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美味的假期》播出後收視不錯,工作室到處轉發着首播戰報的動态,上了多少熱搜,占了多少話題,主流媒體點評……
來來去去也就那些,不過有一件事林攻玫倒是挺意外的,還真有觀衆在茫茫參賽者中認出了沈間。
那是一個讀者,準确的說,是沈間以前的讀者,她截出了綜藝中“阿沉”的臉,和另一張雜志上貼出的作者照片拼在一起發布在了網絡上:
“第一眼就被這個小哥哥吸引了,越看越眼熟,後來想了半天,這不是我中學時喜歡過的作者嘛!筆名叫涼風有信,後來好像沒再見過他發表作品了,好可惜。”
這條動态還真引來了不少人轉發評論,有的說是撞臉,有的說怕就是一個人。
“小哥哥怎麽寫着寫着半道改行了?”
消息是電視臺的同事先刷到的,轉發給了林攻玫,後者下班後又拉着沈間一起看。
沈間放大了那張拼圖,哭笑不得,“當時還是你讓我把照片發給編輯的,現在被認出來了還來笑我。”
這事确實跟林攻玫有關系,那時候沈間經常供稿的雜志每期有個作者介紹欄目,也不大,大概占半頁紙,日常問些生活,自由,遠方之類的文藝話題。
編輯知道沈間的年齡後覺得有點搞頭,想安排他上一期,問他能不能發張自己的照片。
從小到大,沈間就沒拍過幾次照,這要求屬實有點為難。林攻玫知道後卻覺得簡單,拿出手機随手抓拍了一張,“怎麽拍都好看,怕什麽,發。”
那張半帶躲閃意味的側臉就那樣印上了雜志,和如今綜藝上那張下意識躲鏡頭的臉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別擔心。”林攻玫按滅手機屏幕,“你要是不想承認,不理會就是了,信息爆炸時代,熱點一會兒換一茬,何況這還算不上熱點,人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
确實,随着參賽者“阿沉”被淘汰,話題和讨論很快就沉了下去,與此同時也到了開學季,沈間無暇顧及網上的猜測,忙于專業課和各種瑣事。
溫缇日常取笑林攻玫,“人家都流行‘男高’,‘男大’,你倒好,家裏藏個‘男研’,行業标準直接拉到研究生,學歷內卷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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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錯。”林攻玫笑笑,“怎麽說,家裏也算有個‘經理’。”
溫缇“嘁”了一聲,“大堂經理嗎?誰稀罕。”
“誰家大堂經理統管藍汀整個業務走向?”林攻玫瞟了她一眼,“也就你去藍汀聞客達跑出來接待,別人哪有這待遇。”
溫缇說不過林攻玫,撇撇嘴,拿出手機晃了晃,“最近刷到個有意思的帖子,轉你看看。”
林攻玫以為又是什麽把溫缇逗得前仰後合的沙雕段子,結果劃開手機一看,卻是關于“阿沉”的。
“之前那個懷疑‘阿沉’是‘涼風有信’的網友貼出了這個作者的部分作品,都是些早年的文章了,可你說巧不巧,有一個網友看到了,說覺得行文風格非常眼熟,像極了她正在粉的另一個作者。”
确實像,這個網友很細心地做了對比圖,一些常用詞,口癖,甚至是散碎的劇情,都有相似的影子。
“而這位作者呢,”溫缇點開個人主頁,擺在林攻玫眼前,“最近兩年發表的作品都很有熱度,我查了查,有部根據他小說改編的影視劇正在籌備,其他零零散散的版權也賣了不少。”
作者的筆名有些奇怪,叫“刎玫”,欲蓋彌彰昭然若揭。
溫缇蔫兒壞地點了點粉絲那一欄,微笑道:“這個粉絲體量,可不像是要去藍汀當男模的樣子。”
網上現在要麽猜測刎玫抄襲涼風有信,畢竟按發表作品的時間來開,涼風有信确實最早,還有人猜阿沉、刎玫、涼風有信幹脆就是一個人,一次性掉三個馬甲,刺激。
林攻玫莫名想起沈間那天塞給她的銀行卡,當時她只當玩笑,以為沈間大概賣的是什麽實體書版權,替她大操大辦了生日,又送了那麽昂貴的生日禮物,卡裏怕是不剩什麽了。
現在想想,卡裏大概率“別有洞天”。
“誰還沒點演習天賦在身上?”溫缇撥弄了一下頭發,此刻覺得分外平衡,“又或者,我們沈間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無辜被抄襲者呢?”
“被抄襲者”此刻正坐在藍汀跟聞客達商量對策,顯然他已經注意到網上的熱議,當然了,一晚上被@了成百上千遍,想不注意也難。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吧。”聞客達攤手。
沈間這段時間是在慢慢跟林攻玫“鋪墊”,版權的事也提了,卡也上交了,本想找個合适的機會徹底說開,可這場聲勢浩大的扒馬甲行動來的太突然,他猝不及防就被架在了火上。
進退維谷。
“好在這會兒玫姐應該還不知道。”聞客達分析,“她工作那麽忙,哪有空看這些小道消息,這種熱點都是小圈子裏的,圈外人一般刷不到。”
話音落,聞客達手機響了起來,他瞥了一眼,是溫缇。
“大小姐,又是什麽東西壞了?洗衣機又讓你給堵了?”
“那倒不是。”電話那頭的溫缇笑了,“我就是看到一條八卦覺得很有意思,想分享給你。”
“八卦?什麽八卦?”
聞客達手機震了一下,顯示收到一條轉發的消息,溫缇慢悠悠道:“轉給你了,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一個作者被扒了馬甲,寫作小號掉了就算了,廚師小號也沒捂住。”
聞客達掃了一眼那條消息立刻就知道要壞事,“小祖宗,你跟玫姐說了沒?”
“那肯定說了呀。”溫缇無辜道:“這麽有意思的八卦,就我們倆分享那也太小氣了。”
聞客達恨不得給自己的烏鴉嘴一巴掌,就說溫缇記仇,他就知道上次忽悠她用Kenny做局的事沒那麽容易過去!
挂了電話,聞客達僵硬地看向沈間,後者好像已經有點靈魂離體了,呆呆地抱着抱枕,眼神空靈。
聞客達吓了一跳,一個猛子撲過去,“別怕啊,兄弟給你想想辦法……你看你現在滑跪認錯,還能救嗎?”
沈間靜默良久,最終沉沉嘆了口氣,“挺好的,溫缇替我把炸撣點了,總算是塵埃落定了。”
“落定?”聞客達“哼”了一聲,“你現在連爆炸的塵埃都還沒看見呢,溫缇那最多算是幫你把引線點了,等你回家跟玫姐對上,那才是真正的爆破準備。”
“……”沈間一米八的大高個此刻窩在沙發上顯得分外可憐。
“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你操作挺迷的。”聞客達忽然認真道:“那時候你來找我,非要整男模那一出,既然你都做好重逢的準備了,幹嘛非得畫蛇添足,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埋彈嗎?”
沈間垂了眼眸,面上冷不丁浮現些許自嘲。
“大概,是我害怕吧。”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總是在困頓難挨時,才敢去找阿玫,才敢覺得,她不會拒絕我。”
聞客達莫名想起大二那年冬天,那時的沈間是真正的走投無路。母親生了大病,父親卻混賬無賴不肯将人送去醫院,如果不是鄰居給沈間打電話通風報信,只怕那個少言寡語的女人要病死在天寒地凍的季節。
其實母親的重病也有預兆,一開始只是常見的小問題,沈間請過幾次假回家陪着母親看病,情況穩定了才放心離開,走之前還留了錢叮囑父親如果病情反複就去鎮上的大醫院住院治療,不要怕花錢。
那時沈間受老師推薦參加了一場很重要的翻譯比賽,不得不盡快回去學校,他擔心沈父不上心,還專門還去找了隔壁鄰居方嬸,給了些錢,請對方留心自己母親的情況。
“如果有什麽不對,您一定立刻通知我。”
方嬸雖收了錢,可對“通風報信”這事還是有些猶豫。
落後封閉的小村子,村民之間的交往幾乎就是一個人的全部社會關系,方嬸害怕自己幫了沈間,招來他父親沈齊文的記恨,也怕其他村民說她多管閑事,以後她家有個什麽麻煩,沒人理他們。
方嬸封建市儈,愛占小便宜,愛背後嚼舌根,可她有一個優點,便是為人心軟,那天深夜,方嬸對着沈間手寫的電話號碼坐了許久,最終還是撥了出去。
那時候沈間才知道原來沈齊文一直在“陽奉陰違”,嘴上跟他說母親已經好了,實際上病情愈發嚴重。
沈齊文怕鬧出人命也帶着母親去小診所看過,醫生治不好,建議轉鎮上大醫院,沈齊文聽罷直接就變了臉色,不管不顧地帶着人回家了。
沈間不明白沈齊文為什麽不願意送母親去醫院,明明他留了錢,也說了不夠再找他要,怎麽沈齊文就是一副寧願母親病死也不願多花一分錢的模樣。
“那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啊!”方嬸在電話那頭失聲喊道。
她想起第一次跟沈間母親見面,兩人年歲相仿,對方是城裏來的漂亮姑娘,她只是鄉下不值錢的土丫頭,被父親以幾頭牲畜的價格從鄰村賣到了這裏。
那個漂亮姑娘不嫌棄她見識短,主動跟她搭話,說自己是跟着男朋友來玩的,第一次見雞飼料原來要這麽做,覺得她真厲害。
“你頭發可真長,編得真好看啊,我送你條發帶吧,你綁上肯定漂亮。”
方嬸當時木着臉把雞飼料倒進雞圈,覺得這城裏姑娘真是奢侈。這樣好的料子做衣裳都不敢想了,居然去做勞什子發帶,還随手就送人。
真是蠢。
她就這麽看着那蠢姑娘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全心全意信着她的男朋友。
然後有一天,激烈争吵,大打出手,狂奔亂逃,圍追拖拽,偃旗息鼓……
城裏姑娘,漂亮姑娘,蠢姑娘,
不管是誰,都再沒能走出這村落。
“之前你媽看病,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咱們村那小診所。”
方嬸打電話之前,沒想過自己要說這麽多,可真當說出了口,她又有些停不下來。
“你爸他根本不敢帶你媽去鎮上的醫院,沒身份,沒憑證,如果被人認出來,那就是大麻煩。”
“孩子,你要是想救你媽,就想個辦法帶她走,悄悄地,別驚動村裏人,也別報警,那都沒用。”
方嬸見過一些不屬于這裏的姑娘,想辦法鬧大的,最後大多會引起一場全村參與的追逐戰,老一輩的人管這叫義氣——“今天他媳婦兒跑了你不幫忙,明天你媳婦兒跑了也沒人幫。”
方嬸年輕的時候,心也活過片刻。可這窮山惡水,想管的人沒權力,有權力的人想閉眼。方嬸試探性地跟家裏男人聊過這些,對方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讓她少管閑事,否則打死她。
“你媽一開始也不是癡傻的。”方嬸嘆了口氣,“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就不說話了,連門都不出。”
“可能,是沒法接受那種現實吧。”
這通電話時間并不久,可電訊號傳輸的每一個字,都讓沈間遍體生寒。他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世界一般,覺得世間萬物,都猙獰得陌生。
很多事情,很多蛛絲馬跡,他早就該意識到的,只是生活的磋磨壓得他無暇去多想,也許潛意識裏,也不願去相信自己所處即是地獄。
他自己從那窮鄉僻壤爬了出來,便以為那座山困不住人。
可這世界終究是對女人更殘忍,
尤其是對母親。
系主任知道沈間要退賽時,一臉震驚。
“你複賽都過了,又為了決賽準備這麽久,就這麽随便放棄?”
不是随便,雖然這個決定沒有花費沈間多長時間——他總不至于在母親的性命和一個獎杯之間猶豫,但退賽,沒人比他更遺憾惋惜。
系主任不理解,什麽病症一定要在這節骨眼上把孩子叫回去,說句不好聽的,要是真嚴重,孩子回去看一眼就能好了嗎?
不怪主任一時氣憤說話口無遮攔,實在是比賽的名額寶貴,英語系那麽多學生,當初他拍板定了沈間,是存了對他的期許的,如果早知道沈間會在最後一步放棄,說什麽他也要更換人選。
沈間知曉語言蒼白,無從辯駁,只能無力閉了閉眼,深深鞠了一躬。
回家的車票已經訂好了,沈間計劃着回去把母親帶走,搶也要搶出來。
這一晚他難以入眠,淩晨一點的時候索性從陽臺翻出了宿舍樓,街道上一片寂靜,昏黃的路燈一次次把他的身影拉長,模糊,周而複始,不知疲倦。
沈間停在了一盞壞掉的路燈下,掏出手機對着屏幕出神,他眼前掠過這麽些年母親在家沉默冰冷的身影,掠過父親昏懦愚昧的臉,掠過方嬸平鋪直敘的講述,以及系主任失望無奈的眼神。
身體比他堅韌的靈魂更想念撫慰,指尖幾個動作就讓熟悉的號碼躍然屏幕,沈間删除,輸入,又删除,又輸入……動作循環往複間,不知是哪條神經開了恩賜,牽着他的肌肉觸及了撥號鍵。
大學以來,他和阿玫就很少聯系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新學校,新生活,也許阿玫早就忘了他這個人……
現在是淩晨,對方不接電話也情有可原……
也許阿玫明天會打回來,問他怎麽了。
沈間想好了,到時候就說是誤觸,晚上手機就扔在床邊,翻身的時候碰到了,這也是有可……
“沈間?”
電話通了,熟悉的聲音從手機傳來。
沈間思維一瞬空白,腦子裏那些渾噩亂糟的想法沒了容身之地,委屈和難過卻剎那間洶湧奔襲。
林攻玫深夜接到沈間的電話是詫異的,她怕吵醒室友,特意去了陽臺,初冬夜風呼嘯,讓人莫名有些不安。
無論林攻玫怎麽問,電話那端始終沒有出聲,她一開始覺得或許是對方誤觸,正準備挂斷時,聽筒裏忽然傳來一聲近乎泣音的祈求。
“阿玫,別走。”
那聲音低啞異常,帶着極度的克制意味。林攻玫聽得疑惑,不住地詢問發生了什麽。
是了,她怎麽能猜到沈間此刻正掐着自己的胳膊不願洩露一絲聲響,只是一個人淚流滿面,潰不成軍。
他實在難挨,迫切地想聽聽阿玫的聲音,哪怕只有一句簡單的“怎麽了”,他都覺得,他可以繼續撐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沈間挂斷了電話。
車票訂的中午的,回家的事沈間只跟聞客達說了,如果他成功把母親從村子裏帶出來,總得要有個人幫忙接應。
“你真不告訴玫姐?”聞客達在電話那頭問道。
沈間拎行李的動作一頓,嘆了口氣,“算了,這種事,不要把她卷進來。”
聞客達“啧”了一聲,“行吧,那你下樓吧。”
這句話聽着有點怪,沈間這時候确實正在出門,聞客達說得好似他在監視他一樣,不等沈間想明白,一出宿舍樓大門,他就愣在了原地。
林攻玫赫然站在他眼前。
人來人往的宿舍區,就他們兩人相顧無言原地對峙,最後還是林攻玫先動了,走上前,直視沈間泛紅的雙眼。
“昨晚你說不讓我走。”
“所以我來了。”
“別害怕,沈間。”
那一瞬,沈間眼前倏然模糊,他虔誠低頭,如見神明。