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最長的莫過于時間,因為它永遠無窮盡,最短的也莫過于時間,因為我們所有的計劃都來不及完成。
——伏爾泰
趙泉泉與唐詩在校外步行街的咖啡館見了面。
兩人面對面坐着,唐詩先到,已經點了一杯杏仁拿鐵,捧着杯子自在地坐在卡座上,漫不經心地說:“我口渴,就先點了,你要什麽,現在點吧。”
趙泉泉看都沒看菜單,直接對服務員說:“一杯焦糖瑪奇朵。”
唐詩撲哧一聲笑出來。
趙泉泉一頓,朝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卻聽她含笑說:“別誤會,我不是笑你。就是小時候看過一個臺灣偶像劇,總覺得自從電視上播過之後,身邊的女生十有八九會點焦糖瑪奇朵,就算對咖啡不怎麽了解的人,走進咖啡館也能報出這個名字。”
兩個年輕的女生對坐着,碰杯的人妝容精致、打扮入時,而另一個素面朝天、穿着普通。
面對唐詩似嘲非嘲的玩笑話和眼裏毫不掩飾的審視,趙泉泉臉色一變,幾乎想起身而走。對面的人看不起她,眼裏有赤裸裸的輕蔑。她何必留在這裏看人臉色?
可寝室裏還有等着看她笑話的人,想回也回不去。
唐詩用塗着大紅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說吧,路知意怎麽了?”
趙泉泉攥着手心,沉默片刻,強壓住離開這裏的心情,終于擡頭對上唐詩的目光。
窗外的太陽逐漸西沉,咖啡館裏暗了下去,又無聲無息亮起了燈。
年輕女生對坐着,眼神明明滅滅,嘴唇一開一合。
拿鐵空了。
焦糖瑪奇朵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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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直到臨走時,趙泉泉也一口沒動,仿佛為了證明什麽,為了賭氣,她付了那杯咖啡的錢,卻滴水未占到最後。
天邊暗了下去,萬家燈火亮了起來。
咖啡館裏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
趙泉泉說完話,站起身來,說:“我先走了。”
唐詩的眼裏流光溢彩,仿佛中了大獎一般,彎起唇角問了句:“別急啊。對了,你叫什麽名字?趙——什麽來着?我記得你姓趙,是吧?”
都要作別了,才記起要問一句她的名字。
趙泉泉站在原地看着她,忽然間有些好笑,又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是荒唐。她在完成報複路知意的第一步,可這第一步踏了出去,卻只有屈辱,沒有喜悅。
她清楚地知道,哪怕她告訴了唐詩自己的名字,也不過是換來下次相遇時的又一句:“對了,你叫什麽名字?趙——什麽來着?”
這樣的對話,她在上次KTV與部門衆人聚會時,就聽唐詩說了好幾次,對象是部裏不同的人。
唐詩在等待她的回答,她頓了頓,只回答一句:“反正告訴你你也記不住,還是省略這個步驟吧。”
說完,趙泉泉心煩意亂地離開了。
路知意過了一個兵荒馬亂的周末。
周六就這樣在床上悶頭躺了一整個下午,外加一晚上,時而睡,時而醒,半夜裏睜眼望着月光慘白的窗外,一動不動。
周日起了個大清早,去了圖書館。
她把自己埋在書裏,枯燥的理論,無邊的題海,仿佛醉心于學習就能世界美好、內心和平。
蘇洋看她不對勁,問了好多遍發生什麽事情了,路知意一再搖頭。
趙泉泉最終回了寝室,一言不發睡覺,第二天起個大清早,從早到晚都消失掉,直到夜裏該熄燈了,才又回來睡覺。
她回來得晚,大家都睡着了,結果被她開門關門的聲音吵醒,又不得已各自在床上聽着她于廁所裏嘩啦啦洗漱了好一陣。
她爬上床時,蘇洋還刺了她幾句,“敢情這寝室裏躺了三具屍體,權當不存在就行了?”
趙泉泉破天荒沒有還嘴,一聲不吭躺下了。
蘇洋哼了一聲,翻個身,不再說她。
黑暗裏,她看着路知意的床,路知意看着窗外的月亮,誰也沒說話,誰也沒睡着。
周一大清早,趙致遠從電梯裏踏出來,一路往黨委書記辦公室走。路上遇見大一輔導員劉鈞寧、教務處主任,一個個都跟他打招呼:“喲,趙書記來得早啊!”
他斜眼看着這些揶揄他的人,“哪有您早啊?這都拿着文件去打印室了,怕是天不亮就跑來幹活兒了吧?”
劉鈞寧笑嘻嘻:“是啊,要不您跟校領導彙報彙報,讓他們給我加工資?”
趙老頭:“想得美!”
他含笑走到辦公室門口,拿出鑰匙開了門,剛要擡腿進去,忽然看見地上有只黃色信封,腳下一頓,撿了起來。
劉鈞寧拿着一摞文件,随意地看了眼,忽然一愣,站在原地不動了。
“什麽東西?”
趙致遠翻來覆去看了看信封,“沒署名。”
劉鈞寧:“又是匿名信?”
趙致遠回頭看他,“又?怎麽,你收到過匿名信?”
劉鈞寧點頭,“上個月收了一封。”
“說什麽來着?”
“有人舉報我們年級第一,說她寝室有價值不菲的護膚品,請求學院撤銷她的貧困生助學金,停止資助。”
趙致遠表情一頓,“年級第一?就是那個叫路知意的姑娘?”
“是啊。”劉鈞寧說,“我把她叫來了解了一下情況,确認沒什麽違反規章制度的事,就讓她平常注意一點,也沒跟您說這事。都是小事情,用不着麻煩您。”
“行,我知道了。”
劉鈞寧笑了笑,揚揚手裏的文件,“那我先去打印東西了。”
趙致遠點了點頭,一邊拆信封,一邊往辦公桌後走,才剛剛坐下,堪堪看了幾行,臉色一頓,又猛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門口,高聲叫住已經走到走廊轉角處的人,“劉鈞寧!”
劉鈞寧一頓,回頭詫異地看過來,“啊?”
趙致遠招手,神情凝重,“你先回來,看看這封信。”
周一中午,十一點四十五,上午的課正式結束。
趙致遠撥通陳聲的電話,那邊響了八九聲,才終于有人接,接通了也不說話,就這麽沉默着。
趙致遠:“陳聲,吃完中飯,到辦公室來一趟。”
陳聲又沉默了片刻,才說:“我不在學校。”
趙致遠一怔,眉頭皺了起來,“你周一課滿,不在學校在哪裏?你小子逃課?”
陳聲沒說話。
趙致遠換了只手拿手機,這會兒沒工夫跟他扯這個,直奔主題:“不管你在哪,現在趕緊回學校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談。”
陳聲的聲音像是一汪死水,“有什麽事情不能在電話裏說嗎?”
趙致遠氣得拔高了聲音:“能在電話裏說,我還會非要你來辦公室?”
“我病了,想跟您請一周假。”陳聲語氣平平,“麻煩您批一下,假條我讓淩書成來幫我簽字——”
“陳聲!”趙致遠人在辦公室,從辦公桌後猛地站起身來,“你現在,立刻,馬上回學校,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關路知意的家庭背景,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情況一一彙報給我。”
電話那頭瞬間沒有了聲音。
片刻後,趙致遠聽見陳聲低沉地應了一聲:“好。”
然後就挂了電話。
陳聲踏出卧室時,魏雲涵在家,一聽見他打開反鎖起來的房門,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問他:“餓了?喝點粥?”
陳聲頭發淩亂,三天沒打理,下巴上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青色胡茬。他穿件随手拎出來的白T恤,套在身上就往玄關走。
“不喝。不餓。”
魏雲涵一愣,跟了過來,“你去哪?”
“學校。”
“胡鬧!燒都沒退,去學校幹什麽?”魏雲涵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眉頭一蹙,“你都這麽大個人了,別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陳聲抽回手,平靜地說:“趙老頭讓我去一趟學校,把請假手續辦了就放我回來。”
魏雲涵審視他片刻,淡淡地反問:“是嗎?”
他知道母親看穿了他的謊言,沉默着開了門,“……我去一趟,請完假就回來。”
魏雲涵沉默地站在那,最終點了點頭,“我把粥熱着,早點回來。”
陳聲看看她,“好。”
他推門而出,轉身關門,看見母親漸次消失在門後的面龐,忽然有一陣茫然的心酸。
這三天他都做了些什麽?
他頹了三天,父母就陪他煎熬了三天。
他洗冷水澡,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發高燒到說胡話,魏雲涵小心翼翼請假看着他,陳宇森說:“我們給你時間,等你想通。”
他站在電梯裏,被那充沛刺眼的光線照得無處遁形,只能閉上眼睛。
想通?
想通什麽?
睜眼閉眼都是她站在日光底下,一口一句假的。
可笑的是,就連這樣,他也在聽到趙老頭說出她的名字時,下意識拖着這具行屍走肉站了起來,掙紮着要去學校。
陳聲沒開車,去小區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去學校。
半小時後,他抵達書記辦公室。午後的教學樓安靜空曠,在校的師生都在午休,他從電梯裏走出來,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回蕩在四通八達的走廊上。
恍惚中記起某個午後,他在這等待電梯,叮的一聲,門開了,正欲進去,就看見那時候還結着梁子的高原女生。她擡頭看見是他,一怔,滿臉“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表情。
“接過。”那時候,她不鹹不淡敷衍了一句,側身擠出了電梯。
他卻偏偏擋住她,“你跟誰說話?”
她靜靜地與他對視片刻,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嘲諷地又加了句:“……師兄?”
他這才心滿意足踏進電梯,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發笑。
那些場景仿佛就在昨天,卻叫他想起來時笑都笑不出來。
他像個傻子。
這一刻才發覺,其實最可笑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他。
而更為可笑的是,他昏昏沉沉去了辦公室,聽聞趙老頭在桌後說出了路知意父親坐牢的真相,要在他這裏得到核實,他模模糊糊想着,哈,路知意,你的騙子面目終于大白于天下了。
可開口卻是一句:“問我幹什麽?政審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鮮紅的公章,你不信,扭頭去信——”目光落在桌上攤開的信紙上,“龌龊小人的舉報信?”
趙致遠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陳聲,你們倆關系非比尋常,這事你應該知道實情。如果你真為了她好,就把事情說出來,否則這事不可能善罷甘休。萬一到了學校親自去地方上核實的地步,就輪不到我來做主了。”
晴了好多日的天在這日午後陰了。
夏日的漂泊大雨黃豆般落下來,砸在地上擲地有聲,仿佛要把水泥地都砸出坑來。
路知意上課上到一半時,接到來自輔導員的電話,要她去辦公室一趟,她上課時沒帶傘,只能冒雨往辦公樓跑,一身淋得透濕。可她跑在雨裏,起起伏伏的卻是胸腔裏那顆心,她似有預感,這一趟也許很艱難。
她匆匆跑進辦公樓,保安喝住她:“往哪兒跑呢!把水都抖幹淨再進來!沒看見保潔員一個勁兒在打掃嗎?”
她只得定住腳,胡亂抖了抖身上的水,又拔腿往電梯裏跑。
摁下四樓按鈕,她不安地站在空蕩蕩的電梯裏,再擡頭時,看見門開了,陳聲站在那。她眼前一花,心跳一滞,仿佛回到上個秋日,學校裏的銀杏都黃了,而她在同一個地方與他打了個照面。
路知意怔怔地仰着頭,卻見他低下頭來望進她眼裏,扔下了這個夏日他與她的最後一句話:“路知意,皇帝的新衣到底騙了誰?”
這是這個夏日他們的最後一句對白,也是整個學生時代的終止符。那段好不容易行過千山萬水才得以成全的感情,因為他們太年輕、都懷揣着一顆不安分的自尊心而被就此擱置。
路知意機械地走出了電梯,聽見門在身後合攏,再回頭時,哪裏還有他的身影?
那天下午,路知意沒有再回到教室繼續上課,第三四節 課也缺席了。
她先後去了輔導員辦公室、黨委書記辦公室,渾渾噩噩度過了一整個下午,在陳述真相與直面現實中來來回回。說到往事時,眼前模糊了又幹,有滾燙的熱氣飛快地凝聚起來,卻終究沒有一滴彙成淚水掉下去。
她沒哭。
事實上人類強大如斯,自我調控能力登峰造極,折磨她這麽多年的往事早已不會令她想起來就落淚了。如今折磨她的,只有眼前這一件事,她頭腦裏亂作一團,不敢想也不敢問,在電梯間遇見的那一個人是否和此刻她坐在辦公室接受審問有關。
她以為揭露真相的是陳聲。
她以為他恨她到巴不得兩人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她并不知道陳聲為了她,直挺挺跪在趙致遠面前,說禍不及妻兒,說她天資聰穎,說國家培養飛行員不易,說她與他談過的雄心壯志、遠大理想。
一周後,政審造假一事塵埃落定,趙致遠将此事通報學院,給予路知意警告處分,卻并沒有開除她。
她能夠繼續留在中飛院,繼續學飛,繼續考取所有飛行資格證,至于畢業後有無民航公司願意簽她,學院概不負責。路知意在衆人的指指點點裏,望着公告欄裏的通報批評,心知肚明學院依然留了情面,只說她違反校規校紀,卻并未說明具體原因。
路成民的事也沒必要再瞞着,路知意坦白後,蘇洋第一個知道。
就在蘇洋叫嚣着要去找陳聲那小心眼的王八蛋幹架時,又一個消息來了,大三第二批趕赴加拿大實飛的人員已出發,陳聲赫然在列。
寝室裏仿佛突然之間變了天。
路知意變得更沉默了,除了埋頭讀書,就是埋頭讀書。趙泉泉也仿佛一夜之間摒棄了對她的敵意,不再與她發生沖突,基本上早出晚歸,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僅僅把寝室當做歇腳的地方。呂藝雷打不動,繼續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而蘇洋一個人也活潑不起來,意興闌珊地跟着路知意一起發奮向上。
唐詩把趙泉泉叫去上次見面的咖啡館時,還帶了一份禮物,說是托人從法國帶回來的巧克力,一共就帶了兩盒,一盒送給趙泉泉。
她笑吟吟地眨眨眼:“你對現在的結果還滿意嗎?”
滿意嗎?
趙泉泉沉默地盯着那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腦中一片空白。起初以為自己在報複,可報複之後,卻反倒惴惴不安,好像有人在拖着那顆心往深淵裏沉。
報複的行為沒有帶來報複的快感。
她匆匆忙忙把巧克力推了回去,面色蒼白地說:“這個就算了。”
“你應得的,拿着吧。”唐詩像打發乞丐似的,依然高高在上。
趙泉泉神情複雜地看她一眼,仿佛怕被人看見自己與唐詩一道坐在這似的,搖搖頭就要離去,卻聽唐詩說:“你要是不拿着,我反倒不放心了,怎麽,你這是做了壞事又心虛了,打算接着當好人?”
趙泉泉猛地一擡頭,最後像是接過燙手山芋似的,把巧克力攥在手裏,這才離去。
她一路走到宿舍樓下,将巧克力一把扔進垃圾桶裏,然後才刷卡進了大門。就連宿管阿姨再尋常不過的目光,都叫她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