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We are all i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我們都生活在陰溝裏, 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王爾德
第二天早上跑操, 陳聲前所未有的積極。
天冷了, 衆人起床都有難度, 他亦不例外。可這天早上,鬧鐘一響,他就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穿衣, 洗漱, 出門跑操, 宛若打了雞血。
七點跑操,他六點四十五就抵達操場, 站在往常的位置等待衆人, 頻頻看表。
空氣裏彌漫着薄霧, 好半天才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踩着點來跑操。
路知意是六點五十七分到的。
穿過薄霧, 一身白色運動服,短發依然很紮眼,但似乎比剛來學校時長了一點。
蘇洋就走在她旁邊。
陳聲下意識去看她腳下, 頓時一愣。
她依然穿着那雙黑色帆布鞋……
???
新鞋呢???
他的好心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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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買了雙新鞋嗎?
為什麽不穿?
這麽冷的天,留着那鞋子回家過年?
他有十萬個為什麽, 就差沒沖上去搖着她的小身板, 咆哮着質問她了。
可不成,他不是沒腦子的人,費盡千辛萬苦, 找那麽多人配合演出,不就為了保留她那點昂貴的自尊心?
這麽上去一問,前功盡棄。
陳聲黑了臉,心裏很不爽。
衆人零零散散走到他面前,站定,縮着脖子,在冷風裏瑟瑟發抖。
武成宇哀嚎:“師兄啊,大冬天的還跑操,學校不人道啊!”
一旁的李睿跟着吐槽:“我聽說隔壁體育學院的也沒這麽嚴格,哪像我們,一周七天風雨無阻。也不知道開個飛機練跑步幹什麽,出事了,難不成從三千米高空跑步逃生?”
李睿很可憐。
但可憐的不是他不知道他的師兄心情不爽,而是他不知道他的師兄心情不爽,還上趕着撞槍眼。
陳聲站在那,一身黑色運動服,面無表情盯着他。
“第一,我國民用航空飛機的飛行高度,在七千米到一萬兩千米之間。你要想在三千米開辟你的獨家航線,可以,先問問鳥類同不同意。”
“……”
“第二,沒有良好的體能,無法勝任長時間的飛行工作。從北京到洛杉矶,十二小時的航程,你打算躺着開?”
李睿幹笑兩聲,“師兄你別理我,我就随便說說……”
武成宇瑟瑟發抖,湊到一旁的路知意耳邊,“師兄好可怕。”
路知意看陳聲一眼,也覺得他今天似乎心情欠佳,遂對武成宇說:“陳師兄是小心眼子,你今天好好鍛煉,免得他罰你下蹲。”
武成宇體能不好,又愛偷懶,總被陳聲逮住,稍不留神,下蹲伺候。
他心有餘悸點點頭。
陳聲簡直氣炸了。
他離得又不遠,那高原紅以為他聽不見他們說話???
忍了又忍,他冷冷地剜她一眼。
“開始熱身。”
衆人一個個跑過他面前。
輪到路知意時,他終于還是沒忍住,開口問她:“天這麽冷,穿這鞋,不凍腳?”
路知意:“還好。”
頭也不回跑前面去了。
陳聲又忍了忍,輪到她第二圈經過面前時,又問:“底都快磨破了吧?真打算當衆磨穿它?”
路知意皺眉,瞥他一眼,“那又怎麽樣?”
第三圈,她大老遠跑過來,就看見他有話要說的模樣。
果不其然,跑近了,他又湊過來。
“路知意,你怎麽這麽戀舊?鞋子鞋子,買來就是穿個舒服的啊。底都磨成這樣了,你——”
你怎麽就是不穿新鞋呢?
話到嘴邊,他咽了下去,“你怎麽就不知道換一雙新的呢?”
路知意停了下來,對上他的視線,“你有完沒完?”
陳聲:“……”
他也想有完好嗎?
她只要穿了新鞋,這不就完事兒了嗎!
他憋到內傷,簡直想掐死她。
費那麽大力氣,結果到頭來她還是這麽固執,這鞋子到底哪裏好?真想半夜潛入女生宿舍,把這鞋給她剪得稀巴爛!
他咬牙切齒,把手一揮,“跑你的去,我完事兒了。我賤。我活該!”
路知意:“……”
莫名其妙看他兩眼,罵了句神經病,繼續跑步去了。
隔了一整周,路知意終于穿上新鞋了。
陳聲立馬陰轉晴,看她穿着那雙白色跑鞋,總覺得她連跑步的姿勢都輕快許多。
他甚至和顏悅色跟大家說話。
武成宇跟人埋怨天氣冷,被他聽見了,吓得雙腿一軟,生怕前方有一大波下蹲即将襲來。
哪知道他笑容滿面,還一本正經點點頭,“這天是挺冷的,辛苦大家了。”
武成宇以為他在說反話,差點跪下。
路知意跑了一圈,他湊過來,“新鞋子呀?”
“……嗯。”
第二圈,繼續湊過來。
“挺好看的啊!”
“……謝謝。”
第三圈,眨眨眼。
“還是阿迪的氣墊慢跑鞋,有眼光啊路知意。”
內心其實在誇自己。
他可真有眼光!
路知意扯了扯嘴角,低頭看鞋,随口就說:“不是真的。有人在宿舍樓下募捐,帶了一車假貨,我看着質量也還行,又是捐款給希望小學的,就買了一雙。”
“……”
“沒想到現在的高仿也做得這麽好,看着跟真的似的。”
“……”
陳聲幹笑兩聲,“……不會吧?我看着,這是正品啊。”
路知意得意洋洋地蹬了蹬腿,“哈,你也覺得它以假亂真吧?”
“……”
陳聲想一板磚拍死她。
什麽叫以假亂真?這他媽本來就是真的!他花了九百八十六,從官方旗艦店買來的!
可他不能說。
看着路知意蹦蹦跳跳跑遠了,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叫你手賤!
叫你助人為樂!
不就一雙鞋嗎?折騰他這麽久,好心沒好報,狗咬呂洞賓!
一月初,全校停課,進入考試周。
陳聲還是那樣,每天看上去都游手好閑,監督衆人跑操。
反觀路知意,壓力很大,每天都蹙着眉,眼圈黑不溜秋,一看就是熬了夜。
跑完步,他問她:“幹什麽去了,三更半夜不睡覺?”
她揉揉眼,“這麽明顯?”
“自己照照鏡子吧。”他扯扯嘴角。
路知意仿佛有急事,也顧不得跟他多說,拔腿往外走,“我先走了。”
陳聲一頓,拉住後面的武成宇,他和路知意一個班。
“那高原紅,怎麽回事?”
武成宇看了眼匆匆離去的背影,說:“還能怎麽?考試周啊!她平常就刻苦得要命,現在簡直是不要命。”
“……怎麽個不要命?”
“圖書館西區一層不是通宵開放嗎?她擱那兒熬了兩天晚上了,困了就趴一會兒,醒了繼續看書。”
陳聲:“……”
他還以為是什麽,原來就這事?
就為考試,通宵看書?
她不是一直很努力嗎?一直很努力的人還需要臨時抱佛腳?
這是不是也太争強好勝了?
晚上跑完操,他見路知意從操場邊上拎起書包,一看就不是回寝室,又要去圖書館通宵,心念一動,跟了上去。
路知意進了西區一層,找到了老位置,去熱水間倒了杯水,回到座位上看書。
對流層是大氣的最低層,其厚度随緯度和季節而變化。在赤道附近為16-18km;在中緯度地區為l0-12km,兩極附近為8-9km。
……
從對流層頂到約50km的大氣層為平流層。在平流層下層,即30—35km以下,溫度随高度降低變化較小,氣溫趨于穩定,所以又稱同溫層。
……
她背得頭昏腦漲,可熱愛飛行是一回事,背概念、記數據又是另一回事。
正努力将那些字句往腦子裏塞時,眼前的書忽然被一片陰影覆住。
擡頭一看,她錯愕地張開了嘴。
“你,你怎麽在這兒?”
陳聲端詳她片刻,看清了眼球上的紅血絲,和略顯蒼白的臉色,眉頭一蹙。
那個健康活潑、精力充沛的路知意哪去了?
他的手原本撐着她的椅背上,此刻卻忽的落在她胳膊上,“跟我出來。”
圖書館外,隆冬的風呼嘯而來,仿佛夾雜着冰渣子。
每呼吸一下,都覺得肺部要炸開。
室內有空調,路知意脫了外套,此刻出來得倉促,又覺得大概只是幾句話的事,應該不會耽誤太久,遂穿着毛衣就出來了。
陳聲沒注意這個,只皺眉問她:“熬了多久了?”
她湊過去看看他手上的表,“這才十點,還沒開始熬啊。”
“我是問你,熬了幾個通宵了?”
她一頓,“兩個。”
又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這是關鍵嗎?
他怎麽知道她在這很重要嗎?
陳聲不耐煩地擡起她的胳膊,将毛衣袖子往上使勁一撸,吓得路知意慌忙縮手,“你幹嘛呢!”
他沒理她,重重地攥住手腕,撸起衣袖一看。
傷口還在,有的地方結了疤,有的地方脫落了,新肉與深色的痂混在一處,看着都疼。
他舉着她的手臂問她:“傷好了?熬夜有助于傷口恢複?”
路知意拼命縮手,“你放開!少女的衣袖,是你想撸就能撸的?”
“你以為我想看你這破手?”他冷冰冰地說,很快松了開來,“路知意,你又不是差生,平時不努力,臨時抱佛腳。你只差沒學岳飛在背上紋身,刻上勤學上進四個大字了,這時候有必要這麽慌?”
路知意一把撸下衣袖,“我努力有錯嗎?”
“那你不想想自己身體受不受得住?”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她有些不耐煩,“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那說完了,我能進去了吧?”
說完,她轉身就朝裏走。
沒想到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陳聲問她:“你就這麽要強?非得争個第一?”
她回頭,斬釘截鐵,“是啊,我就想當第一。除了第一,第二第三都不行。”
他看她冷得打了個哆嗦,一頓,這才意識到她只穿了件毛衣,被他生拉硬拽弄了出來。遂取了圍巾,塞她懷裏,“先戴上。”
……找個避風的地方說話。
可路知意沒動,只把那圍巾一把塞回給他,“我不需要。”
她盯着他,很淡地說了句:“陳聲,我謝謝你的關心,但我的身體,我比你更清楚。可我想要的東西,你未必清楚。”
陳聲急促地笑了一聲,“我不清楚?那你倒是說說看,你那可笑的不服輸到底是為了什麽!”
路知意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猛地停下,扭頭說:“國家獎學金,一個年級只有一個名額,整整一萬塊,夠交兩個學期的學費。”
他一頓。
黑漆漆的眼珠盯着他,路知意還在繼續,“一個班有一個一等學業獎學金,兩千塊,夠我用兩個月。”
“……”
“現在夠清楚了吧?”她微微笑着,看着這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少爺,“陳聲,不是所有人生來就家境優越,物質生活富足,比如你。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不那麽幸運的人,他們用盡了全力,就只是為了過好平凡的一生,比如我。”
她望着他,穿着那件舊毛衣,短發桀骜不馴地在風裏飄搖。
她說:“多謝你的好意,但我只是想再努力一點,努力讓自己……”停頓片刻,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不止平凡。”
“你聽說過王爾德的那句話嗎?我們都生活在陰溝裏,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
“我就是。”
她走後,陳聲在風裏站了好一陣。
想追進去,腳下卻仿佛生了根。明明不過幾步路距離,卻總有一種追不上的感覺。
那道離開的背影瘦瘦高高,仿佛稻草似的,風一吹就能倒。
他前所未有的煩躁。
而他不知道的是,路知意轉身的瞬間,就笑不出來了。
把自己的窮困潦倒這樣赤裸裸示人……真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