鍵跑來了又不說正事。
“主任,您這窗臺髒了,我給您擦擦吧。”
“喲,水涼了,主任,我給您打壺熱水去吧?雖然天熱,但老喝涼的對身體不好。”
“主任,最近是不是到了招人的時候?簡歷多嗎?有沒有什麽好苗子?”
劉建波指指大門,“沒事別瞎搗亂,趕緊出去,上班時間唠什麽磕?”
下一秒,陳聲及時出現,拎着淩書成往外走,“不好意思,劉主任,這家夥今天吃錯藥了。”
可淩書成賊心不死,一有功夫就往辦公室跑,終于叫他逮着桌上那幾疊簡歷了,唰唰抽出路知意的,往劉主任面前一擺。
“老劉,走個後門成不成?我這師妹人美歌甜性格好,不招可惜了!”
劉建波扶了扶眼鏡,面無表情看着他,“你當我這是藝術團?”
“招個師妹,有利于基地團結,俗話說得好,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淩書成話沒說完,被又一次出現的陳聲一把拉出了門。
這一回,陳聲壓根顧不上和劉建波道歉。
被狠狠拉出門的那一瞬,淩書成有預感,陳聲這回是真生氣了。
兩人插科打诨多年,即便是如今陳聲成了隊長,兩人也沒有上下級的尊卑之分——當然,淩書成并不是個傻子,分得清工作與私人生活,工作時,隊長就是隊長,他絕不會有半句反駁。
可這次,陳聲把他一把推到牆上,面色陰沉地問他:“你幹什麽,淩書成?”
“我跟主任說說,把路知意給順順利利弄進來啊。”
“你吃飽了撐的?”
“我怎麽就吃飽了撐的?你敢說你不是盼着她來?幾年前就開始為她未雨綢缪,現在她要來了,你還裝什裝啊!”
陳聲一臉不耐,只想一拳揍過去。可他忍了。
“她進不進得來,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只能看她自己的本事。”
淩書成眉頭一皺,“那她要是又卡在政審那關了呢?”
“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你以為你開口就有用了?”陳聲冷冷地說。
淩書成嘲諷地笑了兩聲,“我他媽真看不懂你,行百裏者半九十,都做到這份上了,最後又止步——”
“看不懂就算了,用不着看懂。”
陳聲平靜地站在那,最後瞥他一眼,“別讓我逮到下一次,你再往政治處跑一回,你試試看我會不會寫報告說你玩忽職守。”
“我操——”淩書成的髒話才剛出口,堪堪看見陳聲離去的背影。
一肚子邪火沒處發。
氣死個人。
陳聲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幾步走過轉角處,站在三樓的走廊邊上,窗外就是一片平靜蔚藍的海。
海風拂來,帶着夏日的燥熱與南方的濕意,鹹得像是要在皮膚上留下一粒粒細碎的鹽。
濱城終日沐浴在陽光下,動不動就是湛藍的天、燦爛的紅日。
陽光照在他小麥色的皮膚上,閃耀着健康的光芒。
他靜靜地站在那,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她不會希望她能進來只是因為有人走了後門。
她那麽驕傲,骨子裏要強至極,哪想看見淩書成在背地裏替她說好話?那個人,做什麽都想靠自己,半點歪主意都不願意有。他就沒見過比她更拗更蠢的人。
笑到這裏,他自嘲地笑了笑。
不,事實上比她更拗更蠢的還有一個,不然也不會一頭栽進她的坑裏,摔得個頭破血流都爬不上來了。
周一,濱城又是一個豔陽天。
路知意輕裝上陣,就拎了只背包踏出動車站,咬牙打了輛出租車,“去中國南海海上救援基地。”
人生地不熟的,還趕時間,雖說這會兒離約定的下午兩點還有三個鐘頭,她也不願意走彎路。
不早點找到地點,她心裏不安。
上了出租車,路知意才覺得自己是真的到了祖國的最南邊。
車窗外蒼穹蔚藍一片,太陽熱辣,空氣潮濕,明明看不見海,卻總覺得鼻端萦繞着鹹濕的氣味。
窗外走路的人、騎車的人,個個都是深色皮膚,沿海地帶的人有自己獨特的樣貌特征,她說不清到底是什麽特征,但一眼就看得出來。
司機操着很有地方特色的普通話,友好地問她:“來旅行嗎?”
她一頓,笑了,“我看着不像本地人?我還以為我一只行李都沒拿,應該不像外地來的。”
司機咧嘴一笑,被深色皮膚一襯,牙齒白得亮晶晶的。
“你皮膚這麽白,哪像本地人?”
路知意一愣。
她皮膚白?
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朝後視鏡裏看了看,啞然失笑。
四年了。
從她離開大山、學會防曬那一天起,四年時光匆匆而逝。
高原紅不見了。
小雀斑沒有了。
就連曾經的小麥色皮膚都養白了不少,雖無法跟土生土長的蓉城姑娘相提并論,但跟這裏的本地人一比,确實是白得發亮。
她問司機小哥:“從這到救援隊大概要多長時間?”
小哥笑着說:“還早呢,半個多小時。”
“那我先眯一會兒,你開着。”她微微一笑,打算閉目養神,再琢磨琢磨一會兒面試的注意事項。
說來奇怪,其實她并不怎麽緊張。
以前大考前,蘇洋常說:“你瞎緊張什麽啊?學學我啊,逢考就念三遍,老子腦袋靈光,心中不慌。”
那時候她總是笑個不停,笑完繼續緊張。因為成績對她來說很重要,她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
可是如今——
如今的路知意,已經不是曾經的高原少女。
她眯了一會兒,時間在當下仿佛變得格外短暫,半小時一眨眼就過去。
下車後,她驚訝地看見那片偌大的基地,和基地對面一望無垠的海,竟然就在這?就在海邊?
那片基地是藍白色建築,大門上寫着基地名稱,往裏一瞧,進門處是一大片翠綠的草坪,再往後是無數建築。
她拎着背包,孤身一人站在太陽底下,腳下是被日光炙烤得滾燙的沙灘。
站了好半天,仿佛也沒覺得熱。
看着看着,路知意驀地一笑。
她喜歡這個地方。
既然找着地方了,也不急着進去,畢竟離面試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
路知意在附近走了走,海邊的居民建築是低矮小樓,個個都是鄉間小別墅似的,一棟粉色,一棟藍色,一棟白色,一棟淺綠……五彩缤紛,煞是好看。
樓與樓之間是狹窄的小巷,路也不太平坦。
濱城位于祖國最南邊,經濟不夠發達,但旅游業蒸蒸日上。這份野趣配上大海的豪邁,當真有幾分味道。
她在附近找了家面館,坐下吃了碗面。
海鮮面。
面色黝黑的老婆婆操着方言對她說了幾句話,她聽不太懂,一旁有當地的顧客替她翻譯:“阿婆說,這是今天早上天不亮她兒子剛剛捕撈回來的,最新鮮的蛤蜊和章魚呢!”
路知意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給阿婆比比。
阿婆也笑了,滿面皺紋,條條都在說着歲月無限好。
吃完面條,她又在附近晃了晃,這裏瞧瞧,那裏看看,就連地上血紅一片的槟榔痕跡都叫她覺得特別好。
小孩對着牆角撒尿,可愛。
瘦瘦的野貓從垃圾桶裏一躍而出,跳上房頂,可愛。
天也可愛,地也可愛,人也可愛,總之就是很可愛。
她一路笑着,看時間差不多了,這才掉頭往基地走。
總有一種人還沒來,心就先安定下來的感覺。
路知意在基地前臺登記後,被引着往面試的地點走。她一路走,一路看,走到三樓走廊時,樓下的空地上有一群人跑步而過,個個穿着白色短袖制服,深藍色長褲,頭發都剃成了板寸,看着精神抖擻的。
她一陣熱血沸騰,就好像網上的圖片活了過來。
引她去政治處的值班男隊員笑了笑,介紹說:“這是我們第三支隊。”
“這裏還分支隊嗎?”
“當然,第一、二支隊負責航海救援,第三支隊負責飛行救援,四、五支隊是陸地協作。”
他這麽一說,路知意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悸動。
朝外一望,那群年輕男生很快跑過了空地,消失在視線裏。可她笑容一滞,忽然走到窗口,用力探頭望去。
第三支隊,海上飛行救援。
飛行支隊!
她睜大了眼睛,想在人群裏找到那個人的身影,可是沒有他。她找來找去,那裏都沒有他的影子。
那群人很快消失了。
值班隊員問她:“怎麽了?有什麽事嗎?”
路知意這才回過神來,很快收回視線,“沒,沒有。就是想看看大家是怎麽出任務的。”
隊員笑了笑,“放心吧,等你通過面試,這些都會有人一一教你。”
路知意也笑了,“你怎麽知道我能通過?”
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子笑了笑,路出一口大白牙,“我們這兒從來沒進過女隊員,連個投簡歷的女人都沒有,今年知道有個女同行來面試,所有人都準備好拉起橫幅迎接你的到來了。你放心,政治處對我們男同胞是有點苛刻,但是對于百年難得一見的姑娘家來說,絕對是溫柔體貼多加照顧。”
路知意:“……”
又窘又想笑,憋得很艱難。
男隊員停在門口,指指辦公室,“我們劉主任和另外兩個協助面試的支隊長都在裏面了,進去吧,別緊張。”
路知意點點頭,沖他感激一笑,“謝謝。”
男隊員對她照顧有加,還好心替她敲了敲門,聽見裏面那句“進來”後,推開門,用嘴型比了比:“加油!”
路知意唇角帶笑,昂首挺胸踏進辦公室。
下一秒,腿一軟,險些跪下。
海邊空間大,地方不要錢,辦公室也挺大的,有半個教室那麽寬敞了。三個面試官齊刷刷坐在那,目光整齊劃一地向她投來。
路知意誰也沒看見,就看見了左手邊第一個。
只一眼,笑容沒了。
再一眼,恨不能拔腿就跑。
成熟強壯版陳聲,面無表情坐在那,淡淡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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